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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金顶崩落 (1)

  康熙四十一年(公元1702年),一场雨雪过后,冬天来临了。雪粒夹在细密的雨水中飘然而至,远看只是细微的白,仿佛纤小的银针。地面渐渐积了一层雨水,寒风再起时便结成薄薄的冰,马儿踏上去会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仓央嘉措坐在车上,窗帷遮住了肆虐的寒风,也遮住了万千的景色。随行的人中,有一个小喇嘛,与仓央嘉措年纪相仿,路过哲蚌寺、堆龙德庆、羊八井、南木林时他都会朝着窗帷轻声说:

  佛爷,到了哲蚌寺①,这里肃穆极了,您该看看。

  佛爷,到了羊八井,这里云雾缭绕,犹如仙境,您该看看。

  ……

  仓央嘉措只由他说,沉默不语。

  扎什布伦寺②的金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升起一层诡谲的雾,竟有些云蒸霞蔚之势。二十岁的仓央嘉措扬起脸,望着金顶,没有一丝笑容,瞳孔中满是翻滚的云翳。

  为了恭迎六世达赖受戒,日光殿提前一个月就已经布置妥当了。仓央嘉措端坐在五世班禅大师面前,面沉似水。五世班禅用尽了言语,劝说,教导,最后无奈地问道:“可好?”仓央嘉措拿着佛珠,慢慢地站了起来,不顾五世班禅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殿外,转身,双膝跪倒。尘埃与阳光受到惊扰,一下子跳跃了起来。仓央嘉措缓缓抬起头,铿锵有力地说道:“请师父饶恕徒弟忤逆,恭请师父连同沙弥戒也一并收回去吧。”

  大殿里鸦雀无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然后,先是前排的僧人跪了下来,随后整个日光殿里的僧人都如潮水般跪了下来,膝盖与青石板碰撞发出了阵阵沉闷的声响,令人心惊胆寒。

  仓央嘉措不为所动,他笃定地望着五世班禅,一言不发。

  五世班禅半晌无话,整个大殿一片死寂。仓央嘉措再次伏下身,磕了一个头。这原本轻微的声响,此刻如同一颗炸雷在空中炸响。

  仓央嘉措伏在地上,声音平静而坚如山岳:“师父若是不收回沙弥戒,弟子便在这扎什布伦寺前自尽。请师父择选其一。”

  布达拉宫外晴朗的天空中飘来几朵乌云,云遮住了太阳,挡在了布达拉宫上空。仓央嘉措放下了经书,书被风吹翻了两页,发出沙沙的声响。仓央嘉措的心有如细针划过,先是疼痛,然后是无限的惶恐。

  他关紧了门窗,屋中一片昏暗。

  突然,门被推开,光线刹时间涌了进来,第巴桑杰甲措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无数尘埃在光柱中四处奔逃。

  桑杰甲措转身关上了门。屋中比刚才更静,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往日威严的桑杰甲措,此时一脸憔悴,比先前似乎苍老了十岁。他一步一顿地走到仓央嘉措面前,双膝一曲,重重地跪了下来。

  “佛爷,你可知,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仓央嘉措拨着佛珠,一言不发。

  桑杰甲措一直跪在地上,屋里越来越暗,点灯的侍从不敢进来,黑暗如猛兽般吞没了一切。

  良久,仓央嘉措转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他淡淡地说道:

  “纵然是万丈深渊,也要前行。那是我的一生,也是她的一生。”

  仓央嘉措回到拉萨时,天色已晚。大雪过后,地面泛着惨白的光。他坐在肩舆上,手里拿着五世的铜铃,那铜铃随他到了扎什布伦寺,又回来,一路颠簸。他紧紧地攥着它,回到达布达拉宫时,手上已经有了弯月般的印记。

  走下肩舆,他站在布达拉宫前的台阶上向下眺望,心在那一刻,豁然开朗。

  回拉萨的路上,仓央嘉措并没有想桑杰甲措,直到走近布达拉宫的南墙,看见五世达赖为第巴留下的那双掌印时,才想了起来。

  他本不该用性命相逼,置彼此于绝境,可他知道,向前一步是深渊,向后一步也是深渊。

  桑杰甲措让步了。在那间暗室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言语越发沉重。

  仓央嘉措来到了日光殿,桌子上放着《蓝琉璃》③,那是桑杰甲措的著作。桑杰甲措知识渊博,仓央嘉措不仅视他为师,更把他当做兄长,内心十分敬重。此行,多亏他慈悲、体谅,才让他重新获得了自由。

  仓央嘉措合上书,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天边的暗云压了过来,外面簌簌落下的雪隐隐可见。他走到窗边,将双手伸出了窗外,几粒雪珠立即随风落进了他的掌心,冰凉沁心。

  远处的房舍,寂静的街道,落雪泛着微弱的星光。仓央嘉措静静地看着,心底无限欢喜,他开始想念她了。

  天亮后,雪停了,鲜艳的晨曦又照耀着大地,世界一片绚丽。仓央嘉措换上俗装,甚至没有等到晨钟敲响就出了门。

  达娃卓玛开门时,还以为是酒客,当看清是仓央嘉措时,顿时惊讶不已,泪水渐渐充盈了眼眶。

  仓央嘉措对自己的消失只字不提,达娃卓玛也并不追问。两人似乎都忘记了不快。

  下午,乌云滚滚,雪花又从灰色的云团中飘落,最初是零星的小雪,后来纷纷扬扬,成了鹅毛大雪。

  酒馆原定下午早点打烊,达娃卓玛的阿妈病重了,然而大雪一下,他们又只好待在了酒馆里。

  天光被漫天风雪遮盖,屋内亮起了酥油灯。

  两人又饮了几杯酒,身上暖暖的。达娃卓玛本来还想唱上一曲解闷,可是仓央嘉措的脸上却爬满了愁思。

  达娃卓玛看在眼里,并不说破,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仓央嘉措抬起头,达娃卓玛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把达娃卓玛拥入怀里,轻声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灯火摇曳,残酒早已干涸,窗外是鹅毛般的大雪。仓央嘉措望着窗外,灰暗的云层似有光亮划过,露出一段白色的罅隙。周围很静,只有那刺眼的白窸窣作响,那是一个人无法规避的命运。

  过去并未消失,未来也一直都在。

  有小孩子名叫阿旺诺布,他的家乡在南方的草原上。那里的寺庙每天都会敲钟,但钟声和拉萨的不同,它并不庄严,甚至很多时候,孩子们玩耍忘了回家,听到钟声就知道该回去了。

  阿旺诺布的阿爸和阿妈都很疼他,从阿旺诺布记事起,每一天就都是快乐的,没人逼他做什么,他饿了就告诉阿妈,阿妈就会拿来好吃的糌粑;累了就躺在阿爸的腿上,阿爸会给他讲好听的故事,讲很多很多,有狼王,有文成公主,有格萨尔王,多得数不清。

  阿爸还教他唱歌,他学不会,阿爸就让他跟家里的小牦牛打架,只有赢了才有饭吃。

  阿爸说,男孩子不仅要学知识,还要有个好身体。

  可是阿爸不知道,小牦牛是跟阿旺诺布一伙的,每回都让着他。

  后来,阿爸染了恶疾,不到一年就去世了。阿妈没了依靠,和他相依为命。那时他还小,并不懂“不在”的含意,只是随阿妈哭了几天后就又到处去玩了。

  再后来,村子里突然来了几个人,说是要带他去学经,阿妈问他想不想去,他觉得很新鲜,就说想去。结果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见过阿妈。

  学经的时候,他认识了生命中的第一位姑娘。那时,他是那样平凡,她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彼此情投意合,无忧无虑,不用关心地位、金钱、牛羊的多少,只是喜欢。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彼此喜欢,就会天长地久。

  有一天,又来了一群人,这次他们强行带走了阿旺诺布,给了他很多珠宝,让他住进辉煌华丽的宫殿。阿旺诺布伤心极了,他喜欢的人都离他而去了。

  阿旺诺布在宫里住了很久,每一天他都想出去,可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外出是不被允许的。

  他活得很枯燥、乏味,终于有一天,他找到机会可以出去了。

  他一直想着学经时认识的姑娘,可是故乡传来消息,那姑娘已经嫁人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以为她还在等着他,他的心碎了,很长时间都萎靡不振,直到有一天,机缘巧合,他又认识了另一位姑娘,她漂亮,活泼,善解人意。

  可他不能娶她。他一直以为,只要喜欢她,多跟她在一起,就是圆满的爱情了。

  直到有一天,她也离开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吝啬、自私。

  就这样,他从未得到过什么。一次次地想冲破牢笼,可都是到了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命,宿命。

  他很想爱一次,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年幼时不懂父母,想再爱父母时,父母已不在。

  年少时想和她天长地久,却不想,她走了。

  ……

  大片的雪花纷纷落下,外面寂静无声,除了偶尔响起的几声狗吠,世界仿佛被冻住了,仓央嘉措止住了言语,达娃卓玛抬头轻声问道:“后来呢?”

  仓央嘉措笑着看了她一眼,说道:“后来,他遇见了你。”

  雪是傍晚停的,云还没有散尽,天地间一片漆黑。

  靴声橐橐,在夜里听得格外真切。拉萨城里有一盏灯火,影影绰绰,直奔布达拉宫。到了布达拉宫,又从宫后的小门娴熟地拐了进去。

  灯火在狭窄的走廊里渐渐聚集,灯后的人如同融化了的雪人,眉头紧蹙,面带忧伤。

  那是孤单的一个身影,提着一盏灯。

  是布达拉宫着魔似的钟声,让仓央嘉措想起了一件事:夜里必须返回,以防不测。

  靴子上沾满了雪,走到日光殿时,已经踏出一条水渍。

  灯光很暗,仓央嘉措没有留意,他直接进了日光殿,躺了下来。夜里,又起了风,风声入梦,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翌日,晨雾散去,四下又是一片清明。盖丹惊惶地跑到了仓央嘉措面前,因为跑得太急,跪下的时候身体还在抖。

  他抬头望着仓央嘉措,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

  仓央嘉措疑惑地问道:“盖丹,这么匆忙地来,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盖丹回道:“早晨侍从瞧见有一串陌生的脚印,一直到了布达拉宫。我们以为是贼,结果到宫里一寻,又发现有水渍一直到了佛爷您的日光殿,我以为是刺客,所以才赶快过来,看看佛爷可好。”

  仓央嘉措想起了昨晚的事,又想到了达娃卓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盖丹一直低着头,没注意到佛爷的表情,他虔诚地跪着,等着佛爷的指示。

  仓央嘉措笑着说道:“你起来吧,你仔细看看这屋里可少了什么?”

  盖丹站起来,大致地看了一下,说:“只要佛爷安好,就好。”

  盖丹退下后,仓央嘉措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看见桌上的笔,就走了过去,略一沉吟写道:

  夜走拉萨逐绮罗,有名荡子是汪波,

  而今秘密浑无用,一路琼瑶足迹多。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多,诗刚写好,外面又滚云密布了。仓央嘉措有些难过,天地如此广阔,为什么自己活得这样艰难。

  那些天,除了乌云过境,周边也十分不太平。第巴桑杰甲措与拉藏汗持续明争暗斗,硝烟弥漫,桑杰甲措给盖丹下了死命令,六世不能再出布达拉宫一步,因为拉藏汗有关假达赖的密信已经送到了京城,前途未卜。

  时局动荡,仓央嘉措无心读经,他经常是在昏昏欲睡中度过了一天。盖丹守在他身边,见缝插针地说些有关第巴桑杰甲措的事。

  其实盖丹说的,仓央嘉措早已经知道了。盖丹语气悲切,让人伤感,仓央嘉措不愿意看他,将头扭向了窗外。云翳终日不散,已经不知多少天了。

  仓央嘉措想,这深渊怕是到头了。想来,人不免一死,若不贪恋生,死时便可脱离轮回之苦。经书上说,死不是灭亡而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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