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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朝京之旅 (1)

  腊月的北京,草梗、败叶被冻得极脆,踩上去沙沙作响。微风吹来,屋檐上的灰尘飘飘洒洒,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肆意飞舞。冬日本来就是安静的,在宏阔的紫禁城中,静,更显得怕人。

  乾清宫的香炉熏着龙涎香,地炕还是暖的,康熙皇帝手里的奏折一开一合,仿佛在恭敬地诉说着各方事宜。特使恰纳喇嘛和阿南卡进来的时候,康熙刚好看完了一折奏章。他抬起头,目光起初是散漫的,落到恰纳喇嘛身上时却忽然聚在了一起,成了一柄寒光熠熠的剑。

  恰纳喇嘛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由于事关重大,他从藏区一回来就直接到了乾清宫,他不敢抬头,眼前全是绘着五彩吉祥图案的羊毛。

  “启禀陛下,臣此去西藏,得知第巴桑杰甲措已被拉藏汗以‘清君侧①’的名义杀了,现在西藏的大权落在了拉藏汗手里。”

  此前,康熙已经看过了拉藏汗的密奏,对于桑杰甲措的失败他并不感到惋惜,远方如此多的生命正在逝去,桑杰甲措不过是其中之一,他关心的是整个西藏。现在,形势已经逐渐明了,桑杰甲措死了,拉藏汗掌握了西藏实权。拉藏汗的奏章写得恳切、坦诚,不像桑杰甲措总是暗藏着玄机让自己揣测,这样看来,拉藏汗倒比桑杰甲措更能忠于朝廷。那么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桑杰甲措所举的六世达赖该如何处置,不过,这都已经是小事了。

  他喝了一口茶,缓缓地问道:“六世达赖喇嘛安好?”

  恰纳喇嘛低声回道:“回陛下,六世达赖一切安好。”

  康熙微微地笑了,他又想起了拉藏汗“废桑杰甲措所立假达赖”的提议,这个想法太过冒险,达赖是藏教实体信仰的化身,藏人与蒙人都是衷心信仰达赖的,贸然将他废掉,很可能会引起民心的混乱。

  康熙叹了口气,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康熙令护军统领席柱和学士舒兰为金字使臣入藏宣谕。出发当日,春雨飘然而至,柳树尚未发芽,雨水带着冬末的寒意侵入了舒兰厚实的官服,他打了个寒战。此刻,谕旨就在眼前,一卷绣着腾龙的金色绢布。雨越来越大,似乎要把整个春天的雨水都倾泻殆尽,细密的雨线织成巨大的蛛网覆盖着大地。他走上前,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那卷绢布,几个遒劲的朱砂大字映入眼帘:

  仓央嘉措,亲往京都朝觐。

  春雷响起,惊蛰万物。

  拉藏汗的围剿开始了。盖丹终日躲在仓央嘉措的日光殿里。仓央嘉措破例让盖丹坐在了无畏狮子大宝座的后面。他念着佛经,五世的铜铃如肃穆的灵塔般立在桌上,耽享着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盖丹的脸上一片惊恐,他不停地攥着衣角,像是要找个孔洞把自己塞进去。仓央嘉措一直闭着眼睛,除了拨动佛珠的手指,一切都如坐化了一般。

  布达拉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很多乌鸦。宫里近来到处是围剿桑杰甲措残部的兵马,砍杀声不绝于耳,没人在意上空多了些飞鸟。

  黑色的乌鸦,鬼魅般地围着布达拉宫旋转,每晚暮钟过后,它们就会颤抖地叫着:“亡,亡,亡……”惊悚的声音环绕着整座布达拉宫。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黑夜攀上了墙头。剿杀多日,宫中已经越发沉寂,进入傍晚便是黑黢黢的一片。

  盖丹被拉走的时候,仓央嘉措睁开了眼睛,他愤怒地望着冲进来的蒙古兵,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一般说不出话。盖丹被拖出了大殿。

  盖丹一走,布达拉宫就只剩下仓央嘉措一个人了,其余的全部是拉藏汗的士兵,他已插翅难飞。

  仓央嘉措在空荡荡的布达拉宫内四处游逛着,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出儿时的歌谣、很早的人和事,只是都已经不大清楚了,他甚至想不起阿爸的声音、阿妈的声音,就连玛吉阿米的声音也是模糊的……

  他头脑一片空白,兀自唱了起来:

  姑娘,姑娘,

  我愿在佛前坐化,避过岁月的问。

  ……

  只有一朵莲花是它的归宿,

  那朵莲花却开在它心里。

  ……

  暮色与朝霞已经很难区分,忘了是在人人清醒的早晨还是该安歇的夜晚。仓央嘉措来到了第巴桑杰甲措的房间,古松木的书案上还摊着一本书。

  他随手翻了起来。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写的竟是自己。

  我不是小人物。

  我是从拉萨来的。

  我要到布达拉宫去。

  我周身的一切,连同掉落的毛发,你们都要珍惜,因为那是可以得到祝福的。

  ……

  桑杰甲措写下的竟是自己,但这臆测与浮夸的他还是他吗?要是放在从前,他必定一笑了之,然而这一此刻,他却忍不住哭了,泪水无声地一串串流下。

  故人旧物,仿佛一把无情的刀,一下一下地扎在人的心口,直到流出血来。仓央嘉措捧着书,迎着阳光坐了下来,遥远的太阳此刻竟有些热烈,仓央嘉措落下的眼泪渐渐被蒸干,他似乎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泪水还在一直流着。他坐了很久,直到夜凉入骨,才重新站了起来。晚风中,他像一株孤独的松柏般孑然而立。

  五月初一。天气如凉薄的妇人,姿色内敛。广阔的天地,四处是星星点点的绿。

  从布达拉宫到拉藏汗的府邸,一路戒备森严。蒙古兵全部持戟站立,如一尊尊凶神恶煞的金刚。仓央嘉措站在人墙围成的甬道里,望不见四周,只觉得阴沉的天在往下压。风沙肆虐,天地混沌,空气中充溢着泥土原始而莽撞的气息。

  仓央嘉措踏进拉藏汗营门的那一刻,恍然间听到了来自另一个时空中的一声喟叹。那声音并不哀怨,反而是轻松、如释重负的。他有些感动,回过头去寻觅,在幢幢的人影中,他望见了年少的自己。

  三大寺的活佛和藏蒙各界的高僧都到了拉藏汗的府邸,这是一场特殊的审判。

  拉藏汗是此次审判的召集人和主宰。屋中上上下下都是身披袈裟的,只有他一人着俗装,他不在乎,早在与桑杰甲措争夺王权之时,他的眼里就只有整个西藏。

  仓央嘉措仍旧带着五世的铜铃,还是掩在袖下,攥着。拉藏汗每说一句话他就摸一下,铜铃从冰冷到温热,再从温热退回到冰冷,周而复始。

  拉藏汗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内外回响着。

  他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终日耽溺酒色,屡屡破坏戒律,乃是金罩的风流浪子,不是真达赖,应当废黜。

  他说,如果大家没有意见,就这么决定了。

  他说,我已经启奏大皇帝了。

  拉藏汗说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的气势像一座雪山,巍峨而不可侵犯。然而短晢的沉默过后,雪山便遭遇了强震,雪开始崩塌,如千军万马般横冲直撞下来,轰轰作响。

  堪布、活佛,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厉声反驳。

  达赖佛乃是迷失菩提缘故。

  达赖佛只是游戏三昧。

  达赖佛虽然亲近女子但并未破戒。

  达赖佛的坐床是大皇帝准许的。

  ……

  仓央嘉措始终没有说话,他淡定地看着他们,仿佛正身处另一个世界。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审判会一直持续到了日落,夕阳的光辉薄薄地涂了一地。仓央嘉措微微动了一下,想甩掉身上昏黄的光,他不知道已经是黄昏了,抬起头望了一眼,心中一颤。

  拉藏汗莫名成了一名听众,沉默地听着慈悲的高僧们的说辞。高僧们起初还在激烈地辩论,后来因为得不到拉藏汗的回应,逐渐都安静了下来。

  拉藏汗起身,目光如炬,他盯着仓央嘉措慢慢说道:“大皇帝已经下诏,即日将仓央嘉措送往京城。”

  仓央嘉措依然平静,没有一丝惊慌。拉藏汗鹰鸷般凌厉的眼神与之对视,落了下风。

  月亮一点点地爬上了夜空。西藏的夜,永远是那样凄清、高旷。仓央嘉措被软禁在了拉藏汗的营地,四周嘈杂喧闹,无半点清静。拉藏汗破例让盖丹来服侍他,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喇嘛,在见到仓央嘉措的那一刻,老泪纵横。

  屋里只有一盏酥油灯。这唯一的一盏灯还是火苗极小的,仓央嘉措的影子左摇右摆,在墙壁上不断地晃动。

  盖丹流着泪,亲吻着仓央嘉措的靴子。

  他呜咽地说:“佛爷,您再为我摸次顶吧。”

  仓央嘉措伸出了手,轻轻地放在了盖丹的头顶上。已是老迈的盖丹似乎再也承受不起,身体弯了下去,开始痛哭。屋外是守夜士兵呼朋引伴的声音,它们很快盖过了盖丹的哭声。仓央嘉措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口的侍卫示意他不能出去,他摆摆手说道:“我不会逃的,我就是想看看月亮。”

  他慢慢地走了出来,然后仰头望着夜空。星斗、月亮,一切还是那么美好。达娃卓玛,她,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看着这轮月亮……

  仓央嘉措回到了屋中,提笔写道:

  前月推移后月行,暂时分手不须衰,

  吉祥白月行看近,又到佳期第二回。

  他把诗拿给了站在一旁的盖丹,说:“如果我再也出不去,你就把这诗稿交给达娃卓玛。”

  盖丹接过诗稿,仔细地叠好,收了起来。

  夜深了,除了月光外再无半点光亮,屋中更是黑暗一片。仓央嘉措合着眼,眉头紧皱,那是梦踏着夜色来了。

  是她。

  是她如玉般圆润的手撩拨着他的头发,轻声地唱着歌谣。

  是她如桃花般美丽的笑靥浮现在他的眼前。

  是她说着至死不渝的誓词举杯向他。

  是她……

  他突然惊醒了,梦也瞬间消失。他懊丧地又躺了下来,重新闭眼,想再次回到梦中,但任他如何努力,那个美好的梦始终没有再来。

  他又坐了起来,周围寂静无声。他摸了一下脸,全部是泪痕。

  盖丹始终没有睡,一直守在仓央嘉措的床边。仓央嘉措望着他,心里感到了一丝温暖。盖丹见他要起身,便点亮了灯,明晃晃的光照亮了屋子。

  仓央嘉措立在桌边,又写下一首诗:

  结尽齐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写完,他合起了宣纸,递到了盖丹手里:“连这一首一并交给她吧。”

  下半夜,月亮不见了,夜色更重了。

  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六月十七日,藏历火狗年五月十七日,仓央嘉措起程了。达木丁苏伦将军率部押送,皇帝使臣席柱和舒兰陪同,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京城。

  仓央嘉措走出兵营的那一刻,士兵排成的人墙再也透不进一丝气息。仓央嘉措似乎看见了人墙背后一张张悲戚的面孔,他向前迈了一步,那些面孔突然不见了,大地却开始微微地颤动,那是一双双人膝在跪向地面。仓央嘉措又往前走了一步,守卫的士兵这时让开了,他惊诧地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匍匐在泥泞的广场上,他们把洁白的哈达举过头顶,汇成了一片汪洋。仓央嘉措不敢再迈步,这一刻,他的身体已不再是他的,而是所有人的,他感觉身体的每个角落连同他的记忆都在被人托起。

  这些人是平凡而卑微的,他们未必知道布达拉宫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用一颗赤诚之心,为他们爱戴的达赖佛祈福。

  天又下起了雨,雨水滴在送行人的脸上,渐渐汇成了蜿蜒的泪。布达拉宫的晨钟敲响了,送行的队伍停了下来,那一声声浑厚的钟鸣,悠然地回荡着……

  仓央嘉措向后望去,布达拉宫连同那些虔诚的信徒都如同虚幻的镜像,指触,涟漪起,一切都模糊了,然后渐渐远去。

  哲蚌寺,万籁俱寂。

  因为一直下雨,原本阴沉的天更淡了,呈现出灰白色。一席席鲜红的僧袍枕戈待旦,驻守在寺中。

  自从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被拉藏汗诬为假达赖后,哲蚌寺的武僧们便计划着要将仓央嘉措保护起来。对他们来说,仓央嘉措是佛,佛哪能由凡人说不是就不是了呢。

  送行的队伍如同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哲蚌寺外。因为还在拉萨,所以押送的士兵并不多。拉藏汗考虑到六世在民间的影响,没有派太多兵。

  武僧们冲出去的时候,送行的人先是一愣,随后便如洪流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帮着武僧们开道。武僧红色的僧袍如同燃烧的烈火,逼退了拉藏汗的守卫。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应该留在拉萨的。

  他们整齐地跪在了仓央嘉措面前。

  “佛爷,我们来了。”领头的武僧,从怀中擎起一条洁白的哈达。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仓央嘉措只觉得眼前一朵朵红色的莲花在绽放。他望着慷慨赴死的信徒们,说不出一句话,喉中呜呜作响。

  他跟着武僧向前走去,身后是雪山,在大片大片地崩塌。

  拉萨,日光倾城。人们的心却是惶惶不安的。

  达娃卓玛不断地伸手去摸酥油灯上的火苗。阿妈说过,只要能把酥油灯上的火苗拿下来,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情郎。

  火苗十分灼烫,她的手一次次伸出又一次次缩回。

  她每次缩回了手,眼泪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午夜,达娃卓玛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她点了一盏酥油灯,再次伸出了手,这次她没有退缩,灼热的火在她的手指上烙下浓重的痕迹,疼痛从指尖一直猛窜到胸口,撕心裂肺。

  这是她早该料到的事情,宕桑汪波就是仓央嘉措,是端坐在布达拉宫里的佛爷。她颤抖着手,心在抽搐,泪如雨下。

  盖丹把信笺交给她,她颤颤巍巍地打开。

  仅有的几行字,读了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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