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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校 友 忆 存 (2)

  王福海,天津人,是食堂的厨师。我和他工作不在一起,劳动不在一起,可是感情不坏。他是名厨师,技术高,如果评级,总当是特级吧。记得50年代,有时食堂卖红烧鱼,买一盘,吃,味道总是超过一般饭馆,就是他做的。他血压高,常常在院里练武,锻炼身体,我就愿意借这个机会跟他闲谈一会儿。他为人爽快,厚道,虽然我们谋生之道不同,他还是把我看做朋友。我口腹之欲不怎么样,却对家常菜的做法有兴趣,有时就向他请教,他必仔细讲解,并告诉其中的诀窍。到干校之后,他仍在食堂,有时我挑水,难免与他碰头碰脑,他不能说什么,但看得出来,面上有爱莫能助的惆怅。他的血压更高了,终于不得不回天津休养。我放还以后,有时到天津去,想看看他,可惜没问过他的住址。大概是两三年之后,听谁说,人力终于不能胜天,他作古了。大革命以后,由于种种原因,有些有感情联系的人比我先走,我能去送别,也应该去送别,而竟未去送别,王福海是其中的一个。又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致歉意,新观点,人死如灯灭,也不能知道了。

  识 小 录

  识小,是想记一些在干校的零零碎碎的见闻。小,必没有什么价值,而仍决定写,是想到,千百年来久矣夫,小人物,因受迫害而家破人亡,任其湮灭,大人物,放个屁,也可写入起居注,现在我手中有笔,面前有稿纸,就乐得反一下潮流,偏偏避大趋小,为无限的小人物吐一口不平之气。见闻不多,也得排个次序,又不能免于势利之眼,由天象说起。

  排首位的当然是彗星。记得看什么文章,说彗星很多,我们所能见的只是少数大字号的。可是超级大字号的,如哈雷彗星,我“生正逢时”,赶上两次光临,却没有留下影像。“生年不满百”,没有再面对哈雷彗星的机会,如果没有这次在干校看白纳特彗星的机会,今生也许就只闻其名而未能见,也总当算个不很小的遗憾吧。所以事过之后回顾,虽然因有此一见而受到批斗,所失无所谓,所得仍是值得录入心中的档案的。

  其次是龙卷风。这是有大破坏力的一种自然现象,见于记载的很不少,却没遇见过。——正如火山、地震之类,最好是不遇见。但如龙卷风,范围不大,时间不长,却又颇想在不很近的地方看看。而就真碰到一次机会,是到干校之后还不满一个月,一天下午,几个人在野地干活,听一个人大声说:“看,龙卷风!”我们都直起身,向他指的方向看,在正南方,临近地平线的地方,一个黄色的圆柱,不太高,在缓缓地向东移动。移动中,圆柱像是往上延伸,上面高处也变成昏黄,向下降。很快上下就合为一体,加大,颜色变为黑黄,仍在往东移。可以想见,这是正在横扫它脚下的一切,也会有村庄吧?虽然离得相当远,也感到很可怕。

  连带说另一次的可怕,是见到一条大蛇。时间记不清了,总是热天,我们三四个人,受命去修葡萄园旁、大路边那口井的井口。带头的是个年轻力壮的,到那里,他掀开井口上的一块方石,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一条大蛇在石下的一块空地上盘着,身体有鸡蛋那么粗,满身彩色花纹。它像是也被这意外的情况吓住,没动。不知道根据什么知识,都以为必是毒蛇,很紧张。那个带头的赶紧拿起身旁的铁锹,把蛇铲到空地,一阵乱打,蛇死了。事后才听当地人说,这样花纹的蛇并不是毒蛇,我们吃惊,以及下毒手,都是多余。这有时使我想到天赋性质的天命,以人之水做的为例,很美,则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反之,很不美,就会处处碰壁,同是生而为人,走的路则大异,除“畏天命”甚至怨天以外,我们又能怎么样?蛇更是这样,据说无毒的还于人有利,只是因为“我们看着”不美,有很多就死在人的不留情之手。说到此,又想起一个颇为离奇的传奇故事,是一个美丽多情的白娘子竟是蛇所变。在西方,蛇是引诱夏娃吃智慧果的,也是没有什么可爱之处。白蛇呢,其实也是要变为白娘子才可爱,可见反天赋之命终归是不容易的。

  连续说可怕,不好,应该转为说点轻松的。想在口腹之欲的范围内找找,很遗憾,将近两年,几乎没有吃到什么,后来想到仍愿意入口的——不,应该说还是有一种,那是蚌埠某肉食加工厂生产的熏肠,过节时食堂曾买来卖与职工,价不贵,味道很好。可惜,也许求过于供吧,平时不卖,很想多吃几次而未能如愿。

  记得食堂供应,主食副食之外,有时还卖皮蛋(当地之名,北京名为松花蛋)。我买过,吃不吃无所谓,是愿意看,剥开之后,蛋清部分蕴含的清清楚楚的几朵松树花。在北京,有时买,当做下酒之物,剥开,也看过,都是混浊一片。干校买的,没有例外,剥开,尖端向上,蛋清部分都透明,里面有松树花,清楚整齐。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如此制法的鸭蛋,为什么叫松花。可是仍有两件事未能明白:一、同是鸭蛋,推想制法也当相同,何以北京的不见松花,朱洪武故乡的都有松花?二、蛋清里有什么物质,经过如此这般一来,竟会出现几朵松花的图样?

  物,不能明,转为说人,或说人情。所谓人情,指当地人的生活情况和心理状态,我到个生地方,觉得最值得体味的是这个,其次才是山川名胜。可是到干校,任务是劳动,目的是改造,一切活动都是受命,自然没有与当地人接触的机会。体察一点点人情,主要是来于传闻和推想。最响亮的传闻是凤阳花鼓,如何打,如何唱,我没见识过。可是还记得流传最广的唱辞,那是:“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长期生活困难必致培育成“忍”加“悍”的性格,扩大就成为民风。不记得以什么因缘,我们两三个人,曾到当地人的一间茅草房里去看,与北地的一般人家比,室内几乎是空的。这就便于秋收以后,堵死门窗,到外地去讨饭。夏天蚊子多,我们钻进蚊帐,还要用电筒照,清除一些溜进来的,可是当地人,我曾看见,儿童就躺在草房外的木棍床上,皮肉裸露,睡。这就是悍,为了活,能闯,天不怕,地不怕。这种性格和民风给干校带来些小麻烦,是常常丢东西。主要是劳动工具,如手推车的车轮之类。记得有一次,丢的是整辆车,幸而其时不是秋收,打更的已经不是我和吴道存,我们可以不负失职之责。但也有人说,不管谁打更,也只能适可而止,过于认真会惹来麻烦。

  关于讨饭,见和思,都有可以说说的。是我和黄秀芬等在八间房(?)抹墙时期,一天下午下雨,有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带两个小孩子到房里来避雨。我们表示欢迎,让他们坐,他们不坐。大孩子敞快,能说,兴高采烈,说他到南京、苏杭等地的经历。我问他何以能到这样多的地方,他说:“讨饭啊。”语气中含有“这很自然,没什么稀奇”的意思。这使我想得很多,突出的感慨是,自己虽然出身不高,可是究竟还是偏于养尊处优,以致谋生能力很差,碌碌一生,不靠人就不能活。即以讨饭为例,前面说过,1926年春天避兵乱,与同学郭士敬结伴,由通县步行回家乡,路上饿得不能忍,曾有到附近村庄讨饭的念头,可是终于鼓不起勇气,只是想想作罢。书生,梦中也会吟诵“惟有读书高”吧,其实真正有大用的技能,如讨饭就是其一,却多半不会,对照凤阳这位大孩子,能不惭愧吗?

  惭愧是反观于己时的心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说两件有关自己的琐事。一件是吸烟。我不吸烟,一贯把吸烟看做费力不讨好的应无之事,为什么到干校竟吸起烟来?不只可以举出原因,还可以发些高论。举原因,记叙实况即可,那是蚌埠什么烟厂生产的一种廉价纸烟,有没有牌号不记得了,十支一包,价八分。许多人买,我也买,本来是想在极端的枯燥中加一点点水滴,及至尝试,才知道其作用远远不只此也。用小说教程的形象写法,是在红人物的监督之下干重活,用十二分力,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怕怒目而视继以斥责,恰在此时,传来口哨一声并一句话:“休息十分钟。”立即坐下,掏出烟,一支插在两唇间,吸几口,其感觉简直胜过不慎摔伤,疼痛难忍,意中人走近身,抚摩几下。进一步说所得,是痛楚化为迷离,绝望中出现一线生机。这样说,我从此就成为瘾君子了吗?曰不然,实况是:休息十分钟之时,也只是吸几口,一支的大部分扔掉;离开干校,不再有改造的“光荣”任务,就不再想吸,从而未费吹灰之力就戒了。戒了,但曾吸,就有资格发高论,至少是传授经验,这是,一、烟的最大用是陪伴改造;二、八分一包的同样可用,不必高消费。

  最后说说到凤阳其地,食息将近两年,离开,也曾带回一点点纪念之物,以证明在这今眼看小小的行星之上,地,凡有所经,我都是一视同仁,怀有三宿桑下之恋的。纪念之物,最好是出于三合输或黄泥铺的,可惜用好古敏求的眼看,没有。不得已而放长线,由较远处拉。前面说,曾多次到凤阳县城去拆城墙,拉城砖,那里曾是明朝始建国时设想的都城,并曾动手建,遗迹还有一些。有大的,如城门洞内雕花的石础,只能看看。

  有中的,如上面有文字表明是江西进贡的城砖,一块五十斤,如果能带一块,放在院里,作夏夜乘凉垫屁股之用,颇不坏,可惜太重,携带不便,又怕被发现,判定为阶级斗争新动向,也就只能想想作罢。幸而还有小的,是琉璃瓦的残片,我选了两片,一深蓝,一浅绿,带回北京。瓦厚实,颜色鲜丽,而且可以担保,必是明朝初年之物。这两片,我并且带着还乡,它就成为镇斗室之宝。也出过力,是写《顺生论》的第一分,拼凑打油的诗词,压住稿纸,使不移动,总当算是未辜负我这“救风尘”的善行吧。万想不到,1976年7月唐山大地震,我侥幸住在北京,这两片随着房倒屋塌,到我回去收拾遗存,就不知下落了。这样,到朱洪武的龙兴之地近两年,算唯心论之账,我仍是不信权力就是正义,所谓依然故我,算唯物论之账,来于其地的琉璃瓦残片化为空无,所得也只是,往时六十岁整变为返时六十岁有零而已。

  解 职 还 乡

  语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也想顺应一次抟扶摇而上的时风,话拣大的说,自吹为智者,接着吹,是许多听起来值得山呼万岁的言和行,我总觉得背后必藏着什么,而事后证明,我的怀疑主义经常是对的。可是对于干校的生存、发展、变化,我的推断就错了。入学之前的想法是,既名为校,就要有课程、考试、升级、毕业诸事。而说起考试,如吾师俞平伯先生,我就以为必不能及格,也就不能升级,更谈不到毕业。如何过下去呢?幸而有许莹环师母陪伴,霜晨月夕,如果还有闲情,可以闭门对坐,小声哼“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之类。我呢,也必是不能升级、毕业,可是如乐羊子,孤身上学,住八间房,门昼夜大敞,怎么办?早有精神准备,是生于此,老于此,就是说,估计也许不能回来,至少是短时期必不能回来。直到1970年后期回家探亲还是这样想,所以各处跑,置备御寒的衣物。没想到,大概是进入1971年吧,形势突变,是多方面显示,将,或说已经,走向结束,考试、升降级等事都没有了,只剩下为每个学员安排一个去处。

  就我所知的范围说,结束之最明显的迹象是,传达一个文件,内容的重要一点是,结业之后,不分配工作的,一般不得回城市。所谓一般,是容许例外,只说与我有关系的例外,比如伴侣在城市有工作,而且离不开,为了不劳燕分飞,可以回城市。我的老伴是家庭妇女,虽然参加过“我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学习,正如其他家庭妇女,都是嘴里学好了,心里没学好,而且未拿到毕业证书就逃了学,为了躲避下乡,扔了城里的住所,投身于北京大学的人海之中。仍然没有职业(不是无事可做),于是就堵死我回北京的去路。心里当然有想法,是没有职业,为什么就不能在城市住?还有,如果不上干校,告退,也逐出都门吗?显然,是只能心里想想,新的传统,今日的所说都对,只许服从,不许有想法。这也有好处,是心可以长期休息,不为将来费时费力。大概是2月晚期,听说名为连、实为社的组织已经在为我的去处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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