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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4)

  他是咸同年间——包括道咸年间——最具声望的理学大师,官拜大学士。到得同治八年正月十六,五十九岁的曾国藩,因其摆平了太平天国的不世功业,被朝廷请去吃蒙餐。当时的座位摆放,曾国藩是汉臣中第一位,而理学大师倭仁是满臣中第一名,两人脸对脸地紧挨同治皇帝就座。

  曾国藩摆平太平天国,如此功业,只堪堪争得个与倭仁脸对脸,可见倭仁这厮的分量——当然,因为曾国藩年轻时向倭仁求教过,所以倭仁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曾国藩的导师,如今学生干出了名堂,至少一半的功劳要划到老师的盘子里,这也无可厚非。老师不占学生的便宜,还能占谁的?

  倭仁能博得一代理学宗师的名头,那是因为他绝顶聪明。须知治学修身这事,是密室里的水磨工夫。读上本《朱子集注》,至少八个月出不了门——你连门都不出,谁又晓得你是哪头蒜?半年八个月你从小黑屋里钻出来,说自己读朱子了,谁信你呀?

  如何能把这种私室中的治学修身,转化成为大庭广众之下的行为艺术,这需要绝顶的智慧。北京城中衮衮衣冠,混饭吃的酒囊饭袋居多,没人能够化解这天大的难题。

  但倭仁却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是如何解决的呢?

  很简单,他每天写修身日记,并公示于众。

  有日记为证,而且每天都在更新,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被倭大哥打败了,不得不承认他才是真材实料。由是理学大师的名号,就被倭仁轻易夺走。

  倭仁的花招,马上被一根筋的曾国藩识破了——曾国藩能够识破倭仁,就是因为他一根筋。别人一旦发现治学修身与公开化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明智地放弃了,转向花街柳巷享受人生。而曾国藩却因为一根筋,明明此题无解却无日无夜地瞎琢磨,正琢磨着,突然发现倭仁正公示他的日记,当时曾国藩就醒过神来了,哇,这招绝,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于是曾国藩有样学样,立即将倭仁的绝活学过来,和倭老师于北京城中展开了治学修身大赛。

  9.比的就是极端

  话说理学这东西,原本是儒家文化在北宋时代盛开的智慧之花,是货真价实的思想。其所研究的领域有两个,一个是本体论,即世界的本原问题;另一个是心性论,意即人性的来源与心、性、情之间的关系。这两个领域听起来玄虚,却是每个人能否活得明白的关键。所以真正的理学家在对这两个问题的推研而后,莫不得出求诸外不如求诸己的结论。

  简言之,理学就是让人回归内心,克制内心的不洁冲动,砥砺刻苦,孜孜以求,最终走向智慧的彼岸。

  理学最精华的部分,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一标准,原本是知识分子对自己追求智慧与思想的约束。但一旦理学大兴,诸多骗子混子就会蜂拥而入,这些家伙挤入理学之门,只为骗点名气和银子,才不想为了智慧而饿死自己。所以这伙人眼珠一转,心说要不咱们这么着,咱们就别饿自己了,干脆饿死广大劳动妇女好了……

  就这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对知识分子的个人品德要求,变成了压制广大妇女的道德枷锁,害得理学至今臭不可闻。

  相比于混迹于理学之门,并最终毁坏理学的骗子和混子们,日本人就比较傻——南宋灭亡,大批的理学专家乘船逃往日本,也将理学带到了日本。日本人可没想到把理学套到女性脖子上,相反,日本人把理学与本土的思想融合,最终产生了强悍的武士道!早年日本武士道第一人,奉的是文天祥、陆秀夫等理学名家。直到后来,日本本土文化渐渐丰盈,才咬断中土文化的脐带,将武士道奉的灵位全改成岛土武士。

  总之,认认真真地研究,理学是博大精深的智慧思想;不认真地胡来,理学就是坑爹坑娘的万丈深渊。

  以曾国藩或是倭仁的智慧,如果真的一根筋拧到底,下狠功夫苦研理学,也不可能没成就——但时代变了,人生的需求和社会亟待解决的问题不同,旧时的理论学说已经不再适用。无论是曾国藩还是倭仁,对此心里都如明镜,但问题是,时代虽然在变,社会需求在变,但腐儒的顽固脑壳宛如万年花岗岩,坚决不肯变,仍然死抱着理学不撒手。

  聪明者如倭仁,要把书斋里的理学研究弄成行为艺术,让世人皆知。所以他发明了日记学习法。而虽然一根筋却已经从二十三史中获取了智慧的曾国藩,并不想把自己浸泡在理学这盆陈年馊水中,却又想赢取官场上的赞誉,那他应该怎么办呢?

  曾国藩的法子是学着倭仁写修身日记,假称找倭仁指导,借此和倭老师拉上关系,捎带脚的,也打响了他是一个有为青年的品牌。

  理学家胡来乱搞,曾国藩恶斗倭仁,这桩事发生在曾国藩三十二岁那一年。此前,他已经象征性地和唐鉴唐镜海过了几招,感觉差不多了,就来挑衅倭导师。

  于是曾国藩的日记上,出现了这样的记载:

  十月初一日,拜倭艮峰前辈,先生言“研几”工夫最要紧。

  十月初三日,岱云来,久谈,彼此相劝以善。

  十月初四日,归,吴竹如来,长谈,彼此考验身心。

  十月初七日,力惩简慢之咎。

  十月初九日,小珊前与予有隙,细思皆我之不是。

  十月初十日,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

  ……

  我们可以发现,曾国藩在十月初一正式与倭仁交手,这个特定的日子,表明了他在暗中执行一个很严谨的计划。而倭仁对于找上门来的曾国藩也是大喜过望。能有机会忽悠忽悠年轻人,这好事上哪儿去找?万一这年轻人日后有点出息,单凭自己曾经忽悠过他,就足以傲视士林。

  正如我们所知,倭仁忽悠了一辈子,单只是在忽悠曾国藩这项投资上,就赚得盆满钵满。朝廷硬把跟理学不贴边的曾国藩贴上理学大师的标签,也是为了把曾国藩的事功往倭仁的盘子里划拉,通过高抬倭仁而压制汉臣。

  从此倭仁与曾国藩龙虎京师,开始你诳我诈。这俩家伙,倭仁所谓的学问纯粹是空对空,一点也不实用。而曾国藩压根不信这一套——信了,他就不会首次出手,就狂捞一千两银子的贿赂了!倭仁弄他那套怪东西,是忽悠朝廷骗食吃,曾国藩也是同样的目的,两人心知肚明,却又煞有介事,这导致了曾国藩的日记变得诡异离奇、不可思议。

  比如曾国藩十月初十的记载,竟然把个虚无缥缈的梦也当正事反省了起来。这是因为他连续九天记日记反省,记到第十天就有些发飙了,所以故意给倭仁出难题,存心窝囊倭仁。

  再以后,曾国藩的日记越发让人发噱:

  十月十一日,以己之能病人,浅露极矣!

  十月二十一日,岱云每日工夫甚多而严,可谓惜分阴者,予则玩泄不振。

  十一月初十日,忽思构一巨篇以震炫举世之耳目,盗贼心术,可丑。

  十一月十二日,总由早晨精神散漫,不能读《易》,遂生出种种毛病来。

  十一月十六日,余有三戒:一戒吃烟,二戒妄语,三戒房闼不敬。

  十一月二十六日,接到艮峰前辈见示日课册,并为我批册,读之悚然汗下。

  ……

  现在,曾国藩越搞越离谱,把和老婆私房里的房闼不敬都写进来了,存心逗倭老师开心。倭仁能怎么办?只能翘起胡子,狠狠地严格要求学生。

  于是曾国藩再出阴招:

  十一月二十七日,欲另换一个人,怕人说我假道学。

  十二月初九日,夜深归。违夜不出门之戒,都是空言欺人。归,读史十叶。

  十二月十六日,谈次,闻色而心艳羡,真禽兽矣。

  至此,曾国藩以恶搞收关,反思自己听到美女就动心,真禽兽矣。这一年就过去了,从十月初一开始,到十二月底结束,此后曾国藩不再写这种怪日记,而倭仁倭艮峰也不再来检查曾国藩的作业。

  双方心知肚明,互有默契,从十月到十二月,恰好三个月的时间。曾国藩已经通过了有为青年的资格测试,而倭仁也已经完成了投资,就看日后是不是有收获的运气了。

  10.如何方能官运亨通

  曾国藩在倭仁处通过了有为青年的资格测试之后,他的奸师穆彰阿就可以替他在朝中铺垫前程了。

  说起来这位穆奸师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越看一根筋的曾国藩越是顺眼,对曾国藩比对自己儿子还要好。有事没事,他就跑道光皇帝座前伸手,替曾国藩要官。短短七年时间里,曾国藩可谓年年升迁,岁岁加衔,从微末的小小七品,迅速跃升至二品大员。曾国藩之官运亨通,完全背离了常规,堪称超常规跳升式晋升。

  对这位穆奸师,曾国藩是终生感激不尽。到了他五十九岁那一年,重返京师,参加朝廷蒙筵大餐,坐在轿子里时,他随手翻看的,就是《彰阿年谱》,还专诚去往穆彰阿的老宅子探望他的家人,不胜盛衰今昔之感。

  在奸臣老恩师的庇护之下,曾国藩七年七升官,一人霸七职。其轨迹如下:

  三十三岁,曾国藩赴四川监考,捞纹银一千两,受到了朝廷嘉奖,充文渊阁校理。

  次年三十四岁,曾国藩没逮到机会收贿,朝廷升其为翰林院教习庶吉士,以慰藉他那颗受伤的心。

  同年三十四岁,升翰林院侍读。这是第三次升官。

  三十五岁,穆彰阿卖力,曾国藩第四次升官,是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

  同年第五次升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

  三十七岁,他第六次升官,而且是破格提拔,从四品直跳到二品,官拜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三十九岁,曾国藩第七次升官,迁为礼部右侍郎。

  他的官升得有点太快,不仅别人目瞪口呆,连曾国藩自己都感到害怕。他在给家人的书信中称:“迁擢不次,惶悚实深……常恐祖宗留诒之福自我一人享尽。”

  但是他的官运远未终止,穆彰阿老师还在卖力。可他已经升到二品了,最糟糕的是,官升得如此之快,唯一的工作业绩就是个四川收取贿赂一千两,这官职与业绩严重不对等,再接下来怎么升啊?

  怎么升?这个问题难不倒穆老师。穆老师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再升是有点说不过去了,要不咱们……那什么,干脆搞几个平级兼职吧,把所有的官位全都霸住,让别人无官可升。

  三十九岁,曾国藩第七次升官的当年,开始平行兼职,是年兼署兵部右侍郎。

  四十岁,兼署工部左侍郎,然后又兼了兵部左侍郎,这一次兵部左、右侍郎,全归曾国藩一个人了。

  四十一岁,发现刑部左侍郎闲置,拿过来兼着。

  四十二岁,咦,吏部还有个左侍郎也没人,赶紧占上。

  官升得快,倒也罢了,单说这个霸占各部空闲官职之事,堪称令人发指了。要知道,偌大一个朝廷,不过就是个礼部兵部工部刑部吏部,以及一个户部。曾国藩搞到最后,除了户部没能插进手之外,其余五个部门的领导,统统是他老兄。

  这时候如果有谁去朝廷办事,走进礼部找曾国藩签字,走进吏部是曾国藩签字,走进刑部、工部和兵部,看到的还是曾国藩。这来办事的群众,非得吓疯了不可,以为曾国藩这厮攻占了朝廷。

  更为诡异的是,到曾国藩霸占刑部和吏部的时候,道光皇帝已经死了,咸丰皇帝登基。而曾国藩的靠山穆彰阿也已经被逐出朝廷,革职了。

  穆彰阿之革职,起因于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赶在咸丰登基的节骨眼上开始闹事,咸丰皇帝是名臣林则徐的粉丝,立即将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被流放到新疆挖河泥的林则徐请回来,让林则徐去摆平洪秀全。但穆彰阿反对,他认为林则徐老迈年高,怕不等走到广西就会死掉。

  结果真让穆彰阿说中了,林则徐行至潮州,莫名身死,死前他紧捂胸口,突然坐起来,痛苦地喊道:“星斗南(或类似发音的什么内容)。”而后死去。后世的史家猜测,林则徐临死前喊的应该是心口疼,概因他老人家是被仇家以毒药掺入蜡烛之中,蜡烛点燃后,毒物随烟气弥漫室内,林公吸入肺腑,中毒身亡。但这仇家是哪个,又为何下此阴毒之手,还有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依据,这些都是史学界大大的疑案。

  不管怎么说,林公讨贼不成,死于途中,这事总得揪出个责任人来。

  揪谁呢?

  咸丰帝拿眼珠一找:“嘿,穆彰阿你个大奸臣,还记得吧?当初是谁把林公流放到新疆挖河泥的?不就是你干的吗?还有还有,你个乌鸦嘴,那么多好事你不说,偏说林公有可能殁于中途,这事你怎么一说一个准?来呀,扒了穆老头的黄马褂,摘去顶戴花翎,把他扔出门去!”

  将其革职,永不续用!

  大奸臣穆彰阿终于被逐出朝廷,人心大快。接下来,就是惩治奸党。

  咸丰帝的目光落到了曾国藩身上:“嗯,曾国藩,听说你七年七迁,独霸三部,怎么还剩下三个部不霸占啊?”

  “要不,你再霸占一个刑部如何?”

  如前所述,曾国藩霸占刑部左侍郎,是在道光帝死后的咸丰元年。再隔一年还要让曾国藩占领吏部。更令人惊讶的是,朝中诸臣,竟无一人对此提出异议。

  为什么呢?

  因为谁也不像曾国藩这么一根筋,居然把二十三史通读圈点了一遍!

  这种笨功夫,没人比得过曾国藩。

  古史中,挖不尽的为人做事大智慧,这方面的笨功夫比不过曾国藩,就意味着在通达治国的智慧方面,比不过曾国藩——总之一句话,没人能干得了朝廷的活,大家都是混饭吃的,唯独曾国藩笨熬出了真本事,你不让他挨个部门地霸占,还能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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