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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个原来在营部指挥排当计算员的战友沈从武,恰巧看到我的微博并用私信的方式留下他的手机号码,“龚合国”这个名字,本来应该会像深海沉船一样,静静地躺在我记忆的海底,永远也不会再被打捞出水了。

然而,世事难料……

沈从武也是我的好朋友,但退伍后就渐渐失去了联系。我在报社工作时,有一次去他那个县采访,曾设法找过他一次,但他外出打工了。现在得知他早已回到老家,在一个有千人的皮革厂做车间主任,且离我现在所居住的这个城市也就三四百公里,我就决定去看他。

我的CRV越野汽车在新修的高速公路上疾驰,道路两旁不断有漂亮的小洋楼吸引着我的眼球。这些年来,城里的楼房总是越造越高,乡间的住宅似乎也渐渐有了“西化”的趋势,有的甚至还盖成了哥特式的小教堂模样,真不知是该赞叹还是摇头。我就忍不住想,沈从武现在是不是也就住在这样的小洋楼里,或者正幻想着能住进这样的小洋楼呢?而当年那个大块头,方脸,高颧骨,一年四季笑口常开的英武军人,是否也因为多年来一门心思忙着发财和赚钱,早已弄得满脸密布皱纹,躯干也或多或少有些佝偻了呢?

因为心里一直这样嘀咕着,傍晚时分,就将抵达沈从武的工作单位时,我忽然有些“近乡情怯”。我怕这么些年过去,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彼此真见了面,会是“鸡同鸭讲”,弄不好还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正寻思着,忽见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正越过前面一部黑色小轿车的车顶,急速地朝眼前飞扑过来。这时,我的车早已下了高速公路,正在没有分隔带的三级公路上行驶,无法避让,只能听任它径直扑向我车子右前方的挡风玻璃,最后被雨刷勾挂住。

说也奇怪,就在我启动了雨刷,终于将那呼啦啦地挣扎着的白色塑料袋驱除了的一刹那,仿佛遇了鬼似的,竟在那上面看到几个红色的大字——

合国”。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下意识地就想掉头找回那个塑料袋仔细审察一番。但从后视镜里看到尾随的车辆正一辆接一辆紧跟着,只得作罢了。

然而,我从那一刻起便有一种预感——

我这位“冤家”的魂儿似乎又缠上我了……

如果将部队看作是人生的一处战场,我得老实承认:我是一个失败者。而我的“冤家”龚合国,却是一个胜利者。

同一年入伍的兵,我到第四个年头的下半年,才勉强混了个“党票”,当了个侦察班长。可龚合国那时已被破格提拔为九连的副连长,穿上四个兜儿的干部服了。

但我可以聊以自慰的是,他的许多“行状”却为周围的人们所不齿。

这样说吧,从他班里(他第二年就到炮班当了班长,并入了党)出来的战士,没有一个不认为他是世界上——也许有些夸张——最会整人的班长。我曾经留心听过他们的一些抱怨和议论,知道他那些招数和伎俩多半还是从我们老班长(我一直不愿说出他的名字,因为他其实就叫“战友”——“战斗”的“战”,“朋友”的“友”,我说了也没人相信)那儿批发和继承过去的,最著名的大约也就是“引蛇出洞”了。还真管用,头一年就有几个北京来的新兵“中招”,第二年又有几个安徽淮北来的新兵“上当”。不过,他大概吸取了老班长狠命整我,也给自己造成了负面影响(他年底就回老家种地了)的教训,并不在班里长时间地整一个人,而是这个月整这一个人,下个月又整另一个,既打又拉,打这一个人时就拉另一个,打另一个时又拉这一个。如果发现班里有人抱团,他也一定会找机会在他们之间打下一根楔子,让他们最后反目成仇,并互相检举揭发……由此维护住班上“从斗争中求团结”的“恐怖平衡”。

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还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甚至成了我团第一号“马屁精”。

有一段时间,差不多三个月吧,全团的炮班长都集中到山里一个废弃的庙宇搞集训,带队的是军务股的钱股长和作战处的张参谋。龚合国虽然很努力,但训练成绩总徘徊在前六名左右。于是,他得空便为特别喜欢吃零食的干瘦的钱股长下山去买饼干、桃酥和各种各样的罐头,同时不失时机地为张参谋洗衣服,好让他腾出更多的时间去给通信连的一个漂亮女兵写情书。

……

所以,有人说,他能破格提拔,是钱股长和张参谋合谋篡改了他的训练成绩,给他额外加分,让他名列前茅,然后再向上面联名举荐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终于在一条岔路口见到穿一身灰黑服装的沈从武了。如果不是电话里说好,他会手捧一个白色的皮鞋盒子,站在路口一根有他们厂的广告牌的电线杆子下面等我的话,我是绝对认不出他来的。他的后背的确已经有些驼了,眼角的鱼尾纹不仅深而且粗,还跟两腮和下巴的皱纹连成一片,很像一幅古战场地形示意图。而且,他的两鬓也已经花白。

“你来了,真好。——累不累?真想不到……”他说,伸出拳头就想在我胸脯上砸一砸,大概怕造次,忽然又缩回去,然后望着我一个劲儿地傻笑。我只在此时,才从他那一口黄黑的牙上,多少拓下一些他曾经有过的青春的气息。

他要我先去不远处他农村的家中坐坐,然后再回到镇上吃晚饭。

这是一段回头路,行驶间,我忽然想起那个印有“龚合国”字样的白色的塑料袋,忍不住问:“你们这里还有叫‘龚合国’的企业吗?”

“有,有啊。”他忙回答我,又补充说,“我们厂男款皮鞋的牌子就叫‘共和国’。”

“哪个gong?”

“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共’啊,还能有什么gong?”他说着,将手中的盒子颠倒了一下对着我,盒盖上正清晰地印着龙飞凤舞的“共和国”几个美术字。

“不对,我是说‘龙共’的‘龚’,合作的‘合’。我刚刚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上看到……”

“不,不可能,绝对没有这样的企业。”他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又说,“大概你开车开得太久,眼睛疲劳,看花眼了吧。”

“不。没有。”我说,口气已不那么确定。

“你莫不是想起当兵时的那个龚合国了吧?”他忽然若有所思地问。

“也许吧。也不一定……”我含糊地说。

“我还记得有一次集训,我要帮你揍那小子。你不肯,说不值得,会脏了我的手。——注意,前面左转!”

“那他——你们可是同乡——现在还在部队?”我按照他的指示,将车拐进一条石子铺的乡间小路,忍不住打探。

“怎么,你不知道?他早转业了,先在县建工局当办公室副主任,后来又调到教育局……不过,现在人废了。”沈从武漫不经心地说,两眼却好奇地打量着我手中的方向盘和脚下的油门,一脸羡慕之色,“你这车多少钱?得四五十万吧。”

“没那么贵,还不到30万。”我说,又道,“——不过,你说废了,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废了的意思。医生说他疯了,县里三套班子也说他疯了,他老婆也说他疯了。可很多人就是不相信,认为他又是在换‘频道’你不知道的,这些年来,他可一直是我们县里的大名人,连小孩子都知道他的外号叫‘龚氏频道’,或者‘龚合国频道’……不过不管他是真疯还是装疯,人肯定已经废了……”

“龚合国”这个名字再一次被提起,是在战友们晚间聚会的酒席上。

季怀成,团部原来的通讯报道员,现在的县广播电视报记者,与龚合国老家仅一河之隔,是鸡犬之声相闻的地地道道的同乡,对龚合国的“事迹”几乎事无巨细,都有身临其境般的了解和认知。

包厢是沈从武定下的,他的小舅子和这家饭店的经理很熟,说好了可以打八折。

本来他还打算多喊一些战友聚聚的,但时间实在太晚了,只通知到了离得比较近的季怀成和陈子俊两个。陈子俊退伍前是炊事班长,话很少,酒也不喝,烟也不抽,甚至还有些木讷。所以,席间,除了我简短地汇报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来走南闯北的经历外,主要便是听季怀成给我们侃“龚合国”转业到地方后,如何由“失落”走向“中兴”,又由“中兴”走向“末路”的历史……其中更涉及一段有关该县官员“集体自首”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的笔头子原本就不错,口才却也了得。只是正史里可能夹进了野史,批判时或恐混入了嫉妒,叙述中也可能掺杂了创作……然而,说的人和听的人(沈从武有时也会插话,纠正季怀成一些说法,或者给以补充)都很愉快。至少我从没有料想到,以前的“冤家”龚合国,后来身上竟发展出那么多喜剧因素,并在他的家乡神舟县上演了如此一出堪称惊世醒人的活报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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