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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取了个女孩名字

  连日来的淫雨,老天似乎也终于累了,觉得该喘口气了。那湿重的泥地却还被沉沉地压迫着,汪汪汤汤的到处都是水。太阳一出来,一个个水坑都变成了一面面明晃晃的镜子。每面镜子里都有一个因许久未得露面而越发变本加厉了的太阳。这样晴了三天。三天里太阳似乎每天都要剥去一件外套。到了农历六月初二那天,这老阳儿已经剥去了所有的伪装,赤裸裸地直逼着大地。那些坑坑洼洼里还未被烤干的水,接连不断地泛着一串串句号一样的小气泡。

  徐家草舍门前被一片络麻、棉花和桑林包围得铁铁实实的,钻不进一丝儿风,白花花的阳光落在门前天井一样的道地里,晒起了一层暗绿色的苔泥。傍晚七点多,这太阳光才恋恋不舍地悻悻离去,却还是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竹园里几棵苦楝树上的知了叫声忽然喑哑了下去,那是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那令人窒息的闷浊的空气。邻人们听见了,都知道徐家又添一丁。已过不惑之年的徐仁海终于又得一子,喜不自禁。自从大儿子传炳出世后,他一直盼着妻子能再给他生个儿子,这愿望一直到十二年后的今天才得以实现。

  孩子躺在一个旧木盆里,白白胖胖的一个,长了一双细眼,做爹娘的越瞧越欢喜,容不得别人说那眼睛小,不好看——“眼睛小目光准着哩,那些瞪得跟桂圆似的才眼大无光呢!”

  有关此儿降生时的情景,数十年之后有颇多传说。一说连日不断的暴雨忽因他的出世而骤止,一场一触即发的水灾也因此幸免;又说他刚生下来时徐家暗沉沉的草舍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光;或说有人看见舍门口有一白胡子老头一闪而过,须臾便听见了里面婴儿的啼哭声。但对于当时的徐仁海夫妇来说,他们还未敢奢望孩子将来能有怎样大的出息,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里,能将他顺顺当当地拉扯大,将来再能娶妻生子,落个儿孙满堂早已是心满意足了。孩子满月那天,夫妻俩便商量着给他取了个带“花”字的女孩名。这一带的沙地人坚信:女孩儿生来就是贱命,男儿取了女人名字,阎王小鬼都不会起眼,便于好养。一排,又正好在“传”字辈上,遂取名为传花。

  在萧山,徐是大姓。有关该姓的来源,县志记载:“徐姓,原籍河南开封,宋时迁至绍兴项里及下方桥村。约在明代,由下方桥迁来本县,定于长山乡的井亭徐村。后,其族人散居于附近之塘湾、浦滩徐等村,以及长河乡等地。”但徐仁海一家的祖籍不可能会在长山乡的井亭徐村,他们的宗祠在绍兴安昌,显然其祖是从安昌搬迁到萧山党湾乡来的,并且迁移过来的时间也不可能久远。

  党湾位于萧山东片沙地区,约一百多年前,此处还是一片汪洋大海,为钱塘江流通道。后,流道变迁,先后经南大门、中小门、北大门一再北移后,这一片沙地才慢慢淤涨出来,逐渐形成。从民国三十年的萧山乡镇区域图上可以看到:其时的党湾南与绍兴县交界,东南亦与绍兴仅一江之隔,故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祖籍多是绍兴,方言、民风与周边绍兴人一脉相承。且迁徙过来的都是些有着各种各样迫不得已的原因逃难过来的穷苦人,或因战乱、瘟疫,或为逃壮丁和饥荒,拖儿带女地到这荒无人烟的野滩上找个栖身之地,搭个草棚或造间草舍,没日没夜地开荒种地,从此一代一代地繁衍了下来。

  许是应了那名字的好处,传花自小无病无灾,糠菜、萝卜、麦粞也照样能将他喂养得壮壮实实。家里兄弟姐妹八人中,他排行第七,哥是老二,上面五个姐姐。家里孩子多,又没有地,只能靠租种地主人家的土地维持生计,遇上年景不好,地上的收成连光是40斤棉花的年租都交不够。个儿比自己女人还矮小的徐仁海于是又想方设法四处贩鱼苗,替人轧棉花、搡米、碾麦粞,以换来一升或半升米下锅。妻子亦没日没夜地守在布机前,吱吱呀呀地织个不停。尽管这样,日子还是过得十分艰难。一家人一年四季都只能吃些杂粮,遇上杂粮也断顿了,便以糠菜充饥。腊月里,雪下得尺把厚,徐仁海的堂侄过来串门,瞧见他们碗里的吃食都是白花花的,便羡慕道:“二姆,你们吃白米粥呀?”走近了一闻,却都是股辛辣的萝卜气味,原来为了省柴,每次做饭时,家里人都特意把萝卜剁成了这饭粒般大小。

  作为男孩,比起几个姐姐妹妹来,传花还算幸运得多。四姐刚生下来还未足月,就被送进了育婴堂里。那是他母亲听了一个姑姑的劝,那姑姑说:“你把她养下来,会少织50匹麻布都不够。”为了那50多匹麻布,做父母的于是忍痛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孩子从此是死是活再未可知。直到许多年后,老大传炳已经成了家,他妻子有一次生病了,晚上躺在床上梦见那孩子跟她哭诉,说是自己在育婴堂里被一户人家抱走,养至三岁时,因偷吃冷饭,被养母打了一记,正好打在要害上,死了。翌日,传炳妻子便将这梦告知婆婆,一家人都以为这孩子果真是死了,故意托梦给传炳妻子的,伤心流泪了一番,从此便也断绝了日后说不定还能再重逢的念想。

  三姐10来岁时也被卖给了别人做童养媳。那男的要比她大好几岁,总是想方设法地虐待折磨她。下雨天里也硬逼着她出去放羊。雾雨迷濛的荒野地里,数里路内都见不到一个人影,雨点抽打在小女孩和羊身上,羊无比凄凉地咩——咩——叫喊着,女孩被这牲畜跟人般凄楚无比的哭叫声吓得瑟瑟发抖。吃饭时,养父母从不让她跟着一块儿上桌,每次都只能呆在水缸边吃个半饥半饱。那男的还经常冷不丁地往她饭碗里倒冷水,吐唾沫。这样生活了五六年,直到有一天二姑父得知她在那户人家已被折磨得面黄肌瘦不像人样,跑去告诉她父母,仁海夫妇这才不顾一切地把女儿从那户人家家中赎了回来。

  年幼的传花知道家里人的这些苦难,所以从小就很懂事,懂得父母的艰辛和不易,懂得体谅他们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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