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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沈从文:半如信徒,半如闺密 (1)

  沈从文是个很矛盾的人。他的矛盾,几乎是从乡村走向城市的一代中国文人共有的,或轻或重。鲁迅从家乡走出来,四处漂泊闯荡,再回去,便有了《故乡》,有了闰土,那种淡淡的忧伤,是种抹不掉忘不了挥不去的乡愁。沈从文也有乡愁,青翠且清新的。乡愁里有一条河,一个女孩,一个老人,一场误会,和一份未知的等待。他有他的“希腊小庙”,里面供奉着他遵从的原始的人性。爱便是爱,恨便是恨,杀戮便是杀戮,清楚明白,元气未消。

  沈从文把他的文学世界劈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半是他所尊崇的湘西,一半是他所厌恶的城市。湘西有种原始的生命力,一切都是自然的,美的,杀人也杀得有味道,城市文明则是扭曲的、变态的。沈从文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叫《八骏图》,他非常不喜欢所谓“上流社会”的人,那些教授,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扭曲。可吊诡的是,沈从文自己也终于做了教授,并且,甘之如饴。沈从文心中对高级知识分子生活的向往,与他所遵从的乡村生活,是冲突的。从他离开湘西那一刻,他仿佛就注定与那个“故乡”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去了。

  1922年,为了寻找读书的机会,沈从文从湘西来到北京。这一年,他不过二十二岁。最初的住地,是西河沿的小客栈,不久,沈从文便搬至当时位于前门外杨梅斜街的酉西会馆。酉西会馆相当于当时湘西的驻京办事处,湘西上京赶考的学生大多可以在此处落脚,加之当时会馆管事的是沈从文的一个金姓表哥,沈从文更加可以不付租金免费住下去。落脚之后,沈从文便开始为读书奔忙了。以沈从文从小在军队所学的那点不成系统的知识,想考入清华、北大这样的一流学府,基本不可能。无奈之下,沈从文开始自学。

  沈从文当时的生活状态,大致等同于现如今潜伏于北京各个名校周围的考研族,只是沈从文似乎更加艰难——每天早起,吃馒头、咸菜,之后步行进宣武门,一头扎进京师图书馆,苦读终日。可是,知识固然是吸引人前进的动力,可读书之外,精神上更加需要情感的抚慰,这情感可以是爱情,也可以是友情,孤独寂寞的蛰伏岁月需要这样一群相濡以沫的同伴。

  独自读书的精神苦闷,促使沈从文去寻找同路人,在表弟黄村生的介绍下,沈从文搬离了酉西会馆,迁居至沙滩银闸胡同的公寓。那公寓破、小、潮,原本是个堆煤的地方,窗户也是四根细木条随便钉上的,沈从文戏称它是“窄而霉小斋”。也许,对于一个渴望上进的年轻人来说,精神上的舒展,仿佛总是能战胜生活上的困苦,当年的沈从文恐怕也是如此。围绕在以红楼为中心的北大周围,沈从文开始了他的旁听生涯,虽然那年秋天,他也曾投考过燕京大学国文系,但因为基础实在太差,只能无功而返。

  旁听的日子里,沈从文的生活更加清苦,住宿还可以凑合,可吃饭却不能免,最窘迫时,沈从文也曾找陈翔鹤、陈炜谟、董景天等朋友蹭饭,也曾赊过饭店的账,这账欠了也就没法还。后来到30年代,沈从文从上海返回北京,闲来无事去沙滩附近,还曾看到当年常去的饭店的欠账牌上还写着“沈从文欠×××元”。

  1924年冬,沈从文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无奈之中,他想到写信向当时几位有名的作家求救,当时任教于北京大学的郁达夫接到信函,便前往沈从文的住所探望。那天,郁达夫见沈从文的住所太冷,便把自戴的淡灰色羊毛围巾送给他,还请沈从文吃了顿饭,吃完饭后,郁达夫拿出五块钱结账,饭钱一共是一块七毛多,找零的数额,郁达夫全部给了沈从文。沈从文拿着钱,回到家中,感激得大哭起来。时隔半个世纪,郁达夫的侄女郁风拜见沈从文时,沈从文依旧对这几块钱念念不忘。

  1925年初,丁玲和胡也频走进了沈从文的生活,因为都是老乡,又都是为求学而流落到北京来的,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又都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三个人很快便熟识了。这期间,丁玲和胡也频因为感情等种种原因,在北京和湖南之间跑了几个来回,沈从文则经人介绍,去熊希龄主持的香山慈幼院当了一名办事员,可没想到不久便因得罪了教务长而离开。

  1926年,南方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沈从文在北京的一些朋友已经南下,胡也频当年在海军预备学校的同学,也有不少去了南方,不少人劝他们也去,可三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下,一同搬进了汉园公寓。沈从文、丁玲和胡也频,几乎算是同步在文学上找到了自己的出路,这时候,丁玲开始酝酿写短篇小说,胡也频有了固定的稿费,沈从文也因徐志摩等人的赏识,开始在《晨报副刊》上有了不少发表文章的机会。

  因为共同的追求和爱好,沈从文和丁玲、胡也频的友谊发展得很快,好到可以同喝一碗豆汁,有钱一起用,没钱一起逛北海,同趋同步,形影不离,当然这样密不透风的友谊,也为后来丁玲同沈从文的决裂,埋下了伏笔。好景不长,云谲波诡的1927年到了,中国的局势发生突转,上海一跃而上,取代北京成为中国文化的中心,沈从文最初的北漂生涯也到了最后时刻。而后,沈从文经历了一番上海游历,再回到北京时,已是30年代。那时的沈从文,不但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爱情,而且已经登堂入室,成为文化圈的一名“人物”,古老的北京城,向他敞开了另一扇门。

  如果说,沈从文的北漂生活,是痛并快乐着,肉体上是消磨的,精神上却是奋发的。那么,沈从文的上海岁月,显然不是那么愉快的。因为上海,让沈从文这个自称的“乡下人”,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都市,作为作家,他也只是社会化文学生产的一个终端的制造商。文学的神秘气质,被上海这座城市催逼殆尽。上海是先锋的、激烈的、战斗的,也是商业的、多变的、高雅中包着庸俗的。

  1928年的上海,云谲波诡,但又充满了活力。那时上海的天气是“清明而温暖”,有人说,“近年来自巴拿马运河开通以来,常有一股暖流,来温和我们这个东海之滨,所以上海现在地气渐渐转暖了,因为世界承平了二十年,于是环球一切事业,蓬勃发展。尤其是我们中华民国,地大物博,一向许多宝藏,都没有开发,这几年来,进步似飞的一般。”文人们像候鸟迁徙一般来到这里。鲁迅、郭沫若、茅盾、蒋光慈、巴金、梁实秋、徐志摩、柔石、戴望舒、闻一多、丁玲……沈从文也来上海寻求生路,他把母亲和九妹留在北京,只身南下,先租住亭子间,然后搬去正楼大房。沈从文这时已经是一个职业作家,他无法离开出版而生存。政治中心的南移,促使上海的出版业前所未有的发达。而且,这里还有租界,一个躲避审查和追捕的乐园。

  大马路、霓虹灯、夜总会、跑马场、电影院、交易所、百货公司,这些东西围绕在沈从文的身边,跳跃的,刺激性的,炫目的,与北平的温婉沉淀大异其趣。上海是一片海,激荡着海上风浪。沈从文的上海岁月是辉煌而又狼狈的,母亲和九妹很快也来到了上海,作为家中唯一一个男人,沈从文的经济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了生存,他别无选择,就是写,写,再写,小说、诗歌、戏剧、随笔,各种类型都有所涉猎。写完了,便以每本100元的价格,尽快卖给上海四马路上的各种各样的小书店。虽然他自己说“穷是吓不了我的,有钱就用,无钱饿也尽它”。但穷,显然是一股强大的助推力量,何况他母亲还有病痛,且越来越深。沈从文仅仅用了一年多时间,便迅速让自己的作品铺满了书铺,现代、新月、光华、北新、中华、神光、神州等书店都出过他的书。书商们有利可图,自然不吝赞美,他们称沈从文为“天才”“名家”。沈成了多产作家,仅1929年,他就发表了40篇作品,首次写长篇小说《旧梦》,首次写童话小说《阿丽思中国游记》,全年还出版了单行本小说《入伍后》《雨后及其他》十余种。

  可是,无论是通俗写作的媚俗之姿,还是革命写作的激进之态,都不是沈从文赞赏的。找书商讨钱的日子,毕竟不好过。他写道:“下午,想走动,看看钱,还有四十一个铜子,所以大胆走到龙华路新月书店编辑处去……”不曾想更坏的还在后面。即便沈从文这么疯狂地写着,还是应付不了人在上海的巨大开销。1929年6月,沈从文已经几乎揭不开锅了。久病在床的亲娘,也被迫饿了一顿。书店拖欠稿费,沈从文无计可施。他只能写,拼命写,即使鼻子流血,也只好捂住,继续伏案。此前他还和几个朋友办杂志,但很快,几个刊物都关门大吉。十万火急,好在徐志摩出现,推荐沈从文去中国公学教书。胡适当时在那里任校长。

  胡适、徐志摩,这些都是新月派的骨干,他们要么有雄厚的家庭背景,要么有显赫的留学经历,海归过后,也大都能在国内找到不错的教职,生活优渥。沈从文以小学学历,被胡适提拔为大学教授,其感激之情,可想而知。而且,胡适对他的帮助,不止于此,沈从文的爱人张兆和,也是经过胡适的大力撮合,才与其“终成眷属”。以徐志摩、胡适这些人欧美派的海归为切口,沈从文的生活面渐渐打开了。他不再是那个光靠爬格子赚稿费,混迹亭子间、小书店才能生活的落魄名作家,而是转身一变,成为了教授兼作家,既能教,又能写,还娶了一位美丽的太太,当年那个从湘西走出来的不起眼的愣小子,就这么开启了属于自己的“上流男孩”之路。

  可以说,上海生活,对于沈从文的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他由量变到质变的一个关节点。上海生活是一剂催化剂,推动沈从文向前,让他破茧成蝶,一飞冲天,转身做名流。上海生活彻底改变了沈从文的“三观”。它让沈从文更加明白,自己喜爱什么、厌恶什么。事实上,在离开上海之后,沈从文对这个自己的发迹地并无好感。他后来对所谓“海派”下过定义,认为它是:名士才情+商业竞卖,并一手挑起了京派、海派之争。

  在去上海之前,沈从文的文学世界,是混沌的,仿佛有那点端倪,原始湘西,有神话,有美男子,也有怯怯的、猥琐的人。他自己也没足够的信心。在离开上海之后,沈从文文学上的转变,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他更清楚自己爱什么、恨什么。在他的文学殿堂里,湘西世界和现代文明,对峙而立,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话。这当然是文学。但其实,在沈从文对城市文明的恨里,我们也不难感受到他作为一个“乡下人”的自卑。沈从文开始寻找自己精神上的皈依,在文学上要寻找,在现实中同样是。

  1931年,二十九岁的沈从文在徐志摩的建议下离开上海,去北平寻找新的生活。但他对在北平生活还是没有足够的信心。在给王际真的信中他写道:

  六月的北京真是热闹。诗哲在此,陈通伯夫妇在此,梁思成夫妇在此,大雨也要来了,陈雪屏不久又要在此接老婆了,还有许多许多事情,全是那么凑堆儿在一起……我不久或到青岛去,但又成天只想转上海,因为北京不是我住得下的地方,我的文章只有在上海才写得出也才卖得出的。

  名流汇聚北平,我们不难想象沈从文内心深处的自卑。他还没能彻底融入欧美帮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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