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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日薄西山,犹自壮美(1)

  破晓·苦尽甘来

  最喜欢的一个词是苦尽甘来,常见的两种味道却融合了世间百态。颠簸在人生两极的人,总要走过不寻常的路,用无尽的眼泪换取破涕为笑的那一抹甜。一直相信,别离,是为了有朝一日的团聚;含苞,是为了绽放枝头的鲜妍。

  1945年的夏天那么普通,却又那么不凡。尤其对于林徽因,躺在李庄病榻上的她万万想不到,自己苦苦期盼了太久太久的光明,终于在不期然间穿过厚厚的云层,灼灼逼人,一泻倾城。

  1945年8月,身为文化专员的费慰梅从美国赶到重庆,并和当时也在重庆工作的梁思成见面。8月10日,餐后正在闲谈的他们忽然听到街上出奇的喧闹和混乱,他们来到大街上,发现人们都在奔跑,在哭泣,在喊叫,“胜利了,胜利了”的声音掺杂在这些叫喊中,显得分外刺耳。终于,八年了,人们望眼欲穿的胜利到来了!

  刚开始短暂的喜悦过后,梁思成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怅然。八年来一直和自己历尽艰难的发妻,此刻却不能在一起相拥而泣,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林徽因。费慰梅理解梁思成的心情,经过她的努力,一名美军飞行员答应把费慰梅和梁思成送到宜宾去,等到了宜宾,再去李庄就方便多了。

  在人生多半平淡的时光里,那些刻骨的瞬间理应被铭记。匆匆流年,倘若能记住那些曾经感动的、开心的、幸福的时光,也就足够。十年未见的老友忽然出现在眼前,本该身在重庆的丈夫提早回来,他们嘴里齐声高呼着“胜利了”,这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

  眼泪从来都是情绪的发泄,它不只代表着忧伤,有时也饱含着幸福的味道。他们拥抱着、呼喊着、哭泣着,似乎八年来的压抑要在这一刻宣泄殆尽,曾经饱经艰辛的流亡之路也不再揪心,这条曾以为走不完的路,就在突然间峰回路转,云开雾散。

  尽管身体还那么虚弱,林徽因却坚持要出去庆贺,为了好不容易到来的胜利。而在偏僻的李庄,她也只能和费慰梅到镇上的茶馆坐坐,尽管如此,林徽因却已经非常满足。她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嗅着户外新鲜的空气,这鲜明的生活色调让林徽因又兴奋起来,她又展开了对新生活的希望。

  在费慰梅离开李庄回去重庆后,林徽因终于不愿继续待在李庄,她迫切地想要看到新的风景,呼吸新的空气。她写信给费慰梅:“如果太阳能再出来,而我又能恢复到那样的健康状况……哪怕就是为了玩玩也要冒险到重庆去……”

  终于,林徽因和梁思成一起来到了重庆,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离开李庄。林徽因身体好些的时候,费慰梅会驾车带她出去逛,林徽因坐在车上,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好看的衣服、可爱的孩子、热闹的小市……说到底,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热爱生命的、可爱的、真诚的女人。

  或许真的没有圆满,我们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却猜不到花落的结局。费慰梅有朋友是胸腔外科的著名专家,他为林徽因做了检查,然后告诉费慰梅,林徽因的两片肺和一个肾都已经严重感染,五年内,林徽因的生命将走到尽头。

  都说眼泪和时间一样,都能冲刷掉遍体的伤。可等到眼泪流干,在下一个伤心的路口还会流下来,为何40岁出头的人生,就要被别人宣判还能走多远?费慰梅看着林徽因倔强的脸,她猜测,面前这个沉默的女人什么都知道,她也再不用多言。

  如果说是上苍期盼相对的公平,赐予了佳人秀美的容颜、玲珑的心志,却要夺走她一半的年华,那么或许他也会有不忍,也会垂怜,让林徽因在有限的五年之外又多走了五年,直到这次宣判的十年后,她才永远地离开。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为什么希望了解一个人,知悉她的一生?是因为我们从历史的缝隙之间窥探了些许奥秘,还是仅仅因为我们好奇?或许,真正吸引我们的,是一颗求知和探索的心。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会被冠上“奇女子”的称谓,想知道她曾经生活的点点滴滴,从而获取一份感动,一份温暖,一份前进的动力。

  而对于林徽因,她的温暖和感动却来源于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经过医生的诊断,林徽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适合在重庆停留。与此同时,梁思成写信告诉林徽因,有关部门正在治理长江的暗礁险滩,沿途一连串的爆破、清理工作使得重庆和李庄之间的航班已经停运了,林徽因暂时不能回到李庄。

  身在昆明的金岳霖知道了林徽因的病情,他想把徽因接到昆明待一段时间。而林徽因离开昆明也已有很长时间,她也非常想念那些老友。费慰梅却挂念着林徽因的病,她告诉金岳霖,医生诊断的结果非常严重,但老金和朋友们商量着,倘使能让徽因快乐,冒一下风险也是值得的。

  1946年2月,林徽因起程飞往昆明。飞行的疲劳加上高海拔地区的不适,林徽因只能卧床休息,但看着围绕在她身边的挚爱的老友,她收获了几年来最大的快乐,身体的不适在这巨大的幸福中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在写给费慰梅的信中,她如是说:“这次重逢所带给我的由衷喜悦,甚至超过我一个人在李庄时最大的奢望……”

  在昆明的大多数时光,金岳霖都陪在林徽因身旁,他的幽默和豪爽总能让林徽因很开心,保持着心情的愉悦。在林徽因需要休息的时候,金岳霖就坐在背对着她的小圆桌上,专心重写他的《知识论》。

  几年前金岳霖去李庄看望林徽因时就在写这本书,后来回到昆明,书稿已经接近完成。然而有一次空袭警报响起,他抱着书稿跑去昆明北边的山上躲避空袭,站累了他就将书稿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上面。等到好不容易空袭警报解除,他拍拍屁股回家了,却忘了带地上的书稿,等到想起来再回去找,哪里还有书稿的影子!

  金岳霖无奈之下,一本六七十万字的书只能从头再写一遍,而他弄丢、重写《知识论》的事,也早已成了西南联大的一桩趣谈。在那些动荡的日子,这些人却都有着简单而坚毅的梦想,不管在梦想的前方有多少磕绊、阻拦,他们坚信只要跌倒了再爬起来,就一定会走出困境,而他们确实做到了。

  流年依旧,只是关于青春的故事却早已不在;万水千山,那些曾以为刻骨铭心的伤痛也终会淡忘。一个城市可能装载了无数人的故事,有欢喜,也有悲伤。长沙,昆明,李庄,重庆……在往后的生命里,每一次提及,又怎会忘了那艰苦岁月中的相互扶持,苦辣酸甜?

  危境·残灯独照

  人生如梦,聚散分离,朝如春花暮凋零,缘来缘去岂随心。人们太多的痴念只能随着时间淡忘在记忆的深处,而不经意的一个偶然,却又能将长久的奢望变得圆满。或许世事就是这么不可捉摸,就好像我们永远无法预知到明天的心情会是好是坏。

  期盼了太长时间的北归,望穿了来时的方向,甚至偷偷地怀疑,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然而当梦想成为现实,却又不忍回顾一路走来的艰辛。1946年7月31日,林徽因一家包括金岳霖在内,搭乘从重庆直航的飞机,终于回到了他们日日思念的北京。

  再走过当年常走的街道,再见到魂牵梦萦的风景,林徽因却已经变成了两个孩子的导游,向他们介绍着北京的特色——两个孩子离开北京时尚且年幼。岁月无声,却有迹可循,梁思成的两鬓已有些花白,林徽因自己更变得孱弱消瘦,不过匆匆不到十年,却仿佛已过了几个世纪。

  回到北京后,梁思成被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从此,清华大学有了自己的建筑系,而梁思成则是建筑系第一任系主任。那些在营造社和他共事多年的同事以及许多好友,都被他聘请过来,林徽因一家也搬进了清华园新林院8号,金岳霖和许多老朋友就住在附近。

  与此同时,教育部下达通知,委派梁思成前往美国考察其战后的建筑教学。同时,梁思成收到了耶鲁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的邀请函,并且还被外交部推荐,出任联合国大厦设计顾问团的中国代表。忽然间,梁思成成了国际知名人物,他在战前和战时从未停止过的努力得到了国际同行的认可。

  曾经的汗水都没有白流,坎坷的流亡之路也没有阻断他们寻梦的脚步。都说有付出才有回报,还有什么能比这耕耘后的成果更让人展颜舒心?如今站在光环下,梁思成没有忘记背后支持他的林徽因,那个吟吟浅笑的女子,始终都是淡然,仿佛只要他快乐,便是最美的风景。

  这次到美国去,大概要一年后才能回来,梁思成不放心刚刚创办起来的建筑系,临行前他交代建筑系的年轻教师,遇到事情可以与林徽因商量。从此,常年躺在病床上的林徽因成了建筑系的半个先生。

  清华大学的建筑系刚刚成立,所以资料还不够完备,林徽因就把自己家里的藏书贡献出来,由年轻教师们挑选、借阅。林徽因也愿意和这些年轻的教师们交流,但每次的谈话结束后,她都要独自靠在床头休息好久,身体状况尽管越来越差,林徽因却越发想要珍惜还能看到这美好世界的每一天。

  都说凡尘多俗世,却没人愿意过早缺席,尽管看惯了聚散依依,也仍想重温烂熟的记忆。只因活着是一种姿态,能在人间多留下一丝痕迹,也不算白费这许多光阴。只可惜语意虽浅,却只有走到尾声的人才能体味,何为不舍,何为珍惜。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这首《人生》饱含着林徽因对生命的眷恋,毕竟也曾有过如风的岁月,也曾在人生的芳华肆意挥洒浪漫的诗篇。但是心中已然知足,即便随时要面对人生的终点,她也自信能做到坦然。何必不舍?既然已经潇洒地在枝头绽放过,又何必担心即将到来的萧瑟?

  酒入愁肠,相思最苦,离群的雁该如何继续单飞的路,几十年的相守又如何说丢就丢?接到林徽因病情加重的消息,焦急一瞬间爬满梁思成的心头。舍了尚未完成的工作,定了最近的航班,精选了贴心的礼物,人虽在国外,可梁思成的心已经飞到了林徽因的病床之侧。

  当生死都已超脱物外,那些尚且牵挂的人,自是生命的中心。分离和重聚每天都要在未知的路口上演,有些人福缘尚浅,一个擦肩就是再也不见;有的人分分聚聚,却仍要在生命的尽头话别。

  轻靠在枕边,再望向眼前人,虽已再熟悉不过,却总不能移开炯炯的目光。林徽因明白,这样再两两相望的时光,自己已经所剩无多。梁思成将从国外带来的新鲜玩意儿一一摆开,林徽因却都没有什么兴趣,曾经爱笑爱闹的她如今喜欢安静。

  那辆新买的汽车成了林徽因的最爱,每一次出行,她都感觉自己依旧年轻,欢声笑语撒落一路。似乎是手术前尽情地狂欢,林徽因要预支所有她还能拥有的好时光,和朋友们聚在一起成了她最开心的事。

  1947年10月,被病痛折磨了多年,林徽因终于决定进行肾脏手术。带着乐观和豁朗,她写信给费慰梅:“别紧张,我只是来做全面体检,做一点小修小补——用我们建筑术语来说,也许只是补几处漏顶和装几扇纱窗。”

  被身旁众人牵挂着、担心着,林徽因竟然还在安慰别人“别紧张”,她在医院也不消停,处处留意着身边的建筑——“……(这所医院)是民国初年建的一座漂亮建筑:一座‘袁世凯式’、由外国承包商盖的德国巴洛克式四层楼房!”

  伪装有时不仅为了欺骗别人,也是为了欺骗自己。高傲如林徽因,又岂会因为病痛而低下头颅?她身上有着一般女子没有的清高,那是不允许身惹尘埃的荣耀。在手术之前的日子,每一个来访的朋友都能看到林徽因的笑,每一句安慰都被她轻巧地岔开,转而打听着无关紧要的琐事。

  只有在费慰梅那里,她才能轻易地卸下防备。两个人虽然远隔重洋,两颗心却从未分离。在林徽因轰然倒塌的勇敢之下,藏着她小心翼翼地脆弱:“……再见,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能突然闯进我的房间,带来一盆花和一大串废话和笑声该有多好。”

  这个好强的女子没有被病魔打垮,她顺利做完了手术,并在随后出院回了清华园的家。从始至终,如果没有她写给费慰梅的那封诀别信,我们恍若不曾记得,这个外表弱小的女子也曾与死神擦肩。只因她的笑太暖,她的诗太美,所以让我们记住了生命最绚丽的色彩。

  国徽·殚精竭虑

  人的一生总抱着缺憾,青春岁月里,人们度过平庸光阴,待到韶华不再,却又留恋曾经的从容。曾以为好时光没有尽头,只有等到接近尾声,才明白日子太过窘迫,未完成的心愿只能散落风中。

  或许早已明了,生命总有尽头,只不过少看几十载的小荷残月,好早点从俗世中解脱。虽然只有45岁,林徽因却仿佛已经看透世间沧桑,与其悲戚,莫如将残缺当作一种美,好在人生的黄昏对酒当歌,不醉不归。

  万物有时,林徽因明白自己的路将不长久。可是她并不想向命运低头,就算时间有限,她也不想变成梦幻泡影,破灭在清晨的曙光之中。林徽因的才情绝不止她表现出来的些许,大多数的时候,她愿意将自己的光芒隐藏在幸福背后。然而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无需再掩饰,林徽因将才情尽情提取,全力以赴。

  1949年春,北平解放,林徽因被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一级教授。随后,毛泽东、朱德发出解放全中国的命令,为了防止文化古迹被残酷的战争摧毁,人民解放军请梁思成、林徽因拟出了全国重要文物清单。梁思成感动之余,立即着手,编写出了《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林徽因对全册条目一一审核,力求在炮口下挽救更多的古迹。

  1949年5月,林徽因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梁思成任主任。同年7月,政协筹委会将国徽设计任务交给清华和中央美院,清华大学由林徽因、莫宗江等七人参加设计工作。

  短短的几个月,她的事业攀登到了人生新的高度,如日中天。看着这些,人们难以想象,这一切的光环背后,埋头苦干的林徽因已经摇摇欲坠。如若她是寻常女子,定会静心休养,但是林徽因不是。越是在日薄西山的迟暮,林徽因却越要攀登险要的高峰,这样的决心和魄力如何不让人叹服!

  如果生命不能永远停留,那就让每一天都被自己掌控,林徽因依然倔强,或许有一天她会消逝,但她毕竟来过这世界。她愿意为事业献身,也渴望被尘世所记住,她也明白,只有足够的优秀,才能在走过的路上留下深深的足迹,定格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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