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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是人间富贵花 (2)

  每当读到“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时,纳兰容若总会给自己斟上一壶青梅酒,或在花间,或在月下,或处亭台,或临窗下。他让词的美妙和酒的芬芳,缓慢地从唇齿间滑过,感受那份温柔的清香和幽韵。明府花园里锁住了他年少旖旎的梦,这座人间天堂,也满足了他所有美好的向往。在这里,他看到烟雨江南,找到武陵桃花,还有蓬莱仙岛。

  浮躁时,他去庙里听经,参悟一点禅意,看一朵花的含容、一滴水的慈悲。寂寞时,他去戏园听戏,看唐宋传奇里那些破镜重圆、红叶题诗、人面桃花的故事。多好的年华,可以尽情地挥霍时光,甚至不去计较流逝得到底有多快。在明府花园,他就是那个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因为他的聪慧和才学,无疑是纳兰明珠夫妇的骄傲。他完美到令明珠对他苛刻严厉的理由都找不出。

  那时候,比他年长一岁的康熙帝住在紫禁城里,早早地担负起国家重任。同样是锦衣玉食,而那个披着龙袍、手持权杖、有着万丈光芒的太阳,却不及这枚月亮圣洁宁静。也许他们拥有了万星丛中,一份同样的傲然和孤独。后来那位英明的少年天子,对这位文采飞扬的青年才俊无比的尊崇欣赏。纳兰若容成了康熙器重的随身近臣,与他一起遍踏名胜山川,走过乡镇城邑。一起指剑问江山,煮酒论英雄,一起诗书著年华,甚至一块儿多情酬红颜。如此显贵与尊荣,多少人拼却一生的努力都无法企及,而纳兰容若却视为负累。他渴望的生活,是依山临水,在亭台赏荷饮酒,赋诗填词;是和一个妙龄女子偎依在轩窗下,相看明月。

  容若十七岁,入太学读书。他就是那轮朗月,从唐宋走来,带着盛世的文明、如水的记忆,他的身上有着无法遮掩的清辉。容若的气度和风雅,为国子监祭酒徐文元赏识,推荐给其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十八岁,容若参加顺天府应试,满腹才学的他轻易就考中了举人。从出生到十八岁,他似乎处处如意——在群星之中,他是绝世独立的月光;在百花丛里,他是傲然绽放的寒梅。

  在繁华喧闹的舞台上,纳兰容若始终孤独地演绎真实的自己。他在台上指点江山,台下的人热情激扬,然而却永远无法有心灵的碰撞。这些年,他翻开书卷,总希望心中等待的人会在灯火阑珊处出现。他只有在月光下才敢于承认,其实有一个女子,早已拨动他爱情的琴弦。他们之间仅隔了一扇窗的距离,只要伸出手,便可以将缘分握住。纳兰容若生命中的第一段情缘,是否遂人心愿?也许我们应该问问,那一剪明月,到底又有几回圆。

  青梅竹马

  如果一个人,记得住前世的约定,今生就算是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也会守候在路口,等待相逢。时光的阡陌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草木,乱花迷人眼目的时候,一个转身就已擦肩。但有一种相逢叫缘分,缘分会将两个曾经约定的人,想方设法地促成在一起。纵是天涯,也可以灵魂相通,那种无以言说的默契,会让他们看到彼此在前世的影子,闻到熟悉的味道。

  纳兰容若,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他的世界一片清澈澄明,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可以肯定地以为,他的心灵如同他所住的明府花园一样,是一片广袤富饶的天地。那里四季青翠,鸟语花香,古木葱茏,流水潺潺。没有一个女子,可以让自己不去爱慕这样一个温润而美好的男子。策马扬尘的时候,他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有着塞外孤狼的野性与勇猛;手捧书卷的时候,他是一位俊雅风流的儒士,有着江南男子的温和与柔情。

  他在众人艳羡的风景里,独自高雅洁净。华贵堆砌的城墙,太高,高得让人无法企及,只能远远地遥望,却终究没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地走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繁华的城墙里面,有一种世人无法抵达的荒凉和落寞。他将自己关在里面,看花开花落,看云来云往。只给心灵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因为他始终相信,他期待的佳人就在不远处,他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呼吸。不是在唐诗宋词里,也不是戏里旦角,而是真实地存在。

  读过纳兰的人,都知道他年少时有一段刻骨的爱情。这样一个柔情似水的才子,倘若没有一段轻纱如梦的爱情,难免有些可惜。很多人都说,纳兰容若是《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原型,似乎在他身上,真的可以寻到宝玉的影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侍卫,和纳兰有同事之谊。曹寅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楞伽山人是纳兰容若的号。多年以后的曹雪芹,捧着一本纳兰容若的《饮水词》,难道不会被这个风采卓然的才子所倾醉?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在无意之中,必然会有纳兰的影子。

  事实上,自古王侯公子的人生大抵相同,只是情怀至此的甚少。同样是华服公子,同样生在王侯将相家,拥有不可一世的富贵和尊荣。他们自诩“不是人间富贵花”,追求的是生命真实的性灵,以及内心深处的柔情。宝玉抓周时,抓的是胭脂、珠钗,纳兰容若抓的是珠钗、笔墨。他们整日在温柔乡里,享受人间乐事,在花海里徜徉,捕蝶捉影,多好的年华。住在高高的城墙内,每天被富贵浇灌,就连草木和尘埃都披上了幸福的华彩。所有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只是在字里相逢,可是他们懂,懂得百草千花有时只是一种假象。懂,可是不说,也无处言说。

  贾宝玉有了一个美若仙人的表妹林黛玉,上苍给了林黛玉惊艳的容颜,还给了她绝世的才情。世间就是会有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让年轻多情的公子,捧在手心来疼爱。曹雪芹说林黛玉来人间是为了还债,辗转到贾府,住进本不属于她的大观园,用一生的眼泪还了前世的债。用眼泪浇灌潇湘馆的湘妃竹,把所有的感情交付给一个心爱的男子,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归去。就像一场红尘之梦,梦醒后,宿命所归,强求不得。

  上苍也给了纳兰这样一个表妹,一个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寄居在明府的表妹。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的来历,也许这女子本有着显赫的家世,只因家道中落,才会寄人篱下。或许如同林黛玉一样,为了还债而来,还了她前世相欠——纳兰的情债。纳兰前世是佛前的金莲,在他去庙宇烧香祈福时,情不自禁对这个清丽佳人投以微笑。所以他落入凡间,而佳人也转世,结草衔环报答,前世那一朵如花的笑靥。

  应该是这样。历史上留了许多关于纳兰和表妹的传说,却都如梦幻一般朦胧,不知所寻。那是因为他们的爱情本身就带着一种凄美,有如花落冰弦,诉说无尽的冷韵。甚至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子真正的名姓。她是幻影,只为来红尘走一遭,还了欠下的,就会离去。她和纳兰容若青梅竹马,所以,我们应该给她一个名字,叫青梅。

  初次相逢,青梅就像一朵洁白的梨花,纤尘不染,清新绝俗。尚不知男女情事的容若却被这朵梨花深深迷醉,迷上她洁净的笑靥、眉间的轻愁,还有她迷蒙的眼中似乎藏着的水露。容若因为她,爱上了水,因为她,爱上了梨花的白、莲荷的雅。这个小小的女子,给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满足了一个多情男儿对人间情爱温柔的渴慕。

  记得初相逢应在七岁,那一年,她被一辆老旧的马车带到纳兰府,安置在绿荷苑。从此,她是他的青梅表妹,他是她的冬郎表哥。就是那一回,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弯弓射中红心。那是因为,青梅表妹用她可爱的小手绢,为冬郎擦去了手心的汗,给了他如云朵般的微笑。她陪他读书写字,为他研墨裁字,容若就这样爱上了诗书,成了名满京城的小神童。她为他烹炉煮茶,用沾了晨露的鲜花,用梅花瓣上的雪水,于是白瓷杯里,清澈的茶,漫溢芬芳。

  冬郎的怀里一直藏着青梅表妹为他绣的香囊,那是她初次做女红时,为表哥精心所制。一个小小的香囊,绣了三天三夜,因为她用了灵、用了情、用了心。香囊上,一朵并蒂莲,开得那样饱满,那样幸福。尽管那时候,她不懂情为何物,只知道这个繁华的明府花园,只有冬郎表哥给了她真正想要的温暖。她的并蒂莲,是荷池里取来的样子,她小小的心中,只是希望可以和冬郎表哥相依在一起,可以走得更近,不要相离。

  他们在懵懂不知情事中,渐渐长大。一个俊朗不凡,面若秋月,眉如春风,谈吐优雅,举止温柔;一个美丽娇俏,肤如软玉,目若秋波,冰洁娴静,端雅绝俗。容若忘不了那一次,邀约青梅表妹乘小舟去赏秋荷。这一年,他十六,她十五,花样的年华,如梦的青春。小舟上,没有成日里跟随在身边小厮丫鬟,只有他们二人。他划桨到藕花深处,有鸥鹭惊飞,朝白云追去,但纳兰容若知道,它们还会飞回来。因为这个明府花园,还有这么两个富有诗情的人会将它们怀念。

  她为他斟茶,用她素洁的纱绢轻拭他额上的丝汗。容若痴痴地看着青梅表妹,第一次发觉她已经从那朵洁白的小梨花,长成了一朵亭亭玉立的荷。他就是这么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玉手,第一次,彼此眼中流露出男女的情爱。他美目多情,温柔似水。她轻颦浅笑,含羞带露。纳兰容若明白,原来青梅表妹一直是他在书中寻找的颜如玉。而青梅也似乎明白,原来自己心里一直牵系的冬郎表哥,是她梦里多次相见的檀郎。

  那日黄昏,他们在长廊邂逅,或许因了白天的心事,彼此已深知,一时间,竟无语相对,青梅含羞低眉从他身边轻轻走过,衣香鬓影,令他心牵。他低低轻唤她的名字,却突然害怕心中情愫,被人知晓。想对她诉说什么,终还是无言,只痴痴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弯上弦月,洒落一地淡淡的清辉,他才转身走开。

  当晚,夜凉如水,月似眉弯。纳兰容若提笔蘸墨,在月光铺洒的宣纸上,为他的青梅表妹写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绿荷苑里,似有琴音,随凉风缓缓地飘来。窗外,有动情的花瓣,离了花枝,轻柔飞舞。花草最是有情,知人心意,它们和弦音一起传递相思。今夜无眠,一曲琴音和一阕清词,低眉含笑,细语呢喃。

  缘来缘去

  当一个人陷入到感情的深潭里,眼中所有的风物也随之有情。那时候的纳兰容若,抬眉看到白云在说情,低首闻到清风在说爱。花草快乐地生长,禽鸟无忧地飞翔,还有身边每一个人都在幸福地生活。可是相思,却也总是给人幸福的感伤,他们相爱,却不能言说。一个是侯门公子,一个只是寄人篱下的表戚,青梅觉得她和冬郎表哥之间,始终隔着一种距离。这种距离让她时时心痛,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秋荷,尽管可以装饰别人的流年,却很轻易就会凋落。

  容若只觉得青梅表妹对他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每次和她在一起,又不知道该如何诉说心里的情怀。他将万千心事柔情,尽付词中,写下一首《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他夜里悄读《牡丹亭》,喜欢里面的锦词芳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多么像他们!他所期待的爱情,就是和青梅表妹这样温柔的女子长相厮守。在这有山水的花园,有荷风的别院,他们清樽对月,他填词,她抚琴。就这样在温柔富贵的安稳中过一生一世,不惊不扰,无忧无虑。

  忘不了十七岁那年,他入太学读书,青梅为他精心编了一个玉穗子,挂在他的腰间,清雅别致。那块玉是纳兰世家相传的翡翠锁。容若要送给青梅表妹,说只有她配为他打开心灵的那把锁,从此住进他的心里,温暖地相依。青梅明白,他们居住在同一个花园,这样的情物又怎么可以收下。她只安静地为他编了玉穗子,希望可以默默地相陪。

  忘不了十八岁那年,他考中了举人。明府花园,来了无数道喜的文武百官、王公子弟,纳兰容若周旋于那些人当中,却始终觅不见青梅表妹的身影。他借故离开,来到绿荷苑时,他看到那么一幅令他感动一生的画面。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慵懒,院里的紫薇开花,彩蝶在花丛里酣睡,脚步也不能将它们惊醒。青梅坐在美人靠椅上,旁边就是一口小小的荷池,水中的鱼儿自在地嬉戏,残荷若有若无地舒展着骨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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