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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阳有两竿子高的时候,见本媳妇已经把韭菜择好洗净,放在箅子上沥水。现在,见本媳妇剁肉馅。嘎咕家的肉铺有现成的肉馅,便易倒是便易的。可见本媳妇固执。机器到底是机器,哪里比得上人的一双手?菜刀落在案板上,多多多,多多多,只听那声音,就让人觉得喜欢,觉得富足,觉得日子明亮,觉得光景有奔头。在乡下,饺子是最好的客饭。七大碟子八大碗,也不比一顿饺子来得隆重,来得热闹。芳村有句话,好吃不过饺子,好受不过倒着。倒着,就是躺着的意思。如今,光景是好了,可老例儿还在。见本媳妇早筹划好了。饺子之外,还要做几样菜。两个小子,两个女婿,大男人们,凑到一处,总得喝两盅。

  二小子这两年在县上做工,过年回来,穿得人模狗样的,嘴里常常说一些她不太懂的话。二小子到底在县上做什么?问过两回,没问明白,也就不问了。小子大了,心也大了。娶了亲的人,更是大男人了。有哪个大男人肯跟自己的老娘噜苏呢。有时候,看着二小子那高高大大的身坯,拿着手机喂喂喂地说话,她心里头就软软的,湿湿的,有点酸,有点甜,有点涩,还有一点奇怪的滋味,她说不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是想起他小的时候,穿着笨重的棉衣裳,脸蛋子冻得通红,一双眼睛,黑棋子似的,亮亮地盯着人看。那时候,他才几岁?刚学会走路,性子又急,还没站稳呢,迈步就想走,刚走一步,抬腿就想跑。一下子就摔倒了。急性子,跟老东西,倒真是爷俩个。如今大了,倒克制些了。可那只是对外人。对家里人呢,还不是一样的狗脾气!问他话,两句不到,就躁了。当着人,也很少叫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倒好像是,叫自己的亲娘,让他不好意思了。小兔崽子!媳妇们呢,有另外的叫法。先前,都是支支吾吾的,也就含混过去了。后来呢,有了孙子,就很清楚了。他奶奶。她们都这么叫她。

  见本媳妇把肉馅剁好,盛在一只大搪瓷盆里,又单另拿了一只碗,分出来一份。她是计划着炸丸子。芳村这地方,最爱吃的,饺子之外,是炖菜。白菜,豆腐,丸子,粉条,干蘑菇,当然,肉是不能少的。就用五花肉,有肥有瘦,吃起来才爽嘴。讲究些的,须得用一种坛子装了,在火上慢炖。坛子口小,肚子大,炖出来的菜,最是馋人。如今,人们都用高压锅了。一上气, 半个钟点就好。可是,高压锅炖的菜,怎么敢叫炖菜?记得有一回,二闺女念叨过坛子。这孩子是馋了。二闺女忙。一大早睁开眼,就难得一刻清闲。养着几百只鸡。喂食,清扫,拾蛋,卖蛋,忙得四脚朝天。还要忙那几亩地。还要管孩子。还要忙家务。二女婿呢,在村工厂给人家装卸。各有各的忙。从小,二闺女身子单薄,如今生养了,反倒结实了似的。铁打的一般,一年到头,也顾不上生病。这一回,过节气了,得给她做顿好的,补一补。怎么说呢,当初,这个二女婿,见本媳妇原是不赞成的。家境倒在其次。人生得呢,也还整齐。性情也好,也知道疼人。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就是不大赞成。总觉得自己的闺女委屈。虽说是穷门小户,也是凤凰蛋一般,手里捧着,口里含着,天底下,有哪个臭小子能够配上自家的闺女?

  太阳照过来,在门口拐了个弯,落在炉子的旁边。油锅正热着,豆腐在里面吱吱叫着,很煎熬,也很快乐。一旁的碗里,已经满满地堆着炸好的豆腐,黄煎煎的,冒着细碎的小油泡。这要是在往常,孩子们一定会抓过来就吃,结果便烫了嘴。那句话怎么说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孩子们哪里管这些!往往是,等她炸完了,扭身一看,碗已经见了底。这群馋嘴猫!见本媳妇骂了一句,把豆腐上的油沥一沥,搛出锅。黄嘴小笨鸡在门口探头探脑,趁人不注意,把桌子旁的米粒飞快地啄起来。见本媳妇说,饿了?等一会儿啊,等一会儿,给你们开饭。鸡咕咕咕咕叫着,眼睛瞅着碗里的豆腐。馋得你!见本媳妇把碗挪到柜子高处,到院子里拔葱。

  菜们喝饱了水,精神抖擞。毕竟是三月的天气了,风扑在脸上,软软的,像小孩的手,抚弄得人心里痒梭梭的。阳光也好。像丝绸,裹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熨帖。老院子,树多。杨树,柳树,刺槐,臭椿,还有鸡窝旁,那一棵酸枣树,是老东西亲手种下的。那时候,她刚刚过门吧。还是个羞怯的小媳妇。这酸枣树特别肯结果子。七月十五红半圈,八月十五枣落竿。 每年秋天,那一树酸枣,真是繁华极了。怀两个小子的时候,酸枣就是她的饭呢。酸儿辣女,这老话是对的。正胡思乱想,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不是孩子们来了吧。见本媳妇这样想着,心里有点着急。饭菜还没弄好呢。看看这。真是老了。要是在当年,这点活儿还算个活儿?这点活儿!年轻的时候,她的爽利能干,原是出了名的。在芳村,有谁不知道见本媳妇呢。模样周正不说,还会过日子。夫妇和睦,儿女双全,算得上有福的人了。还有一条,这一辈子,没有落下一句闲话。芳村这地方,怎么说呢,有哪个女人没有闲话呢?在芳村,闲话是田里的草,有庄稼的地方,就一定有草。锄是锄不尽的。远的不说,就说大枣媳妇。年轻的时候,大枣媳妇的闲话,怎么也有几大筐吧。隔壁院子里,大枣媳妇在招呼她的猫。咪咪咪咪地叫着。见本媳妇就骂了自己一句。今天这是怎么了,陈年旧事了,如今倒又想起来了。大枣媳妇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最是热心肠。只是有一条,一辈子没有生养。这真是要命。男人在的时候,倒显不出什么。可是男人不在了,便格外显出凄惶了。大枣媳妇一向嘴硬,在人前,更是不露薄。见本媳妇也从来不肯说破她。比方说,今天早晨,她一直没有提起孩子们回来的事。当着没娘的娃吃奶,总是不十分厚道。见本媳妇叹一声,听见大枣媳妇还在叫她的猫,就隔着墙问了一句,喂猫呢?大枣媳妇说,可不,淘得很。这一眨眼,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见本媳妇刚要说话,看见一只白猫懒洋洋地踱过来。哎呀,来我这边啦,你家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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