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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乡下天才蒙蒙亮,鸡已率先晨啼,引得部分狗们,不待见到太阳,便也开始争相“吠日”,渐渐地,猪圈里的猪,也被逗引得爬起身来做“早课”,并围着护栏“哼哼唧唧”地转着、叫着要吃的,而牛啊、羊啊、鸭子什么的,自然也不甘落后,很快也都加入到这“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咯咯、汪汪、哼哼、哞哞、咩咩、嘎嘎”的大合唱之中……

龚合国迷迷糊糊睡去,又迷迷糊糊醒来,看看手表还不到6点,就想再稍稍睡会儿,然而伸手一摸,发现红梅已经不在床上,方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翻身下了床。

屁股似乎还有些疼,他用手揉搓了几把,晃晃悠悠地走进灶间,见到红梅正在灶门口帮母亲生火做早饭,母亲在灶台一侧的水池前洗脸,便趋前向母亲请安,接着又问有没有要他帮忙做的事。这时,他姐姐恰好从外面抱了一捧干胡桑树枝进来,要往灶门口丢,见状就接过话茬说:“这儿用不上你的,你忙你的正经事去吧。”

“那——我出去转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说,再揉了几下屁股,背抄着手,踱着方步出了门。

尽管是盛夏,乡村的清晨,毕竟还有一股凉意。感觉着有微风从村北的田野上吹来,他就信步往北走去。路上,遇到几个背着竹篮,早起采桑叶的老农,面孔很熟悉的,只是已经叫不出名字,但他还是率先朝他们咧嘴笑了笑,并打招呼道:“早,早!”

老农们知道他如今是县里的“大官”,也都很客气地向他躬腰点头致敬,同时争相询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他说,也向他们点头还礼,并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尚未开封的“大中华”牌香烟,撕开一条小口,为他们派发。他自己现在已很少抽烟,特别是有了儿子以后。但每次到乡下来,他都不会忘记带上几包上好的香烟(好在这些香烟总是有人送,从未要他自己掏腰包买过)——他知道,乡下人的脾气,你敬他们一尺,他们自会敬你一丈的;倘若你和他们摆谱,拿架子,他们自然从此也会为你大造负面舆论。因为他们见过你从小光屁股、流鼻涕的样子,也对你所有的愚蒙、顽皮,或者“偷鸡摸狗”的劣迹记忆犹新……所以,即便是汉高祖刘邦,回到故乡也不敢摆“天子”的谱,而要下车步行的……

龚合国边走边与早起的熟人打着招呼,有时也挥挥手,转眼已置身于一片金黄色的稻田间了。稻穗已经沉甸甸地垂下来,弯腰摸一摸,颗粒都很饱满。他掐了几粒,捻碎了放到鼻头闻一闻,有一股醉人的芳香,忍不住想起大专班课堂上老师讲过的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也发自内心羡慕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农家生活。于是,又想到裤袋里的那份通知,真希望那不过是幻觉,而自己这两天来其实是生活在梦中。遗憾的是,手伸进裤袋摸一摸,那纸片薄薄、滑滑的还在,就有些懊恼,也觉得这些年来官场上的“呕心沥血”,完全是“白活”。

正顾自想着,忽听到一阵鸭子的“嘎嘎”叫声和“噼里啪啦”的阵雨般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传来。

他扭过头,见到两个放鸭的少年正手持长长的竹竿,像两位骁勇的将军一样,驱赶着他们的“鸭子军团”由北向南疾奔而来。走近了,他才发觉原来是他所十分熟悉的两位。

其中一个一见他,便站住,做出一副万分惊恐的样子,并以手捂脸,大叫起来:“妈呀,‘黑暗的旧社会’又回来了!”

因为脸黑,早几年回乡下看望老母,这两个小赤佬就带头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黑暗的旧社会”,并一度在孩子们中间十分流行。

“小赤佬,谁是‘黑暗的旧社会’?”那时,他曾抓住其中的一个,拎住耳朵,做出一副疾言厉色的模样问。

被揪住耳朵的这位疼不过,于是拿手胡乱指:“我说的是他们。”

聚在他身旁的一群却突然四散跑开,同时一齐大声叫喊起来:“龚合国,龚合国,龚合国是‘黑暗的旧社会’!”

“放屁!”他摸摸自己的脸,“你们再仔细看看,我这是黑吗?老实告诉你们,我这是黑里透红,是黝黑,过去书里高大全的英雄人物都是长得像我这样的!懂吗?”

孩子们便都笑了,七嘴八舌地反驳道:“呀呀,黑里透红,黝黑,就不是黑了么?就不是‘黑暗的旧社会’了么?”

他一时语塞,就开始跟他们胡搅蛮缠:“……可是,你们知道吗?说‘共和国’是‘黑暗的旧社会’,就是反动派,反革命,这要在过去,要‘啪啪’统统枪毙的!”

“你吓唬谁呀!我们说的是你,又不是真的‘共和国’了……”孩子们又嚷嚷着。

“说我也不行!”他说,弯起手指做枪,在抓住的这位头上狠敲了几下,并勒令他高喊了几声“共和国万岁”,才松开手放了他。

谁知小赤佬才跑开十几步远,便回过头扯着嗓门对着他大声喊叫起来:“‘乌干达’,我说乌干达共和国是黑暗的旧社会,还不行吗?”

龚合国明白,这“乌”是黑的意思,“干”是表示大便干燥,拉不出来……仍然是在变着法儿骂他,就又要奔过去抓他,他却早一溜烟跑远了,并很快加入到先前的一群,跑到河对岸,齐刷刷地排成一排,见他已没有了追赶的意思,便全部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呼啦啦拉下裤子,亮起一片光光的白屁股对着他,一摇一摇地做出一副痛苦地拉大便的模样。

他又好气又好笑,弯下腰,拾起一块土疙瘩砸过去,他们这才慌忙提起裤子,往远处四散奔逃而去……

他是个喜欢和孩子们嬉闹、玩耍的人,有一次,他也曾抓住其中的一个,歪起头,眯缝着眼睛问:“喂,小赤佬,我正经问你:你知道什么是‘黑暗的旧社会’吗?”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就是‘文化大革命’嘛。”

“胡说,‘文化大革命’怎么会是‘黑暗的旧社会’!”

“可书上都说‘文化大革命’是‘浩劫’,难道‘浩劫’还不是最‘黑暗的旧社会’吗?”

他就卡了壳,竟不知如何作答。

幸好身旁一个女孩替他解了围:“一九四九年之前,还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时候,才是‘黑暗的旧社会’。”

他就嘉许地点点头,未料那男孩却促狭地摇摇头,手指着他道:“No,no,no,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黑暗的旧社会’。”

一句话,把所有围拢过来的男女老少都逗乐了。

然而,龚合国今天没有心情去和这两个看上去已比过去高出半个头来的少年斗嘴皮子玩耍,故只朝他们咧嘴笑了笑,便放他们通行了。

但望着他们瘦筋筋的身影一点点走远,那句“‘黑暗的旧社会’又回来了”的话,忽然让他很有些神经过敏——他的人生旅途中,的确是有过一些“黑暗”的时光的——少年丧父;刚下连队,就为分菜吃肉的事挨班长整;正混得春风得意的时候,忽然又被宣布退伍……难道……

他的心思又聚集到了裤袋里那个通知单上,于是全然无心欣赏周遭的田园风光,而是急急地回到“老祖屋”,很快用过早餐,便和邬红梅辞别母亲和姐姐,乘业已通到村镇的中巴公交车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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