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涉仕途

　　纳兰容若煞费苦心，乔装僧人，混入宫中，赢得与表妹一见的机会。可是在众目睽睽、戒备森严的宫中，互相只是四目交投，不得通一语倾诉衷情。彼此带着无限的惆怅与遗憾又分手了。

　　舒穆禄雪梅被觉罗氏骗入宫禁，给纳兰容若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打击。他怀着满腔的离愁别恨待在府中，杜门谢客。这天，他正在书房里闷闷孤坐，一眼瞥见梅表妹素日读书坐的楠木红漆椅，人去座空；又见她曾读过的四书、五经，依旧摆在案头上，睹物思人，想念之情像潮水般地涌上心头。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富贵荣华，他统统地都丢在脑后。他想起古人以《离骚》佐酒，以《史记》侑觞。今天，他要以填词佐酒。词兴佐酒兴，酒兴助词兴，一口酒，一句词。他表妹横遭不幸的残酷事实，以《咏柳》为题，洋洋洒洒地填一首《临江仙》：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它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他就这样以填词佐酒地混日子，一连多少天不出府门。

　　转眼间，来到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纳兰容若参加会试的考期临近了。他要寄宿府学，在那里复习一些日子功课，然后才能参加殿试。这时，同门同学也都从四面八方来到京城赶考。开科前，大家一同寄宿在府学温习课程。纳兰容若自从刊出了《渌水亭杂识》以后，这位少年俊才，便名噪京城内外，就连江南的一些诗朋酒侣也都纷纷寄信祝贺。这回参加会试的同学相见，未免也都称赞他著书立说的成就。同学之间难得聚在一起，研讨学问，谈古论今。

　　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科试届期。主考官是吴当世、宋德宜、田六义等人。纳兰容若叙事析理，谙熟出老宿之上，书法遒劲，令诸公嗟叹，结果考中二甲第七名进士。这年，他二十二岁。

　　未几，容若被皇上授以御前三等侍卫。御前侍卫虽品阶不高，却是天子近臣，是时人十分称羡的美差。

　　早在顺治皇帝亲政时，就曾宣谕：“在京三品以上，及在外总督、巡抚、总兵等，为国出力，功劳卓著者，各准送亲子一人，入朝侍卫，以习本朝礼仪。朕将察视才能，授以任使。”可见，纳兰容若的父亲明珠在康熙朝如果不是重臣，不为皇帝宠信，他就不可能有幸荣任侍卫的美差。

　　当时，清廷对于满族前三族子弟的待遇分外优厚。因为“镶黄、正黄、正白三旗，皆天子自将之军，爰选其子弟，命曰侍卫，用备宿卫侍从”。同在侍卫中，又以御前侍卫最为显贵。这样的官职，多以王公贵胄勋戚世臣充当，大清朝的将相多由御前侍卫中遴选。

　　康熙皇帝把刚刚中了二甲进士的纳兰容若留在身边，显然是有意对这位年轻贵胄的“重视”。当然，历史上的恩恩怨怨康熙不是不清楚。把满族各部族的人笼络在一起，为大清帝国服务，为皇帝尽忠，这才是最重要的。

　　原来，蒙古人土默特氏的始祖星恳达尔汉消灭了纳兰部，占领了纳兰部的领地，便改土默特氏为纳兰氏。后来纳兰氏族迁到叶赫河岸，号称叶赫国。纳兰氏历史的演变过程，是经过无数次悲欢离合、无数次血与泪的洗礼完成的。他们每进行一次世代交替，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当时，长期生活在东北大平原的女真族分为建州、海西、野人三个大部族。“各部蜂起，皆称王争长，互相残杀，甚至骨肉相残，强凌弱，众暴寡。”其中建州女真努尔哈赤把叶赫部包围，并攻占其领土。金台什因失败自焚离世。叶赫部从此被吞并到努尔哈赤的势力范围内。努尔哈赤非常工于心计，他深深懂得，对于叶赫部这样的强敌，既要临之以兵，也需服之以德。为了联络感情，他便与金台什的妹妹成了亲。从此，叶赫部就成了努尔哈赤的嫡系部族。叶赫纳兰氏的地位也就随着逐渐上升了。满族入主中原以后，纳兰氏一跃成了天黄贵胄，归属于正黄旗。纳兰氏族延续到第八代纳兰明珠的时候，势力尤为强大。纳兰氏族的发展史，纳兰容若是知道的。他曾有机会在祖先餐刀食箭的地方凭吊过，并写下《满庭芳》这首异常悲痛的词作：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渡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复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蛮触”，出于《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后世以此指因微利细故而引起的同室操戈，自相鱼肉。纳兰容若在他的词里引用此典故，其用意显而易见是说纳兰氏后裔和皇族之间的心，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的。

　　纳兰容若祖先们被努尔哈赤杀害，无疑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阴影。他可不像他的父亲明珠的为人，有奶便是娘。再者，他的恋人舒穆禄雪梅被骗入宫，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恨。他盼望有朝一日能与梅表妹团聚，不得不把杀祖之仇、夺妻之恨强制自己往肚里咽。不然，一旦得罪了皇上，不要说他自己，就连他全家的性命都难保。这，他心里是十分清楚的。因之，他常常暗暗地嘱咐自己，横下一条心，要恼在心里，笑在面上，凡事顺着皇上。

　　纳兰容若走马上任那天，康熙皇帝当天就召见了他。他向康熙施了君臣大礼。康熙命他平身，他恭恭敬敬地侧立一边。康熙见了这位仅比自己小九个月，既精于文翰，又长于武功，英姿飒爽的纳兰容若，龙颜大悦，便命他充当御前侍卫。

　　康熙皇帝自从亲政以来，在祖母的帮助下智擒了鳌拜，在众臣的辅佐下平定了三藩，又一举击溃了朱三太子，使清廷转危为安，江山一统，五谷丰登，可谓是太平盛世。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整个京城春光明媚，柳绿桃红，莺飞燕舞，景色迷人。一日，万岁爷起了龙床，兴致极好，传谕带众臣到西山去踏青春游。纳兰容若自然随驾在侧。

　　康熙皇帝由群臣前后簇拥着，观赏北京西郊春天的美景，加上众臣子赞不绝口地颂扬圣主治国有方，普天之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盛世万年，这使康熙皇帝十分高兴。

　　转眼间，君臣一行来到西山，迎面见清清的溪水，潺潺东流，像天上仙女腰间洁白的飘带，从山崖伸展到遥远的地方。山脚下，草色嫩绿，桃花娇妍，杏花含媚。康熙皇帝看着这儿的景致，一时诗兴大发，脱口吟道：“千年流水韵淙淙，万朵芙蓉簇锦溪。”皇上得了这两句诗，自觉着意境深远，对仗工整，很满意地问身边的纳兰容若：“卿以为朕的这两句诗如何？”

　　纳兰容若见问，一时感到很难应答。皇帝乃“真龙天子”，所作所为都不同于凡人。如说不好，触犯龙颜，怪罪下来吃消不起；若说好，可那两句诗确实平平。思来想去，便曲意推诿：“圣上的诗作，微臣岂敢品评？”

　　康熙皇帝早就听说纳兰容若的诗才不凡，今天有意测试他一下，没想到，他不肯表态，便说：“朕就想听听卿的品评，且说说看。”

　　这时纳兰容若已想出稳妥的回话：“圣上的诗作极佳，只是美玉微瑕。”

　　康熙听了此话，倏地一怔，龙颜果然有点不悦，但并未怒形于色，依然温和地问道：“朕想听听那微瑕何在。”

　　纳兰容若惴惴不安地回道：“卑职唯似感觉，不敢妄言。”

　　康熙皇上已经忖出纳兰容若的心理，虽然心中不痛快，却以极平静的口气说：“朕真心实意想听听卿的评论，但讲无妨。”

　　纳兰容若这才谨小慎微地说：“尊作两句首分别用‘千’与‘万’二字，并无不可，可是仔细推敲，似有僵硬之嫌，即未尽善尽美。”

　　康熙听了，暗想纳兰容若的诗才果不虚传，确是高人一筹。于是追问道：“卿的意思，应换上哪两个字呢？”

　　纳兰容若见康熙确有诚意，胆子便放大一些，回答道：“以微臣愚见，每句首只换一个字即可。把‘千年’换作‘年年’，‘万朵’改为‘朵朵’，变作：‘年年流水韵淙淙，朵朵芙蓉簇锦溪。’恕卑职直言，这样就显得灵活了。不知妥否？”

　　康熙听了，觉得经过修改后的诗句确实显得活泛自然，心中暗暗称赞不已。

　　康熙君臣在西山转游一上午，眼前来到大觉寺，便走进去想歇歇脚。守门的小和尚见有一帮人进来，赶忙报与住持。住持带领众僧出来迎驾，见了康熙便行跪叩大礼。住持道：“阿弥陀佛！万岁爷，恕贫僧有失远迎圣驾。”康熙命和尚平身。众僧起来列队两旁，夹道欢迎。住持陪侍皇上步入正殿，落座后，小和尚献上斋茶。住持命速备斋饭。随行的总管太监阻拦说：“不必了，一会儿宫中送来御膳。”

　　说话间，两个小太监抬着膳盒已送至山门口。康熙和众臣吃过宫中点心及果蔬。然后小和尚又献上一道茶。康熙一边品茶，一边向住持询问寺院中的情况，接着又谈起佛经。康熙皇帝信奉佛教是很笃诚的。谈论之后，康熙临离开寺前要拜佛。此寺院里有一位老僧，道行高深。康熙帝早有耳闻，对他优礼有加。康熙正要向佛像礼拜，那老僧却大模大样地坐在佛像旁。康熙不免犹豫起来，拜吧，显然是屈尊向老僧顶礼膜拜，哪有天子礼拜僧人的礼数？不拜吧，已说过要拜佛的，突然中止也不好。皇上正在进退维谷之际，瞅一眼身边的侍卫纳兰容若。纳兰容若立刻就领会皇上的心理，便煞有介事地夺过老僧手中的禅仗，把他劈头盖脸地打一顿，并喝道：“你这个秃和尚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承受万岁爷的叩拜！”

　　那老僧一面躲闪，一面强词夺理地分辩：“天子哪里是拜我？是拜佛。”

　　纳兰容若听了，随口应变道：“那我现在也不是打你，而是打佛。”说着，他又打起老僧来。

　　康熙看着纳兰容若打老僧并不阻拦。

　　老和尚见纳兰容若不依不饶，两掌合十乞求道：“阿弥陀佛，老衲认罪了。”纳兰容若这才住手。

　　出了山门，康熙微笑着对纳兰容若说：“爱卿对于佛门中人，何必那么认真动怒？”

　　纳兰容若连忙跪在地上说：“皇上恕罪，方才奴才看那老僧十分无礼，气愤不过，动了粗鲁，请万岁爷处罚。”

　　康熙哪里会怪罪，他暗想：“纳兰容若实在是机灵，朕只是瞅他一眼，他就明白朕的意图。”皇上很满意自己新选中的这名御前侍卫。他有意地瞧瞧纳兰容若腰间佩剑柄系着的玉坠，贬斥地说：“爱卿那玉坠太小，配在剑柄上不相称。”说着，便从自己的腰带上解下一个青玉坠来。这玉坠是印度进贡来的，质地细致，玲珑剔透，晶莹无比，精美异常。康熙非常喜爱，经常佩带在身上。他拿着青玉坠，问纳兰容若：“爱卿喜欢吗？”

　　“微臣不敢妄想。”纳兰容若扫了那玉坠一眼说。

　　康熙瞅着眼前这位年轻侍卫小心谨慎、天真可笑的模样，便笑笑，说：“不必拘谨，喜欢，朕就赏赐给你。”

　　纳兰容若迅速地跪下叩头：“谢吾皇圣恩！”

　　他双手接过青玉坠，立刻被群臣围起来，竞相传看，都对纳兰容若投以羡慕的眼光。可是纳兰容若却不以为然，但他马上警惕自己，恢复了常态，怕皇上看出蛛丝马迹，降下罪来，那可不堪设想呀。

　　康熙皇帝与众臣这一天在西山上游得兴味盎然，一直玩到日落西山，才乘辇回宫。

　　纳兰容若聪明机智，游刃官场，初入仕途，便深得皇帝的青睐。

　　随驾出游是个苦差使。他对这种侍卫生活，实在无一点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