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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519年

  格里玛

  酒馆并不难找。乔纳森在走进这家酒馆的时候,目光被下垂的二楼所吸引。酒馆的房脊弯曲成一个巨大的“V”字形,迫使两侧的屋檐向后牵拉,与屋顶的中央构成了一个奇怪的造型。粗糙的木材横七竖八地遮住了酒馆的几扇窗户。墙壁上刷的白石灰粉早就不再雪白光洁,而是变成了灰黄色,上面布满绿色的污迹。总之,整个酒馆看起来就像一只臃肿、脊背受伤的大癞蛤蟆蹲踞在污泥之中。

  乔纳森伸手推开酒馆的门。门的下缘刮擦在凌乱泥土地面上,即使再用力,也打不开太大的空隙,仅够乔纳森胳膊下面夹着的用来当做便携式书桌的木板从门缝里挤过去而已。进得门来,乔纳森掏出维南德神甫给他写的笔记,展开来又读了一遍。酒馆里面光线昏暗,烟雾缭绕,乔纳森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酒馆里面的黑暗。只见几张矮脚桌子上燃着蜡烛。通常,酒馆在早晨的这个时间段都鲜有顾客光顾。吧台后面也是空无一人。有两个酒客懒散地倚在桌旁,看那个架势他们像是在这里泡了整整一宿,一直保持那个姿势没变。此时,他们两个人正在大声争吵。

  “什么?”蓦地一个声音在乔纳森身后炸开。

  “啊!”乔纳森不禁被吓了一跳。

  “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干吗?”

  乔纳森转过身来就对上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他那快秃了的头上粘着一大绺一大绺稻草一般的黑头发,长得快要到肩膀。整个形象邋遢极了。

  “哎呀,伙计,你可把我吓了个半死!”乔纳森刚一开口正迎上那人喷出的一口气。他嘴里的味道难闻至极,混合了廉价啤酒和溃烂的牙齿的臭气,乔纳森差点背过气去。他勉强接着说,“我是乔纳森·瑞克林神甫。我来找一个叫斯沃茨的人。”

  “你从爱尔福特来?”那个男人颇不耐烦地说。

  “是的。你是斯沃茨吗?”

  “我是他生意上的搭档。”那人像公鸡似的昂着头,斜着眼睛看着乔纳森。他是个大块头,孔武有力,而且看起来更习惯发问,而不是回答问题。

  “斯沃茨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呢?”乔纳森感到奇怪。

  “这不关你的事,神甫。”那个男人朝乔纳森走进一步,低头逼视着他,说,“现在你给我听着,路德是个邪恶的家伙。我有证据。但可是要花大价钱来买才行。”

  “把你的证据拿给我看。如果我感兴趣,钱就是你的了。否则,我就回爱尔福特。”乔纳森嘴上不甘示弱地说。

  那人咒骂了一句,压低声音威胁乔纳森说:“一眨眼之间我就可以杀掉你,把银子抢到手。”说着话,他从别在背后的刀鞘里面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来。

  “你是不会杀一位神甫的。”乔纳森尽力稳住声音,自信地说,同时,他拿眼睛瞄着门口的方向,心里计算着自己离门口的距离。“你要是杀了我,你该到哪里去寻求赦免呢?你会被烧死在地狱的烈火之中。没有炼狱,也没有天堂。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待在地狱之中,直到永远。”那个人没有动,但是脸色已经变了。他可能是个愚蠢的家伙,只知道横行霸道、欺凌弱小,但是一旦要面对承受永恒的折磨这个威胁的时候,他也知道害怕了。“现在,给我看你的证据,不然我可就要走了。”乔纳森这时又说。

  “在这儿。”那人乖乖地听话,拎起一只装着东西的口袋,放到当做吧台的凳子上,看起来挺沉重的。“快点看。”

  乔纳森将手伸进口袋里面,拉出来一本巨大而古老的大书来。

  “这是什么?”乔纳森一边把书凑近烛光来看,一边问道。古书在乔纳森的手里打开。有一道绳子穿过书上的装订孔将书页穿在一起。乔纳森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然后,他就认了出来。他就是瞅着这本书长大的!于是他快速地将书翻到做了记号的那一页,就是他看到木头书页上刻下了一条大鱼的那一页。这下子,他从前的记忆变得更清楚了。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第一次看到这本书和这条鱼的情形,马丁·路德来到他们家中的那个暴风雨之夜。乔纳森一时间感到自己的胃痉挛了一下。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向他席卷过来:继父殴打他、割伤他、揪掉母亲的头发的记忆……还有对这本书的记忆,这本被母亲看得极其重要的书。

  乔纳森合上书本,抬头看着那个男人,声音冷冷地问他道:“你从哪里得到这本书的?”

  乔纳森突如其来的怒气让那个男人感到措手不及,他一时没有回答上来。

  乔纳森将书放回口袋里面,将口袋扎紧。

  “我再说一遍,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本书的?”乔纳森转脸面对那个男人,再次问道。

  那个人微微缩了缩身子,底气不足地回答:“那不重要。我得到它了,就是这么回事。”

  “路德的名字并不在这书里面,你这个白痴。”乔纳森逼上一步。

  “是这样的,有一个预言……”那个男人嘴里飞快地说。

  “没错。但是预言并没有提到路德的名字。”

  “什么?”男人有些迷糊了。他开始想后路了,眼睛贼溜溜地瞟来瞟去。

  乔纳森再上前一步。现在他明白了是谁在这整件事的背后捣鬼。“你的搭档——他叫什么名字?我敢打赌他根本不叫什么‘斯沃茨’。”乔纳森的眼睛像钉子一样狠狠钉进那人的身体。

  “我可没有偷东西。”男人抬高音量说。

  “你的搭档,他的名字叫雷斯涅,对不对?克劳斯·雷斯涅!”

  那个男人的眼神聚焦在乔纳森身后的什么东西之上,随即他就停止了退却,转而朝乔纳森逼上一步,气恼地说:“那个名字对我屁用没有。把钱给我,神甫!”他一边说着,快速地往乔纳森右肩头后面瞥了一眼。

  与此同时,乔纳森看到一个影子从面前男人的脸上一掠而过。有人正从背后快速地奔自己而来!乔纳森用余光瞥见一个男人正挥舞着一个庞然大物朝自己的脑袋抡了过来。于是他迅速一矮身子,只见一把椅子收势不住,一下子砸到自己面前那个男人的胸口上,把他打得仰面朝天、四肢大张着直飞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

  乔纳森抡起装着那本厚重大书的口袋,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身后那个矮个子男人的一边脸上,将他打回屋子后部的阴影里面。

  头一个高个男人抓起一把地上的尘土朝乔纳森脸上扬了过来。乔纳森被击了个正着,踉跄着后退,扔下口袋,想用手将眼睛里的沙子擦掉。此时那一高一矮两个攻击他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个人从身后狠揍乔纳森的肋骨,另一个人一拳砸在乔纳森的脸上。乔纳森腿下一软,跌倒在地。他伸出手在地上拼命摸索什么东西可以用来自卫的,结果碰到了刚才被自己扔到地上的那个袋子。他摇晃着再次站起来,疯狂地抡着口袋,但是没打中对手。那两个男人躲开了乔纳森的第一轮和第二轮进攻,然后一起抓住了他,将他扔出了酒馆的大门,摔倒在大街上,恰好倒在那本大书之上,硌得他眼前金星乱冒,昏头昏脑。

  “钱包!把他的钱包拿过来,然后割断他的喉咙!”其中一个男人吼叫道。

  但是乔纳森太虚弱了,毫无还手之力。他的意识正处在昏迷的边缘,感到其中一个男人在从自己的腰带上夺下钱囊。

  “嘿!那边的!”这一次响起来的是跟那两个男人不同的声音,听起来离得挺远,显得空洞。

  乔纳森朦朦胧胧听到那两个男人咒骂了自己几句,随后就跑了。他感到有一只胳膊环绕住自己。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响起来:“神甫,神甫,你受伤了吗?”

  乔纳森依然眩晕不已,无法开口。他借着那条强壮的臂膀支撑着自己,好容易才站了起来。然后他抬起头来要看看是谁刚才救了自己。在他面前站立着的,是一位年轻的修女,年纪不超过二十岁。“哦……”乔纳森低下头,一边站立不住要往后倒下,一边呻吟起来。

  “过来,让我来帮助你。”那位修女说。突然一阵眩晕袭来,乔纳森不得不再次低下头来保持身体的平衡。大街上,那名年轻的女子跪在他的身旁,把自己那只小篮子放在身侧,抓住乔纳森的双手帮助他稳住身形。

  “谢谢你,”乔纳森虚弱无力地说,“可能是你救了我的命。”说着他再次看向她,目光却被自己所看到的牢牢抓住了。那个女子的嘴很是小巧,唇形美好,她的皮肤如同象牙一般洁白光滑。但是,是她那双眼睛——漆黑的、大大的、充满了神秘和力量——最使他想起伊丽莎白。在一瞬间,乔纳森多么希望……但是那人不是伊丽莎白。乔纳森摇了摇头,试图使头脑清醒过来。

  “你觉得自己能够站起来吗?”那个女子问他。说着她帮助乔纳森站起身来,然后拾起地上的篮子。

  “谢谢你。我会没事的。”乔纳森说着,总算站直了身子,但还是用手抚着自己的额头。他再次弯下腰来,努力想歇口气儿,并抖掉眩晕的感觉。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脑后,发现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还破了一条大口子。他四下环顾,发现装着那本星相书的口袋,就将它拾了起来,努力想站直身子。

  “发生什么事了?”年轻的修女问乔纳森,“我看到那两个男人……”

  “是酒馆的酒保。他跟另外一个人抢劫了我的钱。”

  “我认识格里玛这家酒馆的酒保,神甫。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两个人。”

  “我也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他们知道你带着钱?”

  “哦,是的。对不起。我到这里来是办教会的公事,关于马丁·路德——哦!”乔纳森话到嘴边忽觉不妥,他再次把手放到脑门上,并且后退了一步好站稳脚跟,然后对那位修女说,“请原谅我,嬷嬷。我几乎两天没吃东西了。你的篮子里该不会有什么吃的吧?”

  那个年轻女孩闻听之下,脸上绽开了笑容:“我刚巧从市场回来。给你。”她拉开篮子上覆盖着的白净净的盖布,掰下来一块面包,递给乔纳森,“如果你觉得能走上一小段路,我可以从女修道院里的水井里给你弄些凉水来喝。”

  “谢谢你。你太好了,请问……”

  “凯瑟琳。凯瑟琳·冯·博拉。”

  “凯瑟琳嬷嬷。我是乔纳森神甫。你不会恰好……”乔纳森说话间,对凯瑟琳回报以微笑。凯瑟琳期待地望着乔纳森,等着他的下文,但是乔纳森却没有说下去。他还在盯着她看。面前人跟伊丽莎白是如此相像,实在令乔纳森惊叹。这时,凯瑟琳咳嗽了一声。

  “神甫?”凯瑟琳问道。

  “是啊,是啊。”乔纳森笑着摇了摇头,“真抱歉。只是你让我想起几年前我认识的一个人。”

  * * * * * * * * *

  在格里玛城郊的森林里,两个男人挤坐在地上,旁边是一堆徐徐燃烧的篝火。一只酒壶和一个钱袋躺在火堆另一侧。两个人之间有一块表面还算平整却摇摇晃晃的大石头,两摞银币在石头上熠熠放光,每个人面前一摞。

  “瞧,就是这样。”脸上有块黑紫淤青的男人对另外一个人说,“你12块,我12块。”

  “想想那些年头儿……”另一个人回忆起当初,“那本破书除了做个挡门板之外啥用都没有!现在,它居然让我们发财了。”

  “我就说嘛,你该把书利用起来。它做挡门板也不错啊,哈哈。我倒想知道,到哪里能弄个同样好的挡门板呢。”

  “你可以用那银币给自己买个好的挡门板,我的朋友。真要感谢路德先生。”

  “那么就来敬路德先生一杯。”另一个人说着举起酒壶祝起酒来,“而这一杯则敬给我娶的那只老母牛,又扔下她等死。”

  “你干吗浪费这么好的酒去纪念她?”

  “因为她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说路德就在那本书里面。一天到晚,她都在说:‘路德是追逐风暴的人!路德就是预言里写的那个人!路德将给我们这些穷人自由!’呸!路德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就是这道伤疤,看到没?”那人伸手指了指自己脑后很深的一道疤痕,然后又喝了一口酒,“所以不论怎么说,我都在想,一个像路德这样有大能力的神甫,对那些想要他脑袋的人来说一定能值些钱。我说得对不对?”

  “你说得对。”

  “我当然对啦。”那有着一团肮脏的黄头发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捡起面前那一小摞银币,又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放到另一只手里,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的银钱碰撞声。一条笑纹弄皱了他的脸。他非常喜爱自己手里银子的重量。

  * * * * * * * * *

  乔纳森跟着凯瑟琳嬷嬷向格里玛城西的郊区走出了很远很远,直到两个人站在了一道墙的外面。那道墙大约有二米高,延伸出去将近六十米长,然后拐向左边。他们沿着这道墙绕过了拐弯的地方,来到一扇高大的铁门面前。门旁墙壁上挂着一块雕刻的牌子,上写几个大字:“圣心女修道院,尼姆琴。”

  “你在这里等一下。”凯瑟琳朝入口走去的时候低声吩咐乔纳森。她摇响了一只小门铃,很快就有另一位嬷嬷出现,朝这边走了过来。她拔开大门的门闩,将门拉开,让年轻的凯瑟琳进去。凯瑟琳一进了门,那个嬷嬷就“哐啷”一声关上了大门,紧接着又将门闩滑回原处。随后,两位嬷嬷转身走远了。凯瑟琳嬷嬷很快转过了一个墙角就消失不见了,把乔纳森留在门外。他站在那里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他的第三块面包。突然之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个念头钻进了乔纳森的脑海里。

  “哦,主啊,你带领我两手空空地来到这个地方,得到这份祝福。也许我可以带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来到这里,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但是在乔纳森有时间作更多打算之前,那位凯瑟琳嬷嬷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杯冰凉的井水。

  “嬷嬷,谢谢你。”乔纳森刚一开口就被嬷嬷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给制止住了。她随后拨开门闩,打开了修道院的大门。她溜出门来,扭头隔着栏杆看看身后是否有人看到他们。

  “过来,我们不能在这里谈话。你跟我来。”他们走出去大概二十多米远,然后转过修道院的一个墙角,这才停下来。那里有一株巨大的枫树,就在修道院的后面,一处安静的、偏僻的所在。两个人站在大枫树的树荫之中。

  “我时常到这里来祈祷和冥想。”凯瑟琳说着,抬眼看着这株参天大树。她的双眼很快重新回到乔纳森身上。“神甫,你提到你跟马丁·路德教授很熟悉。你有没有他写的书?”

  凯瑟琳嬷嬷的那种迫切之情让乔纳森很是吃惊:“没有。我其实并不认识他。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但是我想我不认识他。”他转移开话题,问凯瑟琳,“你识字吗?”

  “我当然识字,神甫。告诉我,你认识他吗?”凯瑟琳的声音里透着急切。

  “我知道有他这个人。很多人认为他是个危险人物,但是我读过他写的书,我发现他的那些观点——呃,我该怎么说呢?挺有意思。”乔纳森面带微笑地回答。

  凯瑟琳嬷嬷语气有些僵硬起来:“神甫,拜托。你不用照顾我的情绪。路德的观点很——”

  “当当!当当!当当!”修道院的钟声刺耳地响了起来。“凯瑟琳嬷嬷!”一个女人在修道院墙的另一侧大声叫道。

  “来啦!”凯瑟琳急急地回应了一句。她从乔纳森手中拿过水杯,“我必须得走了。”

  “凯瑟琳嬷嬷,最后一个请求……”

  “什么?”

  “你们接收穷人、无家可归者吗?”

  “有时候。会收留几天。现在我必须走了。再见,神甫。”乔纳森还来不及再开口,凯瑟琳就已经跑开,随后放慢速度,在转过墙角时已经变成迈着更加优雅的步子走路了。随后,她就不见了。

  * * * * * * * * *

  乔纳森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回到了爱尔福特。他已经得到了他此行所要得到的、针对路德的“证据”。一回到修道院,他立刻将这个证据呈交给院长维南德神甫,而维南德神甫最晓得该怎么处置那东西了。他不会毁掉这本书,以免将来有一天罗马教皇陛下要亲自过目。相反,他会把这本星相书妥善地保管起来,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那些爱管闲事之人的眼目。之后,他会写上一封信给他的上级,说自己很惊讶居然没有从这本书里发现丝毫对路德不利的证据。他可能会这样写:他在发现路德在那些针对他的指控上都是清白的之后,自己简直“难以自控”。而这些,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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