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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株连法则

  开会,没日没夜地开会。参加会议的领导经受不住这么长时间的会议折腾,不停地抽烟提神,宽大的常委会议室烟燎雾绕,人罩在烟云雾海里,面对面模糊不清。

  苟政达受到惊吓后,充分发扬民主,要求拿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式。会议开始时,在座的常委和列席常委会的同志还能够发扬民主,以高度负责的精神检讨和反省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查缺补漏,希望提出一个妥善的方式解决目前的危机,帮助政府渡过难关。但是,苟政达的犹柔寡断,使他觉得别人所提的方案都不完美,始终没有做出正确的决断。这种情绪到最后演变成一种传染病,传染给了在座的所有人,包括一向果断自信的人大杨主任在发言的时候,也加了许多不确定的词。或许,可能,假设等等,这些不确定的词充斥着连续两天的会议台面。

  韩江林把经过调查得到“无形资产”的说法向常委们介绍时,遭到苟政达的怒斥:别添乱了,什么无形资产,有形资产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好,哪来什么无形资产?

  韩江林怒火填膺,几乎要拍案而起,幸而想到了要顾全大局的话,告诫自己要忍住,千万不能在这种特殊时期闹不团结,免得日后留下口实。韩江林稳定情绪,忍气吞声地把先前和群众面对面座谈,让群众说出想法的谈判方案重新修正后,提了出来,在座的常委纷纷点头称赞,说这是一个很周全的方案。

  苟政达躲在窗帘幕后,看到韩江林面对重大问题所表现的冷静果断,良好智慧以及灵活的手段,如今苟政达在白云的地位尚未确定的关键时刻,从对事件处理上,他已经想好了两个原则,一方面最大限度地消除事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至少目前不能传到白云之外的范围内,二是从现在开始,他要始终控制着事件的处置权。让韩江林站在群众中间去处理问题,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苟政达已经十分后悔。但那是在事件的发展尚未明了,他乱了方寸的情况下,他让韩江林去抵枪口、充当炮灰。没想到韩江林年纪轻轻,处理复杂问题的政治手腕却十分高明,他不能再让韩江林在常委们面前有所表现,否则班子成员把他看扁了,使政治形势朝有利于韩江林的方向转化。如果出现那样的结局,他最后只能卷起铺盖卷走人。于是粗暴地否决了韩江林所提的方案,说,和群众谈判,这样会把白云县委、县人民政府的领导地位放在哪个层面上?几百群众被几个人煸动一闹,我们就委曲求全,和他们谈判,要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又怎么处理?把政权机关放在和普通群众平等的地位上,我们怎么领导几十万群众进行改革开放和建设事业?

  韩江林轻声反驳,政府公务员原本就是人民公仆。苟政达没有给韩江林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大声说,公仆是针对个人,不是针对全体,更不是针对县委、县人民政府,国家机关是权力机关,如果把它和群众团体对等,等于放弃自己的地位和权力。

  粗略一想,苟政达说的也有道理。韩江林不想辩驳,立即噤声不语。

  在大家都感到彼惫不堪,认为会议再也讨论不出一个好的方案时,苟政达抛出了自己的方案:一,在春节前,东街村所有的居民户都要签订同意搬迁协议;二,在明年三月底前,所有的住户都要搬离,对不搬离的钉子户执行强制拆迁;三,五月底前,城建部门要把土地彻底清理出来。

  为了完成以上目标,一是加强宣传,保持对拆迁户强大的舆论压力;二,抽调干部组成工作队,一个干部包一户。采取株连式办法,凡是在东街有亲戚的干部,都要承包自己的亲戚首先签订协议和拆迁,对完不成任务的干部,有职务的降职,没有职务的调到偏远的乡镇工作。

  人大杨国超主任和政协郑建民主席都对株连法提出了不同意见。杨国超说,从法律上说,年满十八岁的公民都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犯了法应当独自承担法律责任,别说亲戚,就是兄弟犯了法,法律上也不会株连,如果因为亲戚不搬迁而处分干部,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通。郑建民说,株连法是封建社会的东西,共产党历来不提倡。

  苟政达说,这不是株连,是一种工作责任,是一个干部有没有奉献精神的表现,为了县委、政府的工作大局,每一个人都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要他们帮助并亲戚做好搬迁工作,正好检验我们的干部风格高不高,大局观念强不强,工作能力有没有?这与封建社会提倡的株连法是两码事。

  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对株连法存在疑问,苟政达这么一说,会议的风向顿时发生了转变,讨论通过时,主任和主席没有表决权以外,其它常委都举手赞成。韩江林一看阵势不对,只得见风驶舵,慢慢地举起手表示赞成。

  不管决定的内容和实质如何,两天两夜的漫长会议终于形成了决定,大家暗暗松了一口气。决定一通过,组织部长杨维仁马上抛出了一个工作队员名单。

  韩江林拿着名单,心想,原来这边讨论,那边已经做出了决定,讨论完全是过场和形式了。转念一想,罢了罢了,当初自己也曾经不管对错,也唯屠晋平的马首是瞻,杨维仁哪里又能例外?

  苟政达晃着名单说,大家认真看一看,还遗漏了哪些与东街居民有关系的干部?

  人大主任杨国超家住白云老街,东街的亲戚多,文件上被委任为工作组第一副组长,想到要和亲戚撕破脸皮去做工作,心里有怨气,说,别的人不知道,要是我这头羊被东街亲戚宰了,别忘了开一个追悼会。

  给你一个走亲戚、喝酒的机会。苟政达笑着说,大家没有什么意见的话,明天早上开全县干部大会,宣布县委的决定和工作组干部名单,工作组正式进驻东街。

  韩江林排了个第三副组长,算是拣了个便宜,无事一身轻,机关干部大会一结束,竟直跑回家睡大觉去了。

  正睡的七魂出窍,忽然电话把他的游魂叫了回来,看号码是刘诚的电话,韩江林心里就不痛快,他一向对刘诚怀有好感,刘诚对他十分尊重,可因为爱屋及乌的原因,韩江林把对苟政达的不满转移到了刘诚身上,有意拖长声音问,什么事,刘大主任?

  刘诚在电话里汇报说,一群离退休老干部到县委集体上访,老大请你出面接访。

  凡是从事过组织工作的都知道老干部难缠。屠晋平在任时,为了安抚老干部,不仅大会小会请老干部露面,在财政经费紧张的情况下,坚持对老干部三保,保工资,保医药费,保政治待遇。当然,所谓保政治待遇是一句光面话,老干部听着耳顺,乐呵呵地到处夸屠书记为人谦和,尊重老同志。苟政达上任,萧规曹随,对老干部的一切待遇不变,一向支持县委、政府工作的老干部怎么突然集体上访呢?感情白云人患上了上访综合症,把县委政府当成赶场的地方,一趟一趟地赶场来了?

  韩江林赶到县委组织部会议室时,三十来个离休老干部和退休副县级老干部整整齐齐围着圆桌,喝茶,聊天,好像在家里一样悠然自得。副部长杨道理和组织部的干部一遍一遍地给老干部们续水。坐在老干部中间的杨维仁看见韩江林露面,像盼来了救星似的,立即上前迎接韩江林。

  韩江林见到杨维仁已经在接待老干部,心里一楞,笑着说,组织部长就是专门负责和处理老干部工作的,还叫我来,不是多此一举吗?

  杨维仁说,我请示了苟县长,说是非得你出面不可。

  韩江林心里一楞,似乎明白了苟政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待上访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把上访人员的问题处理好了,大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理不好,上访人员不满意,就会把所有的矛盾集中到接访者身上,说接访者没有水平。老干部们的问题无非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的落实问题,往往涉及多个部门的协调,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答复的。看来苟政达是装好了套子,想办法让韩江林往里钻。

  杨维仁想把韩江林叫到一边,把情况向他介绍一下。有个老干部眼尖,不干了,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非要神神秘秘地躲到一边说?

  杨维仁一声苦笑,就是为第十三个月工资的事,老干部就是不听我的解释。

  一个老干部笑道,因为你手里没有掌握钱,我们当然不信。

  韩江林笑着应道,我手里也没掌握钱,看来今天这个会不必开了。

  马上有个老干部站起来说,他认钱不认人,我们认人也认钱,我们认你韩书记说话算数。

  韩江林得了一顶高帽,乐呵呵地笑着坐下,对杨道理说,不要只是倒茶,难得老领导们一起来指导我们工作,我们要敬茶,敬香茶,买点水果什么的来。

  老干部见韩江林说得客气,都笑了起来。

  韩江林说,平时请都难得请各位老领导来,今天来得这么齐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开一个简单的座谈会,刚才我说了,等上了水果香茶再开始座谈,五点以后,备粗茶淡饭招待大家,作为座谈会的内容和要求,只有两点:一是谈谈你们需要向县委反映和交流的问题,二是在座的老领导都有丰富的工作经验,请大家谈谈,最近一段白云的工作有些什么不足,存在哪些问题,请大家毫无保留地指出来,我们认真加以改进,把老干部们交给我们的江山管好。

  老干部们不像一般的上访群众那样把神经绷紧,一个个神情淡定。在他们中间形成了那么几个领袖,一个叫景晓春,任过县委书记,现在享受副厅级政治待遇。他之所以成为领袖有由原来职务带来的原因,但又不完全是。在座的老干部中,有二三个曾经是他的上司,但是,他们的政治声誉已经在原来的行政活动中已经被消费得差不多了,而景晓春以他一惯作风严谨成为一个精神核心。另一位是退休的老知识分子刘海洋,他以博学多识、思路宽点子多受到推崇。老干部群体中的政治领袖还有一个共同点,敢于说真话,能够替已经淡出政治舞台的群体维护权益。当然,把离休老干部和退休高级知识分子捆绑在一起的原因,在于某个特殊的年代里,他们曾经“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常自称 “一条战壕的战友”。

  景晓春像在自己主持的会议上,朝对面的一个老干部点点头。这位老干部名叫郑世成,从抗日战争的战壕里杀出来,一身是胆,原来被称为小钢炮。小钢炮一惯以大老粗自居,先前凭着良心为群众办了不少好事,在知识社会里却不甘于寂寞,闹了不少笑话。景晓春把小钢炮推向前台,策略相当清晰,就是通过小钢炮试射,对韩江林来一番火力侦察。

  果然,小钢炮不负期望,嘭,嘭,嘭,直接向韩江林发射了重炮。他操作浓重的北方口音说,我说两个问题,一个是今年老干部的保健费为什么拖到现在还不发,县委原来定的调子是保老干部的工资待遇,待遇不保,究竟是没有钱呢还是县委对待老干部的政策已经改变?二是文件规定要从六月份起增补工资,别的地方已经落实,白云还不落实,原因是什么?请韩书记回答。

  从这几句话里,韩江林知道了老干部此次上访的主要目的。对于第一个问题,政府县长办公会议进行了研究,等春节前拿到上级财政补助资金,再统一发放离退休老干部的保健费和医疗费。第二个问题却有无法明说的原因,老干部们说是工资,其实是说错了,它是菜蓝子补贴。文件明确规定各地要想办法增加地方补贴,解决因物价上涨带来的生活困难,但又不安排这笔资金,而是要各地要根据财力情况自行解决,市财政无法拿出这笔钱,明确指示各县按照自身的财力灵活执行。

  白云财政没有资金安排这项补贴,苟政达要求暂时保密,不让文件的内容外传。老干部从哪一个渠道得到了补发工资的消息呢?韩江林处于两难的境地,想说明真实情况,又担心苟政达认为有意拆台,会进一步加深两人目前业已存在的矛盾;他想用模糊的外交辞令敷衍塞责,除了良心上过意不去,如果老干部认为他有意隐瞒政策信息,还会有损于他的政治信誉。他又何尝不想把现有的工资福利政策用好用足,让干部锅里添几片肉,让百姓碗里添几滴油水?

  韩江林在沿海挂职时,一位副区长曾经和他说过,我们搞发展规划只需要考虑项目的效益,无需为资金的投入操心。白云搞发展规划,首先面临的就是资金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资金不能落实,再好的计划也是水中月,镜中花。苟政达为了赌政治前程,把白云所有的财政资源都押在了政绩工程上面,其它各方面的开支都不予以考虑。摊子铺得过大,又缺乏充足的资金保障,韩江林担心有些工程会成为豆腐渣工程和烂尾工程,建议量力而行,但苟政达不予采纳。

  韩江林此时被老干部们逼得走投无路,只得拿一大摊子建设工程做文章,学着苟政达的口气,说什么现在是白云发展的关键时刻,好钢用在刀刃上,要把有限的资金投入到无限的发展中去,不能只考虑眼前小利益,只考虑蝇头小利那是蚊子的境界和风格,共产党员一向具有远大的理想,具有高尚的风格,能够着眼于长远的发展目标。他嘴上说着大道理,感觉像高射炮打蚊子,找不着方向,认为这事非常滑稽可笑。但被报纸社论耳熏目染数十年的老干部们听得津津有味。人们可以说他们贫穷,但不能说他们没有理想,可以说他们没有知识,但不能说他们没有风格和境界。当大道理不断灌输进他们的脑子里,一个个脸上流露出圣洁和虔诚的神情,韩江林言不由衷地感动,暗然忧叹,高帽子真好啊,可以把自私、卑鄙乃至于某些邪恶都罩在里面,而自觉十分公正和伟大,这正是许多罪恶之所以蒙蔽了人们惠眼的重要原因。令他略感安慰的是,白云目前的投资建设并不是受邪恶力量的控制,只是属于建设规划不当而已。

  景晓春本意以小钢炮发射炮弹作侦察性试射,借助炮弹的烟幕趁势出击,利用这一策略,他在过去屡屡取得成功,被认为是很有智慧、很不好糊弄的老领导。出乎他意料的是,韩江林借势发射出更大的烟幕弹,让他进退两难。偃旗息鼓吧,昔日的老部下眼睁睁看着。何况这不是他的风格。置之死地而后生,靠着这种勇往直前的风格,在战争年代,他带领着他的连和营一路过关斩将,从北杀到南。挺身而出吧,势必与发展的大道理相冲突,为了个人的蝇头小利影响白云的发展大局,把人个利益置于群众利益对立的境地,这是他不愿为也不屑于为的事。当年拼着性命投身革命,不就是为了群众的利益,为了祖国的统一、发展和繁荣吧?景晓春踌躇再三,最后没有接着小钢炮郑世成的话说,而是接着韩江林的话,以一通空洞的大道理应对大道理。他立场的转变让老干部很为不满,有几个老干部对他报以嘘声,景晓春只得连声说对不起,草草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正当韩江林以为此事可以顺利平息时,刘海洋慢吞吞地接过话说,刚才郑老代表我们表达了意见,韩书记和景老书记代表县委、县人民政府给老干部们做了解释和说服工作。刘海洋说这话时,有意多看了景晓春几眼,景晓春脸一阵红一阵白,如坐针毡,摇着手遮着脸辩解道,我哪代表县委、县人民政府?我代表的时候过了,现在是韩书记代表县委县人民政府。

  刘海洋嘲笑道,你的政策水平高,我看完全可以继续代表县委政府,今后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不用找县委政府,直接找你就行了。

  老干部们哄笑起来。刘海洋并没有笑,待笑声稍息,接着说,刚才韩书记说的大道理我举双手赞成,但是,我们退了休,无职无权,就是小老百姓,小老百姓只说小道理,不说大道理。

  原来韩江林早已听说刘海洋巧言令舌,今日一听,果不其然。刘海洋的话直击他最担心的漏洞,他的心一阵阵发冷。

  当然,也不是说小老百姓不说大道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白云的发展与每一个小老百姓息息相关,大家都应当为白云的发展计献策,出钱出力,反过来说,白云的发展难道不是为了老百姓的生活过得更好吗?报纸电视到处讴歌盛行太平,国家出台政策发放福利改善小老百姓生活,说明财政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白云建设工程摊子铺得这么大,不同样说明我们白云的财政有能力执行国家的福利政策,你们说是不是?

  一席话让老干部频频点头,对刘海洋竖起大姆子,笑道,臭老九就是能说会道,该打。

  风向又转入于韩江林不利的地位。

  这叫能说会道?这叫摆事实,讲道理,幸好现在进入和平时期,不是辩不赢就开打的年代了。刘海洋笑着回敬,我们白云现在进入一个宏伟的建设时代,村寨改造城镇建设全面铺开,公路电路通讯线路全面升级换代,这种气势是感人的,只是让我想起了五十年代的******,不顾财力,不科学论证规划就全面开工建设,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归入左顾冒进主义作风, 有一点教训应当可以吸取而且必须吸取,不能只顾建设不顾百姓的生活,更不能把工程建设与改善百姓生活相对立,建设的最终目的,就是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我的发言完了。

  刘海洋的话嘎然而止,韩江林却感到余音不绝。从理性上说,他赞成刘海洋的意见,从情感上说,他又无法接受刘海洋的话,更不能接受一个退休的“小百姓”否定他的权威。一股怒火在胸中腾腾地燃烧起来,当他把目光投向刘海洋时,刘海洋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只顾掏出烟来点燃,悠闲地吸了一口。韩江林心想,或许他只是想表达认为理性的意见,并不是有意刁难。他冷静下来,环视在座的老干部一眼,说,我看时间不早了,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感谢各位提出了很好的建议,我会把大家的意见提交到常委会议讨论,到时候尽量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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