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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曾国藩的游戏(2)

  李续宾首战太湖,以其八千人挑战太平军三万之众,连克坚垒多座,直入县城,杀太平军五千余人。

  再战潜山,李续宾连克太平军军垒七座,杀敌两千。当夜太平军遁走,李续宾尾随追杀,斩刈二三千人众。仅此两仗,李续宾部就已经血屠与自己部众等同的太平军人数。

  三战雷公埠,李续宾再显神威,克太平军军垒十六座,杀六千人。至此,李续宾部已经杀死太平军一万四千众,但这个数目仍然在增长。

  四战桐城,李续宾部再斩杀太平军两千,破城后复杀四千。总数超过两万名的太平军已经沦为李续宾战神称号的祭品。

  五战舒城,李续宾部斩太平军四千余人,擒杀指挥以下将领三十余人。

  湘军李续宾,不世称战神,五战克四城,灭杀逾万人。但李续宾部在沿途征战中,兵员也从八千人减员到了五千人。这时候,有关太平军回援的消息风声日紧,李续宾也已经是久战兵疲,理应退回舒城休整。可是咸丰帝的圣旨一道紧接一道,催命也似的催其速进。李续宾无法违抗皇命,只能派人向湖北请求援兵。

  接到李续宾请求援兵的报告,他的弟弟李续宜率四千人屯于黄冈,另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屯于英山。这时候只等湖北胡林翼下达命令了。

  可不曾想,这时候胡林翼却已经辞职了——母亲逝世,已持丧归。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传统,父母尊亲如天,国家之事不能相提并论。当初曾国藩就是在军营之中得知父亲死讯,立即离营返乡。如果这时候恋战不去,必被士林所不齿。胡林翼走了,这时候湖北说话算数的,是比胡林翼官更大的湖广总督官文。

  可是官文是做官的天才,对军事却是外行。见到求援信,他捋须笑曰:“李九所向无前,今军威已振,何攻之不克,岂少我哉?”将求援信遍示同道,众人齐拍马屁曰:“李续宾用兵如神,不需要援救。”

  大敌将至,援兵不来,李续宾只好召开军事会议,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是有意退至桐城以避敌锋的,不曾想,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却蹦了出来,曰:“有没有搞错,只有咱们打别人的,谁敢打咱们?活腻了不成?——贼已丧胆,不敢来攻。”

  听曾国华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结果李续宾也不好后撤,硬着头皮驻扎于三河镇。

  入夜,大雾弥天。浓雾之中,就听见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忠王李秀成自白石山而来,英王陈玉成自庐山西上,侍王李世贤纠集淮上巨捻张老乐十万余众到金牛镇,将不足六千人的李续宾合围。

  4.悲情的必然

  李续宾之死,极为壮烈。

  太平军败亡而后,李秀成被俘,他在自供状中承认:李续宾之败,败在天气上。当时李续宾遣部将金国琛、毛有铭等扑击金牛镇,与太平军交兵,击溃太平军,续而追击。可忽然之间起了弥天大雾,湘军在追击中看不清道路,结果跑过了头,冲过了敌营,被陈玉成顺势抄其后路,导致了最终的败局。

  史家刘忆江先生认为,李秀成这是在瞎掰,他是在被俘而后,捡曾国藩喜欢听的话说。但实际上,这个说法应该是真实的,因为李续宾的部将金国琛确实是突出了重围,返回了黄州,他甚至还口述了一份李续宾的遗嘱。

  遗嘱中称:“……此时贼党势衰气馁,本可乘胜痛剿,忽天降大雾,数尺以外,一望茫然。我军之临阵者皆迷失归路,垒中往馌之人不知战场所在,鼓角之声与贼相混,前后左右无处非贼,连战竟日,诸勇饥疲过甚,死亡相枕藉。至今日而雾气更大,对面不能相识,虽智勇兼备者亦无所用其长,况臣之才识凡庸乎?此殆天之所以覆我军,臣之死事盖天数也。”

  普普通通的金国琛都冲出来了,必然有其侥幸的因素。而李续宾的战死,则是一个悲情的必然。当时湘军的左路最先溃散,中、右两路被袭,将领们纷纷战死,士兵伤亡过半。李续宾挺枪跃马,杀敌两千之众,但太平军越杀越多,黑压压密麻麻,围湘军数十重。见此情形,李续宾掉马返回大营,长声叹息:“这次是真的失败了。”他取出诏书,北拜后焚毁,召集将士发布命令:“月升之时,突围而走。”当月亮升起来,湘军各队齐齐冲出营垒,各自亡命,太平军蜂拥而至,李续宾力战至死,曾国华也一并死难。

  李续宾虽然战死了,但湘军的营垒还在,道员孙守信带着没能逃走的将士躲在里边,坚守了三日,才被太平军攻破,悉数战死。

  六日后,桐城复被太平军夺回,连番的杀伐而后,湘军凡死者超过六千人,是湘军战史上最大的一次惨败。但李续宾部并非如史书所载全军覆没,至少金国琛冲出来了。还有一个叫周宽世的,李续宾的真正遗嘱由他贴身收藏,可是他在凫水越壕时,衣服、鞋子连同遗嘱统统都弄丢了。所以才由金国琛再补述一份。

  正在湖南益阳家中为母亲治丧的胡林翼,闻三河之败亡,大恸仆地,呕血不能起,家人皇骇,良久始苏。一年而后,胡林翼犹未从此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他在给胜保的书信中说:“三河溃败之后,元气尽伤,四年纠合之精锐,覆于一旦。”

  咸丰皇帝的伤感虽然不像胡林翼那般强烈,但他也是悔之不迭,难过得落下了眼泪。他在奏折上朱批曰:“详览奏牍,不觉陨涕,惜我良将,不克令终,尚冀其忠灵不昧,他年生申、甫以佐予也。”

  咸丰帝诏命,以总督阵亡例厚恤李续宾,这比李续宾的实际官职布政使高了两个级别。赐谥忠武,这在历史上是诸葛亮和岳飞才有的谥号。此外,李续宾的妻子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父亲被封为光禄大夫。

  曾国藩远在江西,知道三河之败的消息,就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尽管消息不明确,但曾国藩分析李续宾和弟弟曾国华的个性时,说:“迪庵(李续宾的字)激烈之性,必不肯幸逃,以图重振,舍弟与之至亲,同舟共命,必不肯舍之以去。”——曾国藩都判断对了,最后的消息传来,他中夜以思,泪下如雨。

  李续宾覆亡三河,彻底成就了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的不世威名。还有个侍王李世贤,这厮打仗倒不见得有什么本事,唯其一个统兵,最是吓人。此人统兵,最擅裹胁,而且统兵似乎没有上限,不管多少万人,他说声走就能全部拖走,带几十万人在战场上四处闲逛,是他的长项。

  李续宾一死,李秀成和陈玉成基本上就算是天下无敌了。再加上李世贤这奇怪的统御之术,安徽战场霎时间一边倒,湘军面临着崩盘的巨大风险,任由李秀成、陈玉成横切竖砍。

  打下桐城之后,太平军如潮水般势不可挡,连克潜山、太湖。此时围攻安庆的三路官兵,都兴阿部、多隆阿部及鲍超部,闻风丧胆,掉头疾走。幸亏此三人均是一等一的将才,才不至于溃散。

  这三人中,都兴阿是正白旗中人,原属僧格林沁部,阻击太平军的北伐军时崭露头角,成为战场上的明星。他还有个弟弟西凌阿,比他更猛,都兴阿实际上是替弟弟打侧攻的。另一个多隆阿,是蒙古正白旗,世袭都尉,咸丰元年到僧格林沁部投军。咸丰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命都兴阿担纲围攻安庆的主帅,都兴阿自知能力不如多隆阿,遂上疏推荐多隆阿代替自己。咸丰大喜,于是多隆阿此后也走上了明星战将之路。

  鲍超是四川人,咸丰三年入湘军水师,很快升任哨长。攻克武昌后,以功擢参将,改领陆军。终成湘军中的一支劲旅。

  陈玉成狂追而来,追到太湖县南之荆桥。都兴阿、多隆阿双阿合并,回师力挑陈玉成。陈玉成虽然勇猛,也敌不得两阿合并,攻势顿时受挫。

  李秀成急忙赶来,与陈玉成会师,双成战两阿,地点二郎河。李秀成、陈玉成的优势是机动作战;而都兴阿、多隆阿,还有鲍超最擅长的是攻垒战。倘李秀成、陈玉成侧翼击之,都兴阿、多隆阿、鲍超必然吃瘪。但李秀成和陈玉成却扎好营垒让都兴阿等人来打,这可让官兵占尽了便宜。双阿及鲍超连克太平军营垒三十多座,杀死太平军一万多人。

  见此情形,李秀成和陈玉成忽然想起自己的优势,遂拔师而走。此一番连场恶战,虽然太平军的上升势头被阻遏,但其解围安庆的战略目标却已经圆满实现。

  5.暴力青春期

  战场是个怪地方,充满了变数,什么事情都说不准。

  李秀成、陈玉成合兵,竟然败于二郎河,这已经是件怪事了。而战斗力极端可疑的侍王李世贤,却不知吃了什么猛药,突然之间大放异彩。他率军大战宁国,猛扑清军大营,杀总兵戴文英,续而直落千军,把浙江提督邓绍良打死。

  紧接着,署理安徽巡抚的书生李孟群败于陈玉成之手,陈玉成怜其才,要求李孟群投降,被拒绝。陈玉成叹惜杀之。

  安徽的最高行政长官巡抚都战死了,这节骨眼上,曾追随石达开又返回来的太平军杨辅清部也来轧闹猛,连番攻城略地,安徽大部已经成了太平军的地盘。

  沮丧之余,咸丰帝仓皇南顾,咦,那个谁,曾国藩速速替朕摆平这团乱麻,朕洗个脚睡觉先。

  咸丰皇帝突然发现,自己的智商好像有点硬伤。太平军那边明明是自相残杀、步向危亡了,怎么自己调度一番,好像又把个太平军折腾得活蹦乱跳了呢?显然,咸丰帝不甘寂寞,担纲主帅的做法,为太平军那边加了不少分,这让咸丰帝好不沮丧。

  宛如南天一柱,曾国藩的形象呼啦啦捅破天际,直上云霄。实际上不唯是咸丰帝,整个朝廷、战场之上,所有的人全都看着曾国藩,心说这老曾,你不是蛮牛的吗?这节骨眼上能想个好办法吗?

  于是曾国藩摇头摆尾走出,上了个《通筹全局仍请添练马队折》,以其精准骇人的预言,奠定了他无可争议的战略家的地位。

  奏折中,曾国藩尽显圆滑之手腕,免费送给陷死李续宾的湖广总督官文一个厚礼,把这个战略归于官文、胡林翼及曾国藩三人的共同谋划之下。想来曾国藩的这个说法也是有依据的,既然他与胡林翼研究方略,以官文那厮之精明,断然会跟着跑跑颠颠,会议上列名,以领导之名分一杯羹了。

  奏折中是这样说的:“……臣与官文、胡林翼等熟商,就现在之兵力稍加恢廓,北岸须添足马步三万人,都兴阿、李续宜、鲍超等任之。中流现有水师万余人,杨载福、彭玉麟任之。南岸须添足马步二万人,臣率萧启江、张运兰等任之。三道并进,夹江而下,幸而得手,进占十里,则贼蹙十里之势。进占百里,则贼少百里之粮。即不甚得手,而上游之势既重,即下游之贼不得不以全力御我。其于金陵、庐州两大营,均足以抽釜底之薪,而增车外之辅。”

  这个方略往这儿一摆,洪秀全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没咒念了。

  平心而论,北京城中的清政权与盘踞在南京城中不肯挪窝的洪秀全相比,两者在政权上是没有区别的,都是最典型的专制暴政,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如果说一定要在二者之间找出点区别的话,那就是清人占据天下日久,已经完成了其早期的暴力资源整合,可以装出一副亲民的面孔忽悠。而天京城中的洪秀全政权,正处于暴力的青春期,于洪秀全而言,这个阶段正处于危机之中,说四面树敌、摇摇欲坠也不为过,政权的特色比之于清廷更残忍,更缺乏道义的资源。

  据传,咸丰二年太平军围攻长沙之时,还是一介书生的左宗棠,曾步行几十里赶往太平军大营,拜会洪秀全和杨秀清,游说洪、杨放弃拜上帝教,改尊孔孟。平心而论,这绝对是洪秀全入主中国的最佳战略,此举必然会赢得知识分子的赞誉。于大批满腹才智、被排除在清朝体制外的知识分子而言,洪秀全再怎么不靠谱,好歹也是中土人士,取舍之际,是不难作出选择的。

  但洪秀全也有自己的难处,他之所以以一介平民登上权力的顶峰,就是靠了拜上帝教的神化仪式,得以愚弄民众。如果失去了这个仪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这导致了洪氏暴力集团最终与知识阶层不相容,太平军所过之地,焚毁文庙,捣毁孔子塑像,焚烧儒家经典。定都天京而后,更掀起了焚书运动,对传统知识分子进行残酷灭杀。有目睹者曾赋诗为证:“搜得藏书论担挑,行过厕溷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以水浇。”读者斩,收者斩,买者卖者一同斩。

  暴力天然与知识思想不兼容,落魄秀才洪秀全走上与知识分子为敌的末路,有其暴力规律的原因。而知识阶层也只好跳到咸丰的战船上,终将洪氏暴力政权孤立于湘军铁骑的合围之中。

  但洪秀全还有他的第二次机会。由于他的拜上帝教引发了西方列强的极度亢奋,认为一个强大的基督帝国已经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美国公使麦莲奉了密令前往南京,如果洪秀全确能成立一个真正的政府,美国立即予以承认。可当麦莲接到洪秀全命他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的顺口溜旨意,也只能郁闷离开。

  此后法国公使浦步隆乘坐“贾西义号”军舰访问南京,却遭到了太平军高官的厉声斥问:“法国为何与鞑妖订约交好?法使为何前来天京?是不是来做奸细打探情报?”并以斩首恫吓法国公使。这让法国公使也没办法与太平军对话,只好怏怏离开。此后,大批的传教士进入南京,包括了一名黄皮肤的美国人容闳,这些人吵吵嚷嚷,想劝说洪秀全接受《圣经》原版的思想。结果吵到最后,激起了洪秀全的一根筋,居然把整本《圣经》全部改了一遍,让传教士们也无计可施。

  就这样,洪秀全把自己彻底孤立了,每天生活在王府中,靠虐待数不清的美貌王娘解闷。外围则是靠陈玉成、李秀成这两名天才将领,以灵活的机动战术与湘军周旋。

  结论:洪秀全的暴力政权时日太短,和清廷相比,于民众心中的影响力远远不足,被视为贼。曾国藩正是抓住这个特点,对病开方对症下药,采用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笨法子,一步步蚕食太平军的生存空间。这是最典型不过的笨活,完全是靠了一根筋支撑着,寻常人等如咸丰皇帝,根本没那个耐性磨磨叽叽玩下去。

  就这样,曾国藩终于如愿以偿,推动着整个战争游戏按照他最擅长的规则玩下去。玩到最后,他不是赢家才怪。

  6.磨磨叽叽的玩法

  曾国藩的日子,忽然间过得舒坦起来。

  游戏规则按照曾国藩的玩法来,湘军不求战功,唯求逐步蚕食。此前战场上快节奏所带来的超强刺激,一下子消失了。甚至连曾国藩的对手洪秀全、石达开也全都松了一口气。只不过,这两人为了这点轻松是要付出代价的。

  正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舒服日子有代价,拿命埋单悔已迟。曾国藩打小最喜欢的乐子就是以阴招修理对手,被修理者有苦难言,欲哭无泪。比如他偷偷把老师家的鱼缸砸漏、设计让老师替他背伞等阴招,这种无耻的行为模式贯穿了他的人生始终。而如今他把这一招搬来修理洪秀全,同样让洪秀全郁闷无语。

  日后洪秀全被曾国藩这一手活活阴死,临死之前,悲愤地说:“曾国藩,我老洪这么卖力地折腾,没日没夜修改《圣经》,不辞辛苦幸御美女,不全都是为了你曾国藩吗?你怎么不识好歹?反过来非要搞死我呢?”原话是:“吾以义拯同胞兄弟,今反为同胞兄弟所败。”

  总之,与曾国藩相比,洪秀全还差得远。所以当游戏玩法被纳入老曾的规则里时,曾国藩的日子顿时悠闲起来。

  他可以邀朋会友,他可以对月当歌,甚至开始读闲书,开始研究相学,研究神秘学,他甚至开始……开始洗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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