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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袁世凯牢记嗣父的教导:官场犹如戏场,最大的本事在于装假的做工技巧

  因梁启超提起袁世凯捐助五百两银子的事,杨度猛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桩往事。

  早春天气,北京还很寒冷,被爱国激情燃烧着的一群年轻举子们聚会在松筠庵,高谈阔论,慷慨激昂。谈到战事的失败,一个个泪流满面。讲到国家的衰败,又都悲愤填膺。一个举子提议歃血为盟,誓为大清朝的强盛尽忠效力,大家都赞成。于是张罗着要去买酒买肉,热热闹闹地聚一餐。但这些举子大多数都是清贫人家子弟,身上的银钱不多,有几个富家子弟愿意多出钱,却一时又未带着,百把人聚会,没有四五十两银子对付不了。正在犯难时,杨度刷地一下把身上穿的狐皮袍子脱了下来,说:“把它当了吧,过几天就用不着它了!”

  身边的几个举子正在犹豫,试图劝他不要当,不想后面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河南举子,伸出手抓起皮袍说:“好样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说着便跑出去了。

  一会儿,抬酒的,担菜的,拎鸡鸭的,一队七八个人跟着那河南举子的后面进了松筠庵。河南举子把一把碎银子朝杨度跟前一丢说:“还剩了几两,你收起吧!”

  杨度将碎银子一推说:“你好事做全,尽这银子买几十封万字号的鞭炮来,放它个地动山摇,也为我们中国人出一口气!”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鞭炮声里,一百来个各省举子杯盘相碰,肝胆相照,豪言壮语充溢着殿堂庭院,爱国热情沸腾了寒风冷雨。杨度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尽兴的豪饮!他喝得酩酊大醉,在朋友搀扶下回到长郡会馆,第二天中午仍酣睡未醒。

  “晳子,醒醒,外面有人会你!”一个朋友死劲地推了他几下。

  他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有一个人要见见你!”

  杨度赶紧起来穿衣洗脸,来到会馆门外。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走上前问:“你就是杨度先生?”

  杨度点点头,那人从背上取下一个包包,双手捧着,向杨度鞠了一躬,恭敬地说:“昨天先生在松筠庵的举动,我家大人深为钦佩,特命小人去当铺赎回先生的狐皮袍亲自送来。京师天气冷,乍然脱去皮袍要着凉的,愿先生为国家珍重身体。”

  杨度接过包包,打开一看,正是自己昨天脱下的那件狐皮袍,大为感激地问:“你家大人是谁?”

  “去年从朝鲜回来的浙江温处台道员袁慰庭。”

  杨度捧着皮袍尚在诧异之中,那人早已转身走了。一阵北风吹来,沉醉方醒的杨度蓦地打了一个寒战,他赶紧把皮袍披在身上,心想:多亏赎回它,不然真要冻出病来哩!

  走进房间,他心里兀自奇怪:袁慰庭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世凯吗?此人在朝鲜多年,事情做得轰轰烈烈,但闲言杂语也多得很,还有人说去年的海战是因为他得罪了日本人而引起的,又听说他对维新变法很热心,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但自己与他素无一面之交,他为何要表示出这番好意呢?再说昨天松筠庵的集会,都是一些年轻的举子,袁世凯并未参与,他又何曾知道自己脱皮袍当酒肉的事呢?杨度很纳闷,觉得应该亲去袁宅谢一声才好,但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找夏寿田商量,夏寿田说:“去问梁卓如吧,他是松筠庵集会的发起人,他可能知道。”

  过两天见到了梁启超,杨度问起这事。梁启超说:“袁世凯是京师支持维新的官员中的一个,他本人参加过几次国是讨论会,还捐助过五百两银子。至于他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河南项城人,你不妨到河南会馆去打听下,豫省的举子中一定有人知道他的寓所。”

  梁启超的话提醒了他,于是赶到河南会馆,一打听,居然还有项城籍的应试举子。门房带他去找。见面之际,彼此都很惊喜。原来这位项城举子正是那天为他当皮袍子的人。说明来意后,那人笑道:“我把你的皮袍子当了,袁慰庭把你的皮袍子赎回,真是有趣得很。关于袁慰庭和他的家庭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天你请客,今天我做东,咱们到一家酒店去好好聊聊吧!”

  在河南会馆旁边的一家小酒店里,项城籍的举子详详细细地将他所知道的袁家故事都给杨度端了出来。

  袁家是项城的大家族。袁世凯的曾祖父袁耀东是个庠生,因读书过于用功,不到四十岁便病死了,留下四个儿子,在妻子郭氏的教育下个个成才。长子树三为廪贡生,三子凤三、四子重三都是庠生,功名地位最高的是次子甲三。袁甲三字午桥,道光十五年中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军机处章京、江南道监察御史、兵科给事中,最后做到漕运总督。他从咸丰三年起到同治二年这段期间,一直在前线带兵与太平军、捻军作战,权力最大时曾督办过安徽、河南、江苏三省军务。袁甲三为袁家聚敛了巨大的财富,赢得了崇高的名位。他的长子翰林院编修袁保恒、次子举人袁保龄以及侄儿举人袁保庆都跟着他打仗,立有军功。保恒后来官至侍郎,保龄官至中书,保庆官至道员。袁家成了项城最显赫的官宦之家。

  兄弟们都在外打仗做官,家政便由树三长子保中以嫡长孙的身分主持。保中捐了一个同知官衔,却没有做过一天官。为对付太平军、捻军,他在家乡筑墙挖濠,修起一座有四处炮楼名叫袁寨的城堡,将自家和附近乡邻安置其中。咸丰九年秋天,保中的妾刘氏在袁寨里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世凯,字慰庭。此子排行第四,在他之先,太太刘氏已生有二子:世昌、世敦,他还有一个同母胞兄世廉。世凯生下不久,胞叔保庆的妻子牛氏也生下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很快夭折,牛氏心里悲痛,又恰遇刘氏奶水不足,于是世凯便由牛氏哺育,牛氏视世凯如同亲生一般。袁世凯降生在堡寨中,伴随着兵马战火长大,天天看到的是刀枪厮杀,听到的是鼙鼓炮声,从小锻炼了他过人的胆量和强悍的性格。五岁那年,大人带着他上城垣玩耍,这时正有一队捻军杀到袁寨下,鸣枪放炮,攻打吊桥,大人门都惊恐万状,四处躲藏。袁世凯仍站在城垣上面无惧色,并捡起一块小石子扔下去。他的父亲得知后惊异不已。

  袁保庆年过四十仍无子,胞兄便把自己的第四子过继给他,那时袁世凯才七岁。不久,两江总督马新贻看中了袁保庆,调去南京任江南盐法道。这是一个肥缺,俸禄之外的银子源源不断。南京又是有名的古都,江山形胜,人文荟萃,袁世凯在这里一住六年,度过一段十分优裕而丰富多彩的少年时代。袁保庆为嗣子延聘了一个文武双全的举人做塾师。袁世凯对四书五经无兴趣,却迷恋舞枪使棒、骑马射箭,而且武功很好。那时太平军、捻军虽已平息,但西北战事仍很激烈,国家并未安定,需要军事人才。见嗣子志在兵戎,袁保庆也就不再强求他吟诗作文。袁世凯是吃牛氏奶长大的,牛氏非常疼爱他。保庆的妾金氏因为无出,也对他很好。牛氏金氏不和,时有龃龉,保庆为之头痛,而袁世凯却偏能利用牛、金都喜欢的有利条件,从中调和,化解怨仇。保庆于此看出嗣子的人事才能,知道他长大后可以做一个出色的圆滑官僚。袁保庆常常将自己的宦海心得讲给袁世凯听,着意培植。袁世凯从中学到了许多不曾见于书册的有用知识。有一段话,他记得最清楚。

  那是袁保庆四十八岁生日这天,盐法道衙门大摆酒席,又请来江宁名伶来演戏助兴。十四岁的袁世凯坐在嗣父的身边,和他一起看戏。戏演到高潮时,袁保庆突然问嗣子:“凯儿,你长大后想当官吗?”袁世凯答:“想当。”袁保庆说:“想当官是好事,但官也不容易当好。官场犹如戏场。你看台上演的这些忠孝节义、生离死别何等生动逼真,使我们闻之动心、观之泣涕,但这一切都是假的。戏子之难,就难在把假做成真。好的戏子,其功夫就下在这里。官场也是这个样子,最大的本事就在于装假的做工技巧。若无此本事,或此等本事不佳的话,不但被戏子取笑,被百姓看不起,且自己在官场里也会混不下去。凯儿,你要牢牢记住我今天这段话,今后在官场才可以左右逢源,步步高升。”袁世凯瞪着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将嗣父这段即景生情的格言深深地刻在骨头上。

  不料寿筵刚拆除,袁保庆便染上霍乱,离开了人世。袁世凯跟着嗣母回到项城老家。第二年,袁保恒从西北前线回家省亲,见袁世凯长得仪表非俗,又见他说起话来抱负不凡,很是喜欢,想把他琢成大器,便将他带到西北。不久,袁保恒奉调进京,袁世凯也跟着来到北京。袁保恒给侄儿捐了个监生,巴望他通过科举正途进入官场,遂在家里请了两个举人、一个进士教子侄辈读书,但袁世凯性子静不下来,诗文长进不大。十七岁那年回河南参加乡试,没有考中。这年冬天,他与比他大两岁的于氏结婚。第二年春天,他又去北京读书。冬天,河南大旱,保恒奉旨到开封府办赈务,袁世凯随侍在侧。袁保恒不幸在放赈时染病去世,袁世凯便又回到项城。

  袁世凯生在有钱人家,又从小见过大世面,养成了大方爽快、挥金如土的习惯。项城几个穷秀才想办诗社,又苦无经费,袁世凯得知后便大力资助,穷秀才们则以社长头衔为酬谢。袁世凯并不作诗,却因此而当上了丽泽山房、勿欺山房两个诗社的社长,一时间居然成了项城的名士。

  一天,一个年轻的书生慕名前来拜访。此人名叫徐卜五,字菊人,天津人士,因家道贫寒,中举后在陈州府当塾师。徐卜五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袁世凯与之一见如故。晤谈之际,袁知徐能文善诗,学问渊博,必定是科场上的优胜者。徐见袁器宇轩昂,家世贵重,知袁决非久在人下之辈。二人越谈越投机,便换帖拜了兄弟。徐年长四岁,袁称之为把兄;袁有钱有势,徐则依袁家的派号改名世昌。那时袁的长兄世昌已死去多年,徐改名世昌,正好补了这个缺。袁世凯当即拿出二百两银子送给把兄,要他辞馆一心准备明年的会试,徐感激不尽。第二年春天,徐世昌果然一举高中,点了翰林,二人关系更加亲密。袁世凯不愿老死乡间,走科举之路对他来说又很艰难,便干脆弃文就武,带着一班子弟兄们去投军。他投的是驻在登州帮办海防的淮军统领吴长庆。

  吴长庆与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有过极不寻常的交谊。那一年,吴长庆的父亲吴廷襄在家乡安徽庐江办团练。一次,捻军将庐江城团团包围,情形非常危急。吴长庆奉父命来到宿州,请求袁甲三派兵救援。袁甲三当时亦在困境,派不派兵,心存犹豫,遂征求身边子侄们的意见。袁保恒认为围庐江的捻军势力强大,且自身危难,不能派兵。袁保庆却认为吴廷襄以绅士办团练,忠心可嘉,不能见死不救,力主派兵。双方都有道理,争执不下,袁甲三一时拿不定主意。待到第二天袁甲三决定派兵的时候,庐江城已破,吴廷襄被杀。吴长庆因此恨死了袁保恒,与之绝交,同时很感激袁保庆,与他磕头拜了把兄弟。后来袁保庆病死江宁时,吴长庆正带兵驻扎在浦口,一手料理了其后事,又对袁世凯说,今后若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就因这句话,袁世凯从项城来到登州。

  吴长庆愿意照顾故人之子,却对袁世凯带来一班人的冒失举措很生气。他将同来的人都打发走了,仅留下袁一人。吴见袁尚年轻,仍希望他读书中举走正途,便叫家里的塾师张謇引导他读书。这位张謇便是日后大魁天下的南通张状元,而那时也只二十七八岁,连举人都未中。张謇要他作八股文,他不作,问为何不作,他说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岂能龌龊久困笔墨间自误光阴。张謇是个有大志的读书人,听了这话后不但不生气,反而欣赏他的气概,便有意安排他做几件实事,借以观察。袁世凯把这几件事做得井井有条,张謇于此看出了袁世凯的能力所在,对吴长庆说:“慰庭不是读书的料子,却是办事的好手,不如早让他参加军务,以资历练。”

  恰巧这时朝鲜发生了内乱。朝鲜国王李熙是以旁支入继大统的,幼年时由其生父大院君李罡应执政。成年后,李罡应归政于他。李熙执政后,大权落入闵妃集团之手,李罡应很不满意,于是借士兵闹饷之机发动兵变,重新掌权。李熙向中国政府请援。当时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国,中国有责任维护朝鲜政局的安定,于是决定派水师提督丁汝昌带军舰三艘、吴长庆带淮军六营东渡平乱。

  出兵在即,各种准备事宜真可谓千头万绪,吴长庆接受张謇的建议,让袁世凯来经办,并限他六天完成。结果袁世凯只用了三天时间便一切就绪,吴长庆大奇之。船抵朝鲜南阳港,吴长庆命第一营营官刘镇村为先锋,次日登陆。刘请求稍缓。吴长庆立撤其职,命袁代理营官。袁只用两个小时便部署完毕,即刻登陆。清军进汉城后,不少士兵抢掠百姓食物,袁杀了七个带头的士兵,很快刹住了抢劫风。丁汝昌与吴长庆设计了一个鸿门宴,让袁担任警卫。大院君不知是计,前来赴宴,袁以酒肉将大院君的卫队拦在门外。酒席上,丁、吴拘捕了大院君,将他押送中国,兵变很快平息,李熙复位。袁在这次平叛过程中,表现非常卓越,经吴奏请,袁得以同知补用,赏戴花翎。李熙也感激他,一次送他三个美女,他全部纳为妾。叛乱平息后,袁又帮助李熙整顿军队,训练士卒。后来吴长庆奉调回国,留下三营在汉城,以记名提督吴兆有为统带,袁总理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

  朝鲜的政局并没有完全稳定。有一派主张脱离中国投靠日本,袁说服吴主动出击,打败驻朝鲜日军,清除了亲日派。这一仗进一步提高了袁在朝鲜的威信,同时也助长了他干预朝鲜政局的气焰。袁一心想独揽清廷在朝鲜的军权,与吴兆有闹翻了,吴便处处压他。袁心灰意冷,回国休假。他通过堂叔袁保龄的关系攀上了李鸿章,向李禀报了朝鲜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处理意见。李非常欣赏袁的才能,任命袁为朝鲜商务委员,并护送大院君回国。袁重到朝鲜后,调处了国王与大院君之间的关系,更受到李鸿章的器重。袁世凯一直住在朝鲜,作为中国的代表处理中朝之间各种关系。到光绪十九年,袁已升为浙江温处道员,加二品衔,那时他不过三十四岁。这一年朝鲜发生东学党事件,日本、俄国都趁机插手朝鲜内政。袁世凯先是过低估计了日本的野心,待发觉后已无法遏制。到了甲午海战前夕,日本控制了朝鲜的政治局势,袁世凯处境狼狈,多次急电朝廷请求回国。那时中日即将开战,朝廷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袁世凯改装易服混上平远舰,凄凉地结束十二年的朝鲜生涯,回到北京。紧接着海战爆发,中国一败涂地,袁世凯大受刺激。他清醒地认识到中国非变法不可,于是同情康有为的维新活动,参加了强学会,并解囊捐款,在高层官员中表现得很是突出。

  项城籍举子整整述说了一个多时辰,为家乡出了一位这样年轻有为又器识明达的人物而骄傲,但遗憾的是他从未与袁世凯本人有过任何交往,也不知袁住在哪里。不久袁世凯奉命去天津小站练兵,再后来杨度也离开了北京,终于未曾谋面。对于这样一位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杨度极愿结识,三年前的恩惠也应该去当面道谢。于公于私,这一趟小站是必去不可的。但夏寿田劝他不要去,离会试只有十天了,真个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候,怎能花在这等事上呢?杨度却不以为然,他对会试高中充满信心,一来一去,顶多三天时间,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第二天中午,杨度踏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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