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16章 佛不解情 (1)

  仓央嘉措走遍布达拉宫的每个角落,用手指触碰每一寸墙壁,冰冷坚硬的墙仿佛一堵囚笼。

  那段日子,仓央嘉措时常拿出铜铃在酥油灯上烧烤,等铜铃变得滚烫时再停下来,然后等着空气将其冷却。这一热一冷像极了一颗心,从繁华到苍凉。他现在的心,已经找寻不到那盏酥油灯了。

  仓央嘉措恨透了佛门的清规戒律,他想,若他还是从前的他,那么玛吉阿米,不,连同仁珍旺姆也不会离他而去,现在的生活该是多么随意,轻松。

  他把头发蓄了起来。第巴桑杰甲措没有精力过问,底下的人也不敢直接劝谏。

  冬天过去了,春天再次来临,花朵如五彩流云般渐渐开满了大地,龙王潭里一片生机勃勃。三央路过龙王潭时看见格桑花开了,便顺手摘了几朵。

  仓央嘉措正在屋里读书,三央悄悄立在一旁。仓央嘉措看了一会儿,就把书重重地放下了。接连几天,他都无法静下心来研读书本,拿一本书往往是做样子。他一抬头,看见了三央手里的格桑花。

  “你又故意拿花来引我?”仓央嘉措无精打采。

  “年年花虽开,年年花不同,何必自扰呢?”三央反问道。

  仓央嘉措起身走到了窗边,三央跟了过去,站在了他身后:“龙王潭现在风光极好,我的店现在也稳定下来了,常来光顾的人不少,一来二去都成了朋友。现在外面天气正好,不如我在龙王潭办几场宴会,一来你可以解解闷,二来还能认识些有趣的朋友。”

  仓央嘉措很是感动,他回头望着三央,笑着点了点头。三央见仓央嘉措笑了,也笑了。

  达娃卓玛的童年记忆,是从四岁开始的。

  那印在记忆中最早的画面是阿妈慈祥温暖的笑容,再往前的事情,她就记不清了。

  那时阿妈常给她讲故事,故事大多是关于她的。

  比如,你出生时外面下着雨。雷光那么一闪,我连酥油灯都没点就把你生下来了。

  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有时饿了并不哭,只是用手撕扯氆氇,很气愤的样子,好像我故意不给你吃一样。

  你小时候常常半夜醒来,那时你才两岁,还要睡在阿妈的怀里。冬天的时候,天气干得厉害,我就把牛奶热了喂你,每次你喝完,总是要跟我玩一会儿才睡。

  你刚学会说话那会儿是先叫的你阿爸,你都不知道你阿爸当时多高兴,一口气喝了好几碗青稞酒。

  你两岁就不尿床了。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奶豆腐,现在却不喜欢了。

  你那时是一直被当成男孩子的,直到我给你梳了小辫子,我跟你阿爸才发现你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你阿爸去世的时候,我哭得厉害。那些日子,你一直抓着我的手,寸步不离。

  ……

  这样的往事,像经文一样被诉说着,仿佛在说着神祇的过去。

  阿妈开始渐渐衰老,在染上一次风寒之后,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她很少再给达娃卓玛讲这些了,话越来越少,不过达娃卓玛每次看她的时候,她都是在冲着她笑。夜里,她和阿妈中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却依然能听到阿妈一声声的叹息。

  每次听到这些,达娃卓玛总是忍不住想哭。

  隔壁家的姑娘围着七彩的邦典出嫁了,场面非常热闹,阿妈和达娃卓玛也从家里出来了。姑娘出门时,她家的阿妈是站在门口的,锣鼓喧嚣,喜气洋洋,可当姑娘转身一走,她阿妈便哭了起来,泪水沿着刚刚还在笑着的嘴角落到地上。

  阿妈的手像虬枝一样狠狠地抓着达娃卓玛,好像生怕她会消失一样。达娃卓玛回头看见阿妈哭了,便把她拉回了家。

  门一关,周围一下子清静了。

  达娃卓玛突然跪在了阿妈面前。

  在这个家里,她一直和阿妈相依为命,阿妈视她为掌上明珠,呵护有加。要是有一天她也嫁人走了,那就只剩下阿妈自己了。

  她一直跪着,望着阿妈,阿妈满脸泪痕,两个人都哭了,阿妈过来扶起了她。

  “孩子,你的心阿妈知道,知道。”

  阿妈抱着达娃卓玛,呜呜地哭着。达娃卓玛紧咬着嘴唇,抽噎着。半晌,她徐徐说道:“阿妈,你放心,我不嫁,我一辈子都守着你。”

  阿妈抚摸着她的头发,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仿佛三月里绵延的细雨,潮湿而哀伤。

  宴会前的日子,三央不让仓央嘉措去龙王潭。他想给仓央嘉措一个惊喜。

  三央通过打探得知,拉萨城中青稞酒酿得最好的是达娃卓玛,自从她阿妈病了以后,她就接手了家里的酒馆。酒馆店面不大,但客人络绎不绝,高贵的、平庸的、俊俏的,形形色色。一间小小的酒馆俨然一个无限大的世界。

  达娃卓玛深谙酿造技艺。酿酒是个考验人的活儿,讲究煮的火候,放酒曲的时间,所用的水——达娃卓玛用的是雪山融化的净水——发酵的温度,尤其是温度,直接影响着青稞酒的口感。这些达娃卓玛都记得一清二楚,每次操作她都小心翼翼。只要温度控制得好,只需两三天,一坛醇厚甘洌的青稞酒就酿好了。

  新酒每次一拿出来,只要一启坛,香味儿就能把整个拉萨的人吸引过来。

  三央去约达娃卓玛的时候,只说是一位富家公子要在龙王潭宴客,让她多带几坛好酒过去。他交代完这些,突然发觉达娃卓玛和措那宗的玛吉阿米有几分相似,他灵机一动,话头立刻变了,强调这位富家公子是常来她酒馆的人,很喜欢喝她酿的酒,也向她发出了邀请。

  龙王潭的宴会如期开始了,三央笑吟吟地来接仓央嘉措。这时的仓央嘉措头发已经留长了,穿上俗装后,就是一位大户人家的翩翩公子。美好的仪表,从容的态度,今天的仓央嘉措已不再是过去的懵懂少年,而是一个站在任何地方都能脱颖而出的成熟男子了。

  他很久没经历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最初有些手足无措,与环境格格不入。三央看在眼里,紧张地问道:“可是对这宴会不满?”

  仓央嘉措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三央的肩膀。

  他没有坐在主座上,他怕暴露自己的身份,让人和他产生距离。距离,他在布达拉宫里已经深有体会了。人们都把他当活佛供着,没有人把他看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是活佛,一个连大小便都会被收集起来,当做治病的灵丹妙药的人。今天,在龙王潭,他不想再这样了。

  仓央嘉措站在人群外围,由于很少参与这种活动,总是有些犹豫,不过即便当个普通观众,他也很开心了。此时的龙王潭,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

  唱藏戏的、射箭的、弹琴唱歌的,三五成群,喝彩不断。仓央嘉措看完了这边又去看那边,每个人都对他颔首微笑,似乎仅一面之缘便已成了故人知己。

  酒是宴会中必不可少的。一坛坛美酒在众人停歇的时候齐齐开封,香气缭绕,人们都沉醉了。仓央嘉措率先举杯,对众人说了一篇祝酒词。他说着,时而笑着,脑海中不断地闪现出一帧帧图画。

  他情不自禁地吟道:

  醴泉甘露和流霞,不是寻常卖酒家,

  空女当垆亲赐饮,醉乡开出吉祥花。

  众人举着杯,笑着望向仓央嘉措,他们为他喝彩,为他叫好。短晢的交流,他们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清新高贵的年轻人。

  达娃卓玛看到仓央嘉措,是因为一阵风。风拂动柳枝,形成了一道柔和的幕墙,她透过幕墙静静地看着仓央嘉措。他放下酒杯,正冲着众人微笑,他笑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如孩童般天真。眼眸也是弯的,如同半边弦月,好看极了。

  她看了一眼,就马上低下了头,心咚咚直跳。仓央嘉措的眼睛似乎有着巨大的魔力,要把她生生吸进去。

  达娃卓玛笑了,露出了青稞酒般清甜的笑容。仓央嘉措一放下杯子,底下的人就又喊再来一杯,如此自然还要有第二阕敬酒词,仓央嘉措便在这时看见了达娃卓玛。

  只是那一低头的浅笑,便让旧了的时光复活。措那宗的风带着甜蜜的味道吹到了拉萨。不经意的一瞥,让心幡然回到了过去。仓央嘉措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握在手里的酒泛起了涟漪。

  他朝着达娃卓玛的方向看着,说道:

  贝齿微张笑靥开,双眸闪电座中来,

  无端觑看情郎面,不觉红涡晕两腮。

  仓央嘉措深情、清澈的声音传到了达娃卓玛耳中,她吓得赶忙躲了起来,心像是要跳出来一样,她捂着心口默念着:他定是看见我了,他定是看见我了。

  她把青稞酒都摆好后,便顺着小道赶紧离开了。她低着头,走得很快,眼里全部是青草落叶。突然,一双绣着金线流云的鞋猛地出现在了她的前方,她躲闪不及,撞了上去。

  惊魂未定的达娃卓玛抬起了头,发现眼前的人正是席间吟诗祝酒的人。她吃惊地往后退了两步,低声道了歉,便绕过他疾步离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而且虽然怕却还想再多看他几眼,甚至想和他再亲近些……出了龙王潭,她放慢了脚步,长吁了一口气,再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致,竟莫名地觉得多了几分姿色,一切都是那样美丽。

  宴会一直持续到日落,天边的晚霞正浓,席间的人醉意阑珊,除了仓央嘉措。

  他从遥远的措那宗一直想到繁华的拉萨,他无数次质疑,那个人是不是玛吉阿米,竟有这样的人,竟有这样的容貌,一颦一笑都如同玛吉阿米又回来了。

  夜已凉,他拿出了以前的诗稿,一首首地看着,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

  草原上,大片的格桑花开得艳丽而疯狂。玛吉阿米在远方挥着手,仓央嘉措飞快地跑了过去,玛吉阿米轻声地质问他:“你为何不娶我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仓央嘉措心如刀绞,紧紧地把玛吉阿米搂进了怀里。这时,天突然阴了下来,狂风大作,他伸手去挡风沙,玛吉阿米却挣脱了他,像风筝一样飘走了。

  他大声地喊着:玛吉阿米,玛吉阿米……

  周围一片漆黑。仓央嘉措从梦中惊醒了,他困意全无,心里千回百转。他告诉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达娃卓玛习惯了在打烊后四处转转,和邻铺的人聊聊天,说说生意上的事。可是她自从从龙王潭回来后,就再也没出去过,每天店门一关就立刻回家。

  达娃卓玛和从前判若两人,这让认识她的人摸不着头脑,她的阿妈也觉得奇怪,有时想和女儿说几句话竟然都找不着机会。

  阿妈起初以为她病了,后来就明白了,毕竟阿妈也曾年轻过,女儿的心事她是了解的。

wW w.Xia 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史蒂夫·乔布斯传 拿破仑传 林肯传 领袖们 世界因你不同:李开复自传 痛并快乐着-白岩松自传 富兰克林自传 野心优雅 金庸传 天使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