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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才看人间 (3)

  玛吉阿米是作为信徒来到贡巴寺的,她磕着等身长头一步步来到了寺里。阿旺嘉措和三央碍于喇嘛的身份没有直接让她进来。

  等到三人见面时,玛吉阿米的额头已经一片淤青,阿旺嘉措心疼不已,玛吉阿米却说:“这是赎清今世的罪,为来世修福。”她笑着,虔诚而满足。

  阿旺嘉措读过很多经书,懂得佛理,他想着要戏弄一下玛吉阿米,便问道:“你不过豆蔻年华,今世何罪之有?”

  玛吉阿米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很久,她小声说道:“只怕要辜负了别人……”她的心里已经燃起了一支蜡烛,她紧咬着嘴唇,使出全身的气力,想吹灭那火光。

  偶尔逃逸的阳光在壁画上跳动、发亮。玛吉阿米走过去,想去触摸,三央刚要去制止,她的手却忽然停住了,手掌在空气中无限尊崇地缓缓移动着,似乎人已经穿越了时空。

  三个人看的是旧壁画,由于年代久远,已经黯淡发黑,但仍然很精美,仿佛藏于地下的斗彩瓷,静动兼蓄,鲜明张扬,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大殿里人声稀疏,多是诵经声与朝拜信徒的六字真言。酥油灯的气味有些腥,淡淡地飘在空气中。

  玛吉阿米以前曾和父亲看过壁画,那时她还小,阿妈已经不在了。阿爸抚摸着她的头发,伤感地说:“这些壁画原本如此,千年不变,但是要有缘才能看到。漫长的等候,只为一面之缘。”

  现在,她又一次伫立在壁画前,阿爸已经不在了,身旁站立的是另一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

  玛吉阿米扭头看着阿旺嘉措,把阿爸的话又说了一遍。

  阿旺嘉措没有回答她,只是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三央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带到一幅新的壁画前,那是莲花生大士像。莲花生一如十六岁的少年,眼眸清澈,面容秀美,莲花迎风怒放,像鲜血一般绚丽。

  三央不无得意地说道:“这里的壁画用的都是纯天然的颜料,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绿色的是松石。它们千年不坏,除非败落。”

  阿旺嘉措在那一刻,有如醍醐灌顶,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不能抵达永久的遗憾。

  寺里的光线很弱,阿旺嘉措望着玛吉阿米,她娴静如剪影一般,如诗如画。

  他心中回响着一个声音: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有一种感情会长久地蛰伏在人的身体里,像蝉一样,历经十余载的岁月,在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就开始为燃烧生命而歌唱。

  那便是,爱情。

  阿旺嘉措经常读完了经就出门四处走走,认识了玛吉阿米后,就经常去她家附近。今天的经书似乎格外乏味,他读了两句便觉无趣,悄悄地溜了出来,走着走着又到了玛吉阿米家。他轻轻叩了几下门,玛吉阿米疑惑地探出头,一见是他就笑了。

  她把阿旺嘉措让进了家里,改桑姨母不在,只有她自己在家。阿旺嘉措刚一坐下就听到外面传来的玄子声,琴声时而如清泉流淌,时而如瀑布骤然落下,混入的老迈的歌声更是让人动情。

  阿旺嘉措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不正是自己夜夜在寺里听到的歌声吗?

  ……

  姑娘

  我是多么希望多么希望

  我连同这爱

  一起在佛前坐化避过岁月的问

  ……

  他们一起静静地听着,都沉浸在了歌声里。

  他们找到了那位热巴④。他是热巴也是邦古⑤,精神矍铄地坐在街角,年纪已经很大了。

  阿旺嘉措走近了他,低下身恭敬地问道:“您唱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姑娘》。”

  “多美的曲子啊!”阿旺嘉措赞叹道。他立刻到临近的店铺里买了一条哈达,疾奔回来,双手捧起献给了老人。

  “我没什么好送给您的,只有一颗倾慕之心。”阿旺嘉措说道。

  老人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他接过哈达,说道:“年轻人,我不要他们施舍我金钱,因为那些够不到我徘徊的灵魂,唯有相知的心,听懂这支歌,那才是我要的。”

  老人说完,又笑着问阿旺嘉措:“年轻人,你想学琴吗?”

  阿旺嘉措摸着那柄古旧的琴点了点头。

  “您能唱别的吗?”他从怀里掏出几日前写好的诗。

  “我没去过寺庙,不认得字。”老人摇摇头。

  阿旺嘉措便念给他听,他还是摇了摇头:“莫不如你自己学会了,弹唱给这位姑娘听?”

  阿旺嘉措回过头,玛吉阿米正用湖水般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老人名叫次旦,阿旺嘉措十分尊敬他,跟他学习曲谱、弹奏,亲切地叫他“次旦阿爸”。次旦阿爸也把阿旺嘉措看做了自己的孩子,尽力教授。阿旺嘉措学得认真,极得他的欢心,三个人其乐融融,整天笑声不断。阿旺嘉措自从来到贡巴寺,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你有多爱那位姑娘?”次旦阿爸问。

  “我是回答不出有多爱的,次旦阿爸,就像是我的心只有这么大,但是有人进来了,我便为她造了一间屋。那一砖一瓦都是坚固而永恒的,这间屋是她的,若是她走了,那么经过这间屋的风、太阳、月亮、云朵都是她的。这是改不了的。”阿旺嘉措回答。

  次旦看着阿旺嘉措,仿佛看到了旧日时光里的自己,为爱成痴。

  改桑姨母对玛吉阿米视如己出,虽然玛吉阿米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酿酒,打理家务,但改桑姨母一个人孤单太久了,忽然间多出了一个女儿,她对上苍说不尽的感激,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她都和玛吉阿米抢着干,尽量不让她动手。

  玛吉阿米在藏戏会上遇到阿旺嘉措被改桑姨母看见了,她见两人情投意合,没有打扰,躲进了人群里。

  夜深人静,她睡在玛吉阿米身旁,问她那人是谁。

  玛吉阿米起初不肯承认,改桑姨母就找话去套,玛吉阿米隐瞒不过,就把事情都说了。

  改桑姨母听完,心里很是安慰。她嘱咐玛吉阿米,一定要带那人回来让她瞧瞧,要是瞧对了,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玛吉阿米满心欢喜,对姨母充满了感激之情,想说些感谢的话,却红着脸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紧紧地搂着她。

  转眼间到了冬天,贡巴寺下雪了。

  阿旺嘉措一直跟次旦阿爸学琴,从盛夏学到秋末,直到入了冬。他的琴艺还不够纯熟,但演奏自己的曲子已经没有问题了。

  这一天,阿旺嘉措、三央一起来到了次旦阿爸家。阿旺嘉措希望三央能来见证自己的爱情。

  阿旺嘉措开始调试琴弦,玛吉阿米则为每个人倒上了一杯醇香的青稞酒。

  阿旺嘉措试弹了几下,然后,轻声唱了起来:

  邂逅谁家一女郎,玉肌兰气郁芳香,

  可怜璀璨松精石,不遇知音在路旁。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如果说诗歌是美丽的瑰宝,那么音乐就是光芒,只有在光芒的照射下,瑰宝才能绚丽夺目。音乐是引子,将诗歌中潜藏的万千感情,从笔墨间徐徐导引出来,让听到的人沉醉其间,不可自拔。

  不知什么时候,屋中又多了一个人。阿旺嘉措专心致志地唱着,没有在意。

  玛吉阿米看见了,慌忙说道:“改桑姨母,您也来了。”

  “是这美妙的曲子,把我吸引来的。这人,就是你说的阿旺嘉措吧?”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旺嘉措。

  阿旺嘉措立刻放下了琴:“改桑姨母,您好。”

  改桑姨母见阿旺嘉措眉清目秀还弹得一手好琴,心中已经有了好感。她问道:“这歌是谁写的啊?”

  玛吉阿米抢着说道:“是阿旺嘉措。”

  改桑姨母看着阿旺嘉措笑了起来,她显然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才情、礼貌、儒雅,样样都好。

  她笑着:“小伙子,再唱一曲,我就让你娶了玛吉阿米。”

  琴声、歌声再次响起。玛吉阿米红着脸,跟着唱和,拍手。爱人、诗歌、父亲的琴、亲人,眼前的一切,都再好不过。她,沉醉了。

  马头琴在风中奏响。铅云沿着天际直压过来,半边的天还是清澈瓦蓝的,阳光继续照耀着一望无际的大地,泽被着苍生。

  蒙古准噶尔部的汗王噶尔丹,正坐在华丽的大帐内,下面站满了文武大臣。今天,是他的五十岁寿辰,他效仿成吉思汗,下达了集合命令,然后闭上了眼睛。稍后,他开始数数,数到一百后就伸直一根手指,等十根指头都伸直了,他才慢慢地走出了大帐。

  他的人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阳光下,旌旗猎猎,铠甲分明。他按着腰刀,又向前走了两步,满意地笑了。

  铅云继续游移,阴影渐渐遮住了旌旗下的人马,他们如退潮的水一般隐没在了黑暗之处。

  第巴桑杰甲措派来的济隆呼图克图已经占卜完毕,他恭恭敬敬地把结果写在了黄绸缎上,那是大军南下作战的日子。

  济隆呼图克图是康熙皇帝要求五世达赖派来劝说停战的,但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幌子。

  一切都是五世去世后桑杰甲措的政治安排:一、借助噶尔丹从侧面给皇帝施压,让皇帝惧让自己三分;二、可以给在西藏分权的硕特部施压,若噶尔丹能牢牢地掌控整个青海,威慑西藏,赶走和硕特汗王,自己便可以独揽西藏大权了。

  噶尔丹看了下济隆呼图克图选定的日子,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大军,他踌躇满志,登上了最高处,手扶着刀柄,迎风说道:“明年,最迟后年,不,还是明年吧,我将再次出兵!”

  济隆呼图克图双手合什:“佛保佑你。”

  乌云完全遮蔽了太阳,四下一片昏暗。轰隆隆几声巨响过后,大雨瓢泼而至。

  注释:

  ①邦典:藏族妇女喜欢的彩裙,织有横纹图案,系在袍子的前腰上。

  ②玄子:日喀则地区民族乐器,有三根弦。

  ③滂噶尔:又名船形乌头,藏药。生长在高山乱石中,主治胃炎、肝炎、肾炎、肠炎。

  ④热巴:藏语,歌手。

  ⑤邦古:藏语,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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