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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嫁给鬼子(1)

  一切的改变都从那个越洋电话开始。

  那天晚上,正在堂屋看电视的高秀燕看看表快到九点了,就回到自己住的东屋准备给吴洪委打电话。从日本回来之后,她和吴洪委约定每天晚上九点通话,雷打不动。一般是高秀燕打给吴洪委,因为高秀燕在家能拨17909,省钱,而吴洪委那边只是北京的一个街头公用电话,要用卡的。高秀燕九点拨过去,如果占线,就说明有人用那个电话。但电话亭子旁边,肯定是站着她的未婚夫吴洪委。吴洪委在一个科研所当花工,这电话就在单位的大门旁边。他等电话的时候肯定会一边搔着后脑勺,一边抽搭鼻子。这“驴熊”从小就有这坏习惯,虽然他的后脑勺没长牛皮癣,鼻子也没有炎症。等到第二次拨号,第三次第四次或第五次第六次拨号,那边终于不占线了,吴洪委的声音会像一根尖尖细细的虫子钻进她的耳朵眼里:哎是我!哎是我!高秀燕这时往往会说:谁还不知道是你?我教你一万遍“毛西毛西”了,你就记不住!吴洪委便笑:那是鬼子接电话用的,咱中国人干吗说它?高秀燕说:你这个人呀,活一万辈子也洋不起来!吴洪委说:咱生来就是个土命,要那份洋干啥呀。像你,在日本两年,不是还得回来么?像我,在北京也两年了,不还是个民工么?再过一个多月,咱俩不还得跟老辈人一样,在菟丝岭办喜事,生儿育女么?这话说得高秀燕没了脾气,便转移话题跟吴洪委商量结婚的诸多事宜:何时去乡里登记啦,何时去照婚纱照啦,请谁当伴娘啦,新房怎么布置啦,等等。但往往是说着说着,吴洪委那边不吭声了,光喘粗气光抽搭鼻子。高秀燕便笑骂起来:你个驴熊,又想好事了是不是?吴洪委便叹口气道:哎呀,什么时候盼到那一天!高秀燕说:到那一天也不给你。吴洪委哼一声道:等到上了床,还由得了你……到这个时候,高秀燕也有感觉了,便说:甭说了甭说了,挂了!挂上电话,她再回到堂屋看电视,节目再好也看不下去,因为耳边老是有吴洪委的声音,身上老是燥热难耐。

  这天晚上高秀燕等到九点,刚要去摸电话,电话却突然响了。她抓起来一听,里面一个女人说:谁呀?高秀燕说:你是谁呀?那女人说:我是马玉花。原来是娘在堂屋里也接了电话。从日本回来,为了给吴洪委打电话方便,高秀燕便扯了一根线,在自己屋里安了分机。她和爹娘约好,如果是外边打进来,谁都可以接的。这时她说:娘你放下我接!娘在那边就放下了。她对着电话说:哪一位?电话里便有一个男人说:空帮哇!原来是个日本人说“晚上好”。高秀燕急忙也说:空帮哇!对方说:高——秀——燕?高秀燕听到这,眼前马上闪现出一张黄瘦黄瘦的脸,紧急调动脑子里储存的并不太多的日语词汇,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高秀燕,你是,你是池田先生吧?池田说:是的是的,对不起,打扰你了。高秀燕问: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池田说:咱们分别好多天了,我想念中国朋友呵!高秀燕心里便笑:鬼子也真会说话。他还会想念中国朋友?是想咱再去他手下打工,受他的呵斥叫骂吧?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阿里嘎刀(谢谢),阿里嘎刀。池田这时又说:高秀燕,这里的樱花开了。高秀燕立即想起曾在那个日本小镇上见过的一片花海,觉得心里最柔弱的地方突然被一根指头挠了一下。但她马上想,再好也是人家的。她想说:俺这里的桃花杏花开得更早。但她不会用日语说这话,只好应付道:摇希(好),摇希。接着,池田便和她说起小镇上的其他东西,高秀燕听不太懂,但她知道池田在一样样地夸耀。她记得那个小镇的春天,更记得前年春天刚去日本时和几个工友去看花,因为迷路误了上班时间,让池田拉长着黄脸臭骂了一通的经历。想到这里她有些心烦,再想到吴洪委在北京正等她的电话,便耐着性子又听了几句,然后说:对不起池田先生,我这边有事情,以后再联系好吧?池田便说:丝米马丝恩(对不起),撒摇拿拉(再见)。接着挂了电话。

  高秀燕连话筒都不放,接着给吴洪委拨电话。接通后听见吴洪委急猴猴地说:哎是我!怎么才打过来?都九点十八了!高秀燕笑道:九一八事变,鬼子来了。吴洪委说:哪里来的鬼子?高秀燕便把池田打电话的事情讲了。吴洪委说:他给你打电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高秀燕说:他就是没安好心,也隔了个大海,还能把咱怎么样。吴洪委说:也是。接着就和高秀燕说起了别的事情。当然,说到后来他照常喘粗气抽搭鼻子。

  跟吴洪委通完话,高秀燕没再去堂屋看电视,也没再回味吴洪委那撩人的声音,而是躺在床上回想起她在日本的一幕一幕。工友们说得对,在日本的两年真是终生难忘。现在高秀燕只要一闭上眼睛,便能看得见工作台上的鱼血鱼肉,闻得见那直钻脑门的腥气。她们从事的是鲜鱼解体作业,两只手从早到晚泡在水里,下了班到浴室里怎么冲洗也去除不了那浑身的腥味儿。这在日本被称作“3K”工作,就是脏、险、累三类,日语发音都带“K”音,日本年轻人不愿干的。人家不愿干中国人却愿干,于是就有了“赴日研修”这种变相劳务输出。虽然工资比日本工人不知低多少倍,却争得打破脑袋,县里每年派出的几十个名额,让无数年轻人眼红心动。高秀燕她姨千方百计托关系,整整等了两年,才让高秀燕跨出国门成了一名“赴日研修生”。现在,她“研修”完了,带回的165万日元存在县城的银行里,她在菟丝岭也成了响当当的人物。许多的农家宅院经常传出一句话:有本事,也学高秀燕挣日元去!高秀燕想:难怪众人眼馋,掐着指头算一算,菟丝岭能有几个人挣回这么多日元?除了高秀燕没有第二个呀!所以说,在日本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气,都算不了什么了。

  然而她没想到池田会打来电话。这个老鬼子,两年中没给中国打工妹留下多少好印象。他管理一个车间,只要一上班,那张黄脸就到处游动,谁的手底下出了质量问题也逃不出他的两只黄眼蛋子。有一回加工玉筋鱼,高秀燕切的鱼片稍稍大了一点儿,池田便冲她大发雷霆,让她重新切过并通过翻译宣布扣她两天的工资。为这,她下班后哭了一场,连饭都没吃。但这老鬼子在技术上真有两下子,经常给工人做示范,往工作台前一站,手飞刀舞,那活儿真叫一个漂亮。听说就因为他技术硬,监工严,加工厂老板对他特别赏识,工资是日本职员中最高的,一年能领600万日元呢。不过他老婆常年有病,在高秀燕她们临回国的时候去世了。最后中国打工妹离厂集体合影时,池田刚料理完老婆的丧事回来,那张脸更黄更瘦,送别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高秀燕想:也真是奇怪,他两年中对打工妹从没说过工作之外的话,今天怎么打来了这种电话,又是想念朋友又是花花草草的。也许是他死了老婆觉得寂寞,就找出打工妹留下的通讯录打电话排遣一下。不过,你寂寞了可以找日本女人拉呱儿,打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干啥?这老鬼子!

  墙上就挂着那幅大大的合影照片。高秀燕抻长脖子凑上去看看,便找到了站在人群边上的池田。与几十位年轻的中国姑娘们相比,他显得老里老气,猥猥琐琐。

  高秀燕不屑看他,便跳下床来,趿拉着从日本带回来的木屐又去了堂屋。她爹高世连白天下地干活累了,已经在床上打起了呼噜,她娘马玉花还在看电视。马玉花看看闺女脚上,又抬头看看闺女的脸,小心翼翼地说:燕燕你天天穿这呱嗒板子,脚不冻得慌?大高秀燕撅着嘴说:跟你说一万遍了,这叫木屐,日本木屐!什么呱嗒板子,土死了!马玉花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连忙检讨:噢,木屐木屐,看我这记性!自从闺女挣了大钱回来,马玉花和闺女说话都是小心翼翼——闺女成了财神,今后家里的大笔开销还指望她呢。

  马玉花看几眼电视,又小心翼翼地问闺女:燕燕,刚才是谁的电话?高秀燕说:日本鬼子的。马玉花立即瞪大了眼睛:日本人打来的?他能把电话打到咱家?说着,那一双粗糙的老手便伸向旁边桌子上的电话机,想摸一摸又不敢,仿佛那是个日本人的脑壳。她缩回手问:你已经回来了,日本人还打电话给你干啥?高秀燕说:拉闲呱儿。马玉花感叹:打国际长途拉闲呱,人家到底是有钱!

  接下来,母女俩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起“五一”的婚事。因为吴洪委那时放长假才能有空回来,所以他们就把喜日子定在了那天。高秀燕和娘商量,到时候在村里把仪式搞了,把酒席摆了,第二天她就和吴洪委去北京旅游,游它几天,然后在北京住满喜月回来。不过,吴洪委家里的新房不能马虎,要好好地布置一下。这几天吴洪委他爹正请人装天花板,安吊灯,她得过去上上眼,别出了质量问题。

  第二天吃过早饭,她就趿拉着日本木屐往村东头吴洪委家走去。走一步“呱嗒”一声,走一步“呱嗒”一声,惹得村里人纷纷看她脚下。一个老太太看了发表议论:这呱哒板子俺爹那辈人穿过,只不过这些年有了汽皮垫子、塑料凉鞋,就不穿了,没想到年轻人又穿起来了。高秀燕停下脚对她说:二奶奶你睁大了眼看看,这造型,这图案,跟你爹当年穿的一样嘛?这是日本的!老太太仔细看了看,瘪着嘴说:是不大一样,可反正是两块木头板子。高秀燕不屑和她争辩,就昂着头,一步一呱嗒地走了。

  吴洪委家的新房其实并不新,是四年前建成的,一共五间带厦檐的瓦房。本来,这房子落成后吴洪委和高秀燕就打算结婚,但高秀燕的姨来说了出国打工的事,而且强调出去的人必须未婚。高秀燕便说:那就不结了,等到从日本回来再说。吴洪委只好依着她,同意等下去。不过,在等待出国的两年里,他们其实已经把婚结了。那些数不清的夜晚,有月亮的,没月亮的,下着雨的,刮着风的,他俩都是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他们也不怕村里人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反正他们早晚要做夫妻的,是不是?在那两年里,高秀燕还怀过一次孕,后来去县城医院流掉了。骨肉分离,那是让她啥时想起啥时掉泪的一桩大事。所以,现在高秀燕一走进这个院子,心里就像揣了一碗煮沸了的醋,又热又酸。

  几个从外村来的民工正踩着梯子吊天花板,吴洪委的爹吴二结巴正仰着老脸在一边监督。看见儿媳妇过来,吴二结巴带着一脸的讨好表情问她:你你、你快看看,怎、怎、怎么样?高秀燕憋住笑,背着手转了两圈,然后指出有一处接缝太宽。吴二结巴立马说:是、是太、太宽,返返返、返工!

  高秀燕没再看出别的毛病,就站到了她和吴洪委无数次睡过的那张木床前边,仿佛又听见这木床发出的急促声响。她想,等吴洪委回来,一定去县城商店买一张高级的席梦思。对了,还要买大彩电、大冰箱、大立柜、大沙发等等的一切。反正,新房的布置一定要在全村拔尖。吴洪委拿不出钱来,我拿!我就是拿出三万也只是全部存款的四分之一。我高秀燕结婚,太寒碜了行吗?

  视察完了新房,高秀燕又一步一呱嗒地走回家去。眼下正值春耕大忙,爹娘都下地干活去了,但再忙她也是不会去的。虽然在日本干的工作比庄稼活儿还累,但她觉得菟丝岭的土地已经离她很遥远了,现在让她下地干活心理上真是适应不了。

  她打开电视机,抓起一把瓜子,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晚上九点,她照常给吴洪委打电话,说了白天去看新房的事情。吴洪委这驴熊想象力太丰富,又勾画起日后将在新房里发生的场景,弄得高秀燕热血沸腾,让她放下电话后好大一会儿还是不能平静。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她拿起一听,又是池田在说:空帮哇。她刚要回话,娘在那边说:说啥?你说啥?高秀燕没好气地说:这是池田!娘你把电话放下!

  池田这次的电话用语还是很客气,又是打扰了,又是对不起。高秀燕不冷不热地说:池田先生,你接连打电话给我,有事吗?池田说:是的是的,有事。高秀燕说:那你说吧。池田说:你在日本的时候,我没能陪你出去玩玩,实在抱歉。但愿今后还能有机会,陪你在日本各处走一走。接着,他说了许多地方,高秀燕模模糊糊听出有一处著名的温泉,一处著名的海滨浴场,另外还有富士山,还有东京。

  高秀燕听着听着伤心起来。在日本打工时,除了那个小镇,姐妹们谁也没去别处游玩过。也不是没有时间,周末一般都休息,但大家觉得日本消费水平太高,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能乱花。直到两年过去,要回国了,有人提出在东京上飞机之前无论如何也到市里看一看。因为她们来时就没看过,下了飞机是直接让厂里的车拉过来的。然而真的等到回国的日子到来,她们归心似箭,最终还是直接去了机场。

  高秀燕听不下去,便打断池田的话说:你讲这些,是在涮我吧?这个“涮”字她用的是汉话,池田听不懂,问是什么意思。高秀燕说:就是故意让我难受!池田连忙说:不不不,我是真心的,真诚的。高小姐,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讲。但是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讲了之后你不要向别人讲,尤其是不要向你那些工友们讲。好吧?高秀燕说:你讲吧,我答应你。

  听得见池田在那边接连咽了几口唾沫。之后他吞吞吐吐地说:高小姐,我要向你讲的是……我喜欢你。

  高秀燕先是一惊,接着笑了:你喜欢我?喜欢我啥?

  池田说:喜欢你的年轻,漂亮,还有聪明。我告诉你吧,在咱们共事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只是不能向你表白。后来,你知道的,我独身了。所以,现在我想问问你……你,能不能做我的第二任妻子?

  高秀燕一下子愣了,她把脖子挺得笔直,半天没有说话。她想:老鬼子真会开国际玩笑,我高秀燕马上要跟吴洪委结婚了,怎么会去给你当妻子呢?你一个四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听说还有个十岁的“考岛毛”(小孩),让我去做第二任妻子,用中国话说就是填房做后娘,咳,你也真是瞎了狗眼!她本想在电话里骂鬼子一通的,考虑到出国培训时老师讲的“国际影响”,就忍住气说:池田先生,这是不可能的,对不起,再见。说罢就扔下了电话。

  去了堂屋,高秀燕的嘴角上还是挂了冷笑。马玉花看见了道:你笑什么?那日本人说啥啦?高秀燕说:这老鬼子说,他要娶我。马玉花腾地站起来:是吗?咱可不能答应呵!你答应了咱怎么跟吴家说话?你走了我见不着闺女咋办?说着说着话音里就带了哭腔。高秀燕皱着眉头道:你看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一点儿也不沉着!他说娶我就娶了?他以为他是当年打到中国的日本鬼子,想要花姑娘了就要?嘁,痴心妄想嘛!

  马玉花放下心来,重新坐下。她打量了几眼闺女,小心翼翼地说:燕燕,你在那边,是不是跟人家有什么事儿?高秀燕立马火了,圆睁杏眼道:娘你说这话可要负责呵!他一个半大老头,我跟他有事儿?哼!哼!马玉花赔笑道:燕燕你甭生气,就当我没问好不好?不过你跟我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高秀燕把嘴撅了两撅,把池田的大体情况说了说。马玉花听罢,把嘴咧了几咧,用一句话做了总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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