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20章 金顶崩落 (2)

  可惜,无论明白多少佛理,到头来还是要沉沦在红尘中。

  铜铃已经不能发出声响了,铃心损坏了,盖丹几次要拿去修都被仓央嘉措拒绝。现在,破损的铜铃一直藏在他的袖子里,伸手就能摸到。

  京城派来的使者抵达的时候,夕阳如同碎了一般,恍恍惚惚地挂在天边,几只鸽子在布达拉宫上空久久盘旋,留下几片灰白的羽毛后就渐渐飞远了,一些羽毛飘进了窗户,落在了经书上,仓央嘉措轻轻拂动丝巾,将其抹去了。

  盖丹弯下腰恭敬地说:“皇上的使者来了,第巴让佛爷您先去剃发更衣。”

  仓央嘉措一听,五雷轰顶,向后退了一大步。

  盖丹跪下行了五体投地④的大礼,说道:“佛爷,这是一定要做的,您的发是一定要剃的。”

  仓央嘉措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它们已经留长了,只是由于很少见光已经显得有些干枯。他嘲讽似的说:“都剃过一次了,还怕再剃第二次吗?”

  灰色的鸽群又从天际飞了回来,遮住了远方的太阳,天空阴沉得仿佛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第巴桑杰甲措与拉藏汗一起陪着皇帝的使者来到了布达拉宫的佛殿。使者的声音高亢而洪亮:“请六世达赖脱下袈裟。”

  浓重的霞光照进佛殿,仓央嘉措一件件褪去衣裳,赤身裸体地坐了下来。

  众人屏息,使者绕着仓央嘉措转了三圈,每转一圈他的步伐都会更慢,他上上下下反复地打量着仓央嘉措,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转完了三圈,他停在了仓央嘉措面前,转过了身,盖丹忙给仓央嘉措披上了衣服。使者一言不发,一直紧皱着眉头,第巴桑杰甲措、拉藏汗都紧张地望着他。

  他忽然说道:“尚不能确定是否为五世的转世尊身。”

  声音轻若浮云。第巴桑杰甲措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

  使者继续说道:“不过,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

  仓央嘉措被使者遮住了,众人看不到他的脸,他低着头笑了。

  他不是为自己庆幸,而是为延续的时光庆幸。

  使者走的那晚,仓央嘉措趁着暮色又去找了达娃卓玛。

  灯熄灭了,周围一片漆黑,两人隐没在黑暗中一答一和地说着话。

  ……

  他说,需懂得死之从容。

  她说,要随了生之贪恋与他看。

  他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她说,要伴了这一辈子与他看。

  他说,金银权贵终是空。

  她说,粗茶淡饭才是情。

  他说,少年情事老来悲。

  她说,要做了海枯石烂的盛情与他看。

  他说,高处不胜寒。

  她说,要奉了此生讨他欢。

  他说,佛无不度之人。

  她说,愿为他皈依前的红尘泪。

  ……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漫长,他看见她的脸上写满坚强,那本想用残忍的诀别来瓦解的深情,此刻如野火之后的草,绵延不绝,生机勃发。

  仓央嘉措踏着夜雪回到了布达拉宫,宫后小门边的老狗还在沉睡。他一路欢快地走着,此刻,即便大限将至,他也愿意微笑赴之。

  那一晚,他写下了几首诗:

  龙钟黄犬老多髭,竟日司阍仗尔才,

  莫道夜深吾出去,莫言破晓我归来。

  ……

  为寻情侣去匆匆,破晓归来积雪中,

  就里机关谁识得,仓央嘉措布拉宫。

  写好后,他递给了一旁的盖丹,盖丹读了一遍又一遍,佛爷的那些事都再清晰不过了,他准备规劝的话也不用再说了,他收起佛爷的诗篇,弯下腰行了个五体投地,无奈地说道:“佛爷,万万要保重啊。”

  仓央嘉措点了点头,笑着又望向了窗外。

  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年)正月,寒冷如巨兽般肆虐着天地,树枝上挂着的冰凌常常在有风的夜晚折断,让人心神不宁。经师们赶着日光和煦的一天来到了仓央嘉措面前,他们有些兴奋地说,今年的传昭大法会将极为顺利。

  话音未落,窗外飞过几只黑色的鸟,那些鸟儿像被人施了咒一般飞过去,再飞过来,往复了几次,仓央嘉措看呆了,手指碰到了袖子中的铜铃,铃口的一侧锋利如刃,割伤了他,殷红的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没有人发觉。

  传昭大法会从正月初五开始,到二十六日结束,一共进行了二十一天。

  在这二十一天中,仓央嘉措只能待在日光殿里,唯一的消息来源是盖丹。他时常站在窗边看着人来人往。人群总是在晨曦中浩浩荡荡地来,又在薄暮中浩浩荡荡地去。这样平实而忙碌的生活,是仓央嘉措喜爱的,向往的。

  盖丹到日光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仓央嘉措倚在无畏狮子大宝座上,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可是那些带着血腥的字眼却像凶猛的毒蜂一般,非要刺进他的肉里,让他感受钻心的疼痛。

  ……

  佛爷,您还记得曲和多巴吗?就是到邬坚林寺接您的人。

  第巴说,他被拉藏汗的人劫走了。听说是因为护卫的人没有听从拉藏汗的安排,曲和多巴上前辩驳了两句,就被劫走了,现在还扣在拉藏汗的手里,非要第巴过去呢。

  第巴气坏了,他让佛爷这两天好好待在布达拉宫里,护卫都加强了,怕是要有事情发生了,唉。

  果然,狡诈的拉藏汗抓曲和多巴就是为了向第巴挑衅。

  听说,他们在拉萨城外打起来了,蒙古人终归是蒙古人,怎么会向着我们西藏人呢?不过佛爷您放心,三大寺的堪布已经去调和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况且拉藏汗以前跟第巴都是五世的弟子呢。

  听报信的人说,那的确是个误会,仗倒是打了,不过只是动了些皮毛,很快就和解了。佛爷,您不要担心。

  佛爷,拉藏汗和第巴在和谈中像两头凶猛的狮子,谁也不肯让谁,最后还是拉藏汗的经师出面才和解了。

  不过……不过,第巴退位了,拉藏汗也答应把兵退出西藏。佛爷,新继任的第巴是桑杰甲措的儿子,叫阿旺仁钦。

  ……

  仓央嘉措不愿再听盖丹说话,有几天他一直紧闭房门,只让送饭送水的侍从进来。柜子里有些占卜用的法器,仓央嘉措都找了出来,白天对着太阳占卜,晚上对着月亮占卜,然而结果总是很诡异,那些卜文常在深夜幻化成黝黑细小的长蛇,绕着他的手臂旋转,他睁眼看去,小蛇便顺着他的手臂一直蜿蜒到脖颈,倏忽不见了。

  日光殿里通常都是很安静的,光线与尘埃都静静地伏在地上,不愿挪动。

  门再次响起时,仓央嘉措听到了盖丹的叫喊声,隐约还有哭泣声。仓央嘉措打开门,盖丹身体前倾,一下子扑倒在地,颤抖着递上了一封信。

  信是新任第巴阿旺仁钦写的。

  又是离去的信。他合上了信纸,伸手摸了下盖丹的头顶,盖丹哆嗦的身体在佛爷的手下平静了下来。

  仓央嘉措神色凝重,半晌无语。

  盖丹抬起头,佛爷的身影如隐没在晨光中的雕塑,清冷、庄严。

  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西藏的局势每况愈下,第巴桑杰甲措与拉藏汗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仓央嘉措已不能置身事外。在三大寺高僧的奔走下,藏蒙双方、政教两界的代表都坐在了谈判桌前,仓央嘉措作为活佛主持了这次和谈。

  双方碍于情面都答应各让一步,可实际上,该谋夺规划的,谁也不愿失去分毫。曲终人散,仍旧是各怀心事,摩拳擦掌。

  日光殿里,桑杰甲措站在了仓央嘉措面前。

  走廊里是侍卫警觉的脚步声,仓央嘉措拨弄着佛珠,眼神澹远,神游物外。

  桑杰甲措望着年轻的六世,心中不胜悲凉。

  他知道,大势已去。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说一句仓央嘉措便拨过一颗佛珠,冰冷的珠子一颗颗地在他的手里滑过。

  只有孤注一掷了。

  佛爷,不要怪罪我。

  拉藏汗必定对你我存有疑虑,我若去了,佛爷不能再耽溺酒色。

  ……

  佛珠一共十二颗,桑杰甲措说了十二句。他每说一句都会停顿很久,最后他艰难地叮嘱道:

  此去凶险,恐难自保,望佛爷万万保重自己。

  仓央嘉措的佛珠转到了第十二颗,因为太过用力,珠串崩开,佛珠如急雨般打在了地上,此起彼伏的弹跳声惊心动魄。

  第巴桑杰甲措花重金买通了拉藏汗的一位侍从。侍从贪婪地收下了一整袋金子后,在拉藏汗的青稞酒里下了毒药,那细如骨粉的药融进青稞酒中,无色无味。侍从端上了那杯索命的酒。拉藏汗目不斜视,只是看着端酒的侍从。他的眼神锋利如刀,划开了眼前的伪装。侍从心惊胆寒,酒液洒了出来。

  拉藏汗笑了,笑得那样邪气。

  他接过酒杯,一扬手泼在了桌面上,煮熟的牛羊肉顷刻间变成了黑色。

  不过断了侍从的一双手,桑杰甲措便被供了出来。

  五月。花满街,月染衣,萧瑟齐鸣,悲怆入骨。

  拉藏汗在那曲秘密集结重兵,以桑杰甲措下毒谋害自己为由,准备出兵讨伐。

  三大寺的堪布日夜兼程地赶到了拉藏汗的军营,他们默念着佛经,端坐在拉藏汗面前,不让他前行一步。悲伤的泪水,流过他们满是褶皱的脸,他们早已筋疲力尽,只是希望拉藏汗能在最后的关头改变主意。

  拉藏汗不看他们,他跨过了人墙,大步向前。他挥着战刀指向苍天,底下是士兵们山呼海啸的回应,僧人们的哭泣、嘶喊、慈悲的心被揉碎的声音都被淹没了。

  桑杰甲措匆忙集结的军队不敌拉藏汗的虎狼之师。

  七月,炎夏的暑气混入了血腥与苍凉。

  独揽西藏政教大权二十余载的第巴桑杰甲措的政治生命与血脉一同被斩断。

  传说,那是被一个女人斩断的,她是拉藏汗的妻子次仁扎西。那个女人曾向桑杰甲措伸出过一双无限温柔的手,然而它们触碰到的却是一颗冰冷坚硬的心。她再三地暖热一双手,想用自己爱的热焰打动他,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一厢情愿,让恨变得愈发浓烈。

  不知桑杰甲措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她的泪水是否已经流成河。

  仓央嘉措知道,桑杰甲措是在以卵击石。他在日光殿内替桑杰甲措占卜,所得皆凶。

  在占了无数次后,虚掩着的门被盖丹推开。他步伐沉重,慢慢地走到仓央嘉措面前,猛地跪下了。他冒失的举动惊到了仓央嘉措,他手中的法器、卜文散落一地,如房屋倾倒后四处飞散的砖瓦。

  “佛爷,第巴大人他……被拉藏汗,杀了。”

  仓央嘉措直直地坐着,泥塑木雕般。他仿佛又看见散落的卜文变成无数条冰冷黝黑的长蛇,它们立着身子,朝他吐出猩红的芯子,嘶嘶有声。

  仓央嘉措闭上了眼睛,长蛇窜了起来,绕住了他的手臂、身体,越来越紧……

  注释:

  ①哲蚌寺:哲蚌寺系黄教六大寺庙之一,原名是吉祥永恒十方尊胜州。它坐落在拉萨市西郊约十公里的根培乌孜山南坡的坳里,系黄教创始人宗喀巴之弟子降央曲吉·扎西班丹于公元1416年创建。

  ②扎什布伦寺:清朝达赖与班禅同为各辖一方的政教领袖,前藏指以拉萨为中心的达赖辖区,后藏指拉萨西侧以日喀则为中心的班禅辖区,日喀则扎什布伦寺是班禅住锡地 。

  ③《蓝琉璃》:蓝琉璃(又名医学广论药师佛意庄严四续光明蓝琉璃)是藏传佛教重要医学典籍之一,作者正是第巴桑杰甲措。

  ④五体投地:佛教礼法之一。又作五轮投地、投地礼、接足礼、头面礼、顶礼。本为印度所行之礼法,据《大唐西域记·卷二》所载,印度所行之礼敬法共有九种,第九种即五体投地,为所有礼法中之最殷重者。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牛棚杂忆 金庸传 世界因你不同:李开复自传 林肯传 痛并快乐着-白岩松自传 领袖们 曾国藩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蔡康永的说话之道 纳兰容若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