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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降生

  母亲想,如果这孩子将来真做了人天师范的和尚,不也是他几世的造化吗?

  一场突然而至的透雨,如一脉生命的汁液滋润着苏北大地,那清甜的雨水流过村陌,流过小河,流过玉米地,寂静如初的夜气中到处可听到生命涌动的呼吸,接着,东方乳白色的天幕上布出一抹玫瑰红,一轮跳动的火球颤颤微微地抖掉它浑身的裙裾,赤裸裸地面对这大地上的一切。

  这是1928年农历5月14日凌晨。

  在江苏省泰县白马乡前港村,农民李永书也许是唯一目睹那大自然微妙变化的人,然而此刻他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屋里产妇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呻吟像一把铁钳正紧紧地捏住他焦渴的心。他蹲在门口的房檐下,一袋接一袋地吸着苦辣的旱烟,干巴巴的嘴皮早已麻木一片,而随着那缕缕烟雾的喷出,一种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焦躁的心绪像虫子一样弥漫在他的周身。

  这是妻子于氏为他生第二个孩子了。妻子有着强健的体魄和菩萨般的心藏,他相信上苍会保佑他的妻子的,妻子也一定会顺利度过这对于女人来说是生死攸关的门坎。

  当产房内的声音渐趋平静的时候,李永书便又由着他飘逸的遐思自由驰骋:妻子将为自己生下一个

  儿子还是女儿呢?自从生下长子德业后,妻子总想再要一个女儿,而他却希望那将要降生的还是儿子。对于一个世代耕作的农家来说,多子多福是千古不变的法则,儿子不仅是延续家族香火的根本,也是支撑家庭日常生活的梁柱。然而此刻,他却只有一个想法,不管那将降临人世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是上苍的赐给,他都将愉快地接受,他要竭尽全力,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再苦再累,也要让孩子念书,有出息,将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虽然是黎明时分,他的家中却是一片忙乱景象。在前港村,朴实的乡里人总是将添丁增口看作是村里的一件共同的大事,尤其是同宗的亲属们,因此,关心而坚持陪伴在产妇左右的,希望能有所帮忙的也就多了;李家的三间小屋内人来人往,一派喜气。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婴儿的一声高昂的啼哭,李永书“腾”地一下站起来,向产房奔去,正在这时,邻家嫂子桂云喜滋滋地冲出门外,高声地说:“永书,恭喜啊,你又添儿子了!”

  这时候,经过一番生与死的搏斗的妻子正疲倦地躺在那里,一种母性的自豪感使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微笑在李永书看来真正是美艳至极。妻子的身边,那个小生命显得那么瘦小、那么丑陋,然而他是那样有力地踢蹬着小腿,那样有力地哭叫着,他的脸上,竟然有着一颗闪亮的泪珠,仿佛他正经历过一番殊死的较量,对不得不来到这苦难深重的人世而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李永书俯下身子,在儿子红兮兮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一股甜蜜的滋味漫溢在这个朴实的庄稼人的全身,他突然感到,人活在世上,苦也罢,累也罢,原来就是这样的盼头。永书的身子本不怎么硬朗,再加上生活的重压,使这个还不满四十的汉子满脸都是刀刻斧斫般的皱纹。此时,他看着上苍赐给他的又一个儿子,心里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

  当初,李永书的头生子德业出生时,按照习俗,是要好好庆贺一番的,无奈那时李永书碰到不大不小的天灾人祸,欠了人家一屁股债,儿子满月时,便草草地办过了。虽然乡里人并未有指责的言语,李永书到底心里过意不去,所以他一直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第二个儿子诞生后,一定将当初的遗憾补回来。自那以后,李永书节衣缩食,精心地打发着他的农家小日子,这几年虽说日子过得仍不甚景气,到底是没碰上什么天灾人祸,李家在顺顺当当中,终于迎来了这第二个儿子。

  在前港村,但凡人家生了女儿便罢,生了儿子,是必得热闹一番的,这是中国农村几千年的习俗,一个无论多么贫寒的家庭,只要有了儿子,便也就有了一切,而那个家庭在村中人的眼里,也就不能被随意地看轻。

  午后的阳光还挂在屋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上,李家的院子里却早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们早早来到李家这洒扫一新的院子里,将十来张八仙桌团团围坐,他们嗑着葵花籽、喝着茶水,就一把老烟袋,将乡里的新闻旧事一遍一遍地复述着,听的人听得情趣盎然,讲的人更是讲得妙趣横生。小孩子们也赶来凑热闹,他们还不明白这刚出生的小不点对这座村庄将会有什么意义,他们只知道热闹,于是互相追逐着、叫闹着,越发将一座人声鼎沸的院子闹得象热锅一样红火。

  永书的长子德业裹在一群小孩子中间,有了弟弟的快乐和做了兄长的骄傲,使得这个四岁的孩子比往日更加兴奋难禁,于是,受了感染似的,村里的孩子们一起涌进德业母亲的房间,争着要去看那刚出生的小弟弟。德业的母亲满怀喜悦,自然一个个地满足他们。这群小把戏们仍不满足,又吵着要去抱小弟弟,德业嫉妒了,横在母亲床前,决不让任何一个小同伴去抱他的小弟弟,母亲只好说:“弟弟还小,你们抱不了他。”母亲让人将事先准备好的糖点抓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得了糖点,又一窝蜂涌到院子里。

  为了准备这一顿喜酒,李永书狠心卖掉了还只有半成大的两口猪。他想,今年的年头虽说不怎么好,但只要肯做,将两亩水田侍养好,下半年的收成是不成问题的。

  一挂千头响鞭炸开来,它将喜庆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于是,人们在一片火硝的烟气中,将酒席直吃个尽兴。

  接下来,按照当地的习俗,人们要轮流抱看新生儿。邻家婶子桂云将在襁袍中的孩子抱到院子里,但见那孩子果然浓眉秀眼,额头晶亮,他对着太阳,竟然发出灿然的一笑。人们少不得要将早就准备好的吉利话送给这新生的孩子。

  人们说:这孩子眉清目秀,将来念书一定聪明;

  人们说:这孩子生得机巧伶俐,将来是经商发达的材料;

  更有人说:这孩子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将来必为官作宰……

  虽明知是顺口而来的吉利话,但李永书听来仍是乐滋滋的。他在心里暗暗为儿子祈祷,愿上苍赐福给这个孩子,如果儿子将来果真有什么大富大贵,他这一世的苦和累,也算是值得了。

  就在人们巧舌如簧,将一套一套廉价的吉利话当作最好的礼物送给这个新生儿的时候,谁也不曾注意到,在人群中竟然有一个外乡来的游方和尚。只见他拖着一条残缺的腿,依仗一根木拐支撑着身子,而且浑身泥垢,气味难闻,让人不能不退避三舍。江浙大地到处都有着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寺庙,更随处可见各色各样的和尚。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村子里也总断不了游方化缘的和尚,更有些“马骝子”和尚只要一闻听哪处有红白喜宴,便会立即凑上前来,人们自然也见多不怪,任他吃喝,任他享用。

  那和尚在人们对新生儿的一片颂扬声中吃罢斋饭,这时却故意大声地敲着手中的托钵,说起一段快板书来:“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乡人不懂疯和尚说的是哪处典故,但又觉得和尚的快板书说得好听,顿时便对那和尚有些另眼相看,甚至有人围上前去,且顾不得那和尚浑身的龌龊,带着几分揶揄说:“你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难道就像你这样做一个游方和尚,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才是好吗?”

  那和尚见有人注意他,索兴又大声地嚷起来:“和尚好,和尚好,百家饭,尽可饱,闲云野鹤四海游,给个皇帝也不要。”

  有人说,哪里来的野和尚,竟然说话不知高低,人家永书今天小儿满月,说不出什么好话,却说什么做和尚不做和尚的,一边去吧。

  那和尚见有人推搡他,越发疯劲上来,竟然架起木拐,一步步向房里走去。

  永书赶紧拦住他说:“师父,师父,那是贱内的卧房,她刚刚产下小儿……”

  和尚说:“他们都看了,为什么偏不让我看?”

  屋内的女人先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等明白了,便将睡熟的儿子递给丈夫,说:“既是师父要见儿子,也是他的一大缘分,就让师父看看吧。”

  没想到那和尚见了婴儿,回过头来朝永书哈哈一笑说:“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穷家忘不了,夫妻本是林中鸟,大难来时各自逃……”和尚的声音越来越大,且将那手中的竹板敲得震山地响,惊得那睡熟的婴儿突然踢腿蹬脚地哭闹起来。人们只道是被这疯和尚吓着了,便上前去撵那和尚,和尚也不再与人论理,一路笑着,迈着瘸腿,一步步消失在夜色的旷野里。

  李家院内原本喜庆的气氛,突然被这疯和尚搅了,都自觉晦气。一时院内无语,只有那婴儿在无休无止地哭闹声和桂云嫂子无可奈何的哄哭声。便有人说,这孩子,将来说不定真是一个做和尚的命。

  虽说这一带人有敬佛斋僧的传统,但是,真让自己的儿子去做和尚,却不是一般人所情愿的事情。直到客人散尽,李永书仍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发闷。要知道,他对儿子所有的期望,决没有一条是愿他做一个伴随青灯黄卷孓然一身的和尚啊!

  永书的妻子却是另一种心思,她看看怀中熟睡的儿子,心里想,如果这孩子将来真做了人天师范的和尚,不也是他几世的造化吗?想到这里,慈爱的母亲没来由地滚下一行热泪,同时,她对着苍天至诚地念了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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