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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母亲这个冬天上的碾磨比较多,母亲是为了安葬奶奶而做准备。碾磨上的老黄牛都偷起懒来,母亲哄着家豪跟在老黄牛的后面一圈一圈的吆喝着,蒙着眼的老黄牛听见后面有人吆喝,害怕挨鞭子就卖力气地拉着石磨子走。家豪闹着让母亲给他做麻什子吃,家豪将麻什子叫炮。母亲就哄家豪到过年的时候就给他做“炮”吃;家豪问母亲啥时候过年,母亲就他编了一首儿歌:“寒风吹,雪花飘,五豆、腊八就来到;五豆,腊八,二十三,过年只有七八天,乐得娃娃笑哈哈。”家豪欢快地拍起手追在黄牛的后面唱起来,乐得黄牛也不停地围着磨转。到了真正过年时,母亲还不给家豪做“炮”吃。家豪就不乐意了,小嘴撅得能拴驴。母亲告诉家豪:“咱家没有做‘炮’的面。那些细粮是送奶奶到坟上用的,咱家的日子过得紧张,不能奢侈哩。”家豪也就不在吱声,领着家轩玩,母亲仍旧给家豪做糊汤面。

  爷爷和大姑走在回家的路上,半路上爷爷给大姑说:“今天,只有他们娘们几个,家豪他妈肯定在家做好吃的哩,他们娘儿们肯定在美美地偷吃一顿。”大姑看着流淌的清江河平淡地说:“吃一顿好的也应该,过年哩!”可当爷爷和大姑进门一看,母亲和家豪、家轩碗里端着糊汤面,大姑一下子哭出来:“大大,你说他妗子(舅妈)和娃们在屋里偷吃好的哩,这就是他们偷吃的好的,一碗糊汤面,谁家大过年的吃这个哩。”母亲被大姑弄得摸不着头脑忙站起来说:“你们没吃饭,我给你们下(煮)饺子去,这是昨天宝翠来了,我包的饺子没下完,我就放在簸箕里,等今来客人才给吃,今也没有人来,我就给娃做了糊汤面。”“你有饺子舍不得吃,还……”大姑哭得说不出话来了,爷爷脸红着,母亲端着簸箕准备给爷爷他们下饺子,被爷爷挡住了。“不下了,都吃糊汤面。”

  家里的一切开支都得省,母亲的省吃俭用才将我的奶奶送到了坟里。在母亲的第三个孩子——家壮出生的时候,母亲不得不卖掉她的一双银耳环,这是母亲的陪嫁物,母亲有千般万般的不舍,可是摆在母亲面前的实际困难,让她不得不忍疼割爱啊!可惜母亲的那副耳环也是小炒勺里炖猪肉——只填个牙缝。

  收完麦子,生产队里分了新麦子和洋芋,这算是贫穷日子里最富有的时候,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我三爷三奶给我二大宝根娶了媳妇,母亲说她是村里最后一个用轿子抬回来的新娘子,以后的新娘子都是走着回来的,我二娘水草也不例外地走着回来,二大的婚礼简单而隆重,所有的仪式都是新派的,三爷三奶笑得跟花似的。在乡下人的眼里,给儿子娶了媳妇就算交代过了,从这一天起儿子就成了大人了,许多事也就不用父母去操心了,给儿女成亲这也算是人生向前跨了一大步,贤惠的三奶奶沉睡在她媳妇熬成婆的喜悦中。

  家壮在母亲的苦难日子里长到三岁,母亲就把所有的家务活交给我三姑宝香和四姑宝珠了,自己一门心思地像一个男人似的在生产队干起重活,为了多挣一份工分,母亲白天累一天,晚上还要挑起油灯为一家人做鞋,原来很好卖的草鞋生意现在已是彻底做不成了。三姑在放牛的时候,发现了一窝小鸟蛋,就小心翼翼地拿同家,炒成蛋饼给家豪他们吃,因为家壮小就多给吃了点,可是没想到就因多吃几口却引来家壮的劫难。没几天,家壮就开始食欲不振,面黄肌瘦。母亲总是忙于上工,忙于家务。压根就没有发现家壮的变化,家壮每天都处在低烧状态,母亲却全然不知。母亲每天从生产队回家,光着脚,裤腿挽得老高,提着猪食桶去喂猪,这些猪是一家的经济来源,所以在那个苦难的年代里,猪比孩子值钱,母亲得将它们伺候好。母亲将猪食倒进猪槽里,端一碗能照出影子的饭,边吸溜着自己的饭边经管这些猪,不能让它们抢食,还没等母亲吸溜完一碗饭,村长南瓜伯就开始喊大伙上工,母亲三口两口地吸溜完,回到屋放下碗拿一个野菜团子,穿上鞋上工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每天都这么忙。

  直到家壮烧得惊厥了,吓得四姑边哭边跑到工地上将母亲叫回家,不省人事的家壮烧得像火球,母亲抱着家壮,给家壮灌口水也灌不进去,母亲狠狠地掐家壮的人中,可是无济于事,家壮已经很虚弱了,他已经向死亡的边缘漫步走去。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最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被吓傻的母亲流着只有紧紧抱着家壮的能力。

  爷爷和父亲放工回来,爷爷认真地摸了摸家壮说:“抱到外面去吧!”父亲悲伤地流着泪从母亲怀里抢走家壮,母亲知道爷爷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是撕心裂肺地不舍,但她是没有办法,爷爷的话,她没办法不去执行,这就是一个传统农民家庭的家规,女人没有决定权。母亲不敢放声哭,只有拼命地掉眼泪。父亲把家壮放在屋檐下的那堆刚铺好的麦草上,这是自己的孩子啊!当父母的哪个不心疼,父亲流着泪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抽着旱烟。“不去喂猪,在屋里磨叽啥哩!”爷爷在外面催着,母亲脱了鞋,将裤腿挽起来,擦了脸上的泪,出去喂猪,猪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可是孩子永远是母亲的命根子,忍无可忍的母亲趁这工夫哭了起来。在屋里听见母亲哭,爷爷开始骂起母亲来,“宝存家的,你在物达(那儿)惜惶啥哩,你想断了老郭家一家人的命吗?猪要是有个啥三长两短,你就跟家壮一块去哩。”母亲听到爷爷在屋里粗声粗气地骂着,只有憋住自己的悲伤,就是憋死也得憋着。

  天很快就黑了,山村里的夜晚漆黑而宁静,母亲等着全家人都睡了,才偷偷地溜到屋檐下的草堆里,摸了摸家壮冰冷的身体,母亲不死心地将手放在家壮的嘴上,好像有一丝热气,母亲又将手放到家壮的心口上,心口微微有些热,母亲一遍一遍地确定着自己的感觉,没有爷爷的批准,母亲不敢将还有一丝生气的家壮抱回屋里,母亲只好躺在草堆里,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冰冷的家壮放在自己的怀里暖着。无心停下的清江河在漆黑而宁静的夜晚“哗哗”地流淌着,母亲的眼泪跟清江河的水一样,“哗哗”流着。母亲唯一能救家壮的办法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身躯来温暖自己可怜的孩子,黑夜漫长,母亲的希望也很渺茫,但母亲看着这满天的繁星,不会放弃自己这一丝很渺茫的希望。有希望就是好事,慢慢地母亲感到自己的希望越来越大,惊喜是母亲心中最亮的一颗星,这个漆黑的夜晚不再可怕了,山谷里传来那可怕的风吹柏树发出的声音,此时,也不可怕了,照碑岭上那五棵老柏树也狂吹起来,母亲知道风很大,夜也越来越深了,整个世界只能听到风吹树林的沙沙声和清江河哗哗的流水声,还有屋里传出父亲鼾声如雷的呼噜声。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感到家壮全身不再冰冷,繁星是黑夜的安慰,有了热气的家壮是母亲的安慰,母亲紧紧地抱着家壮等待着奇迹,等待着明天。

  雄鸡叫第一遍的时候,驱赶走了母亲的害怕,家壮的身体已经热乎乎的,呼吸也平稳了,母亲狂喜地闭上一夜未合的双眼。一个崭新的一天在母亲的熟睡中开始。

  日子还是那样地难过,母亲还是那样每天上工,放工回来,光着脚丫子,挽着裤腿,一边喂着一家人的“命根子”,一边吸溜着可以照出影子的饭,但母亲很开心地过着她生命里的每一天,母亲知道没有什么会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再忙母亲都会在上工之前,放工之后用很短的时间、最细的细节亲近一下她的命根子,先是从四姑开始,母亲的这一细节很快成了一条规律。每天,母亲上工之前、放工回来,以四姑为首的娃娃们排成一队,让母亲摸摸头,母亲的手如弹琴一样演奏着流露出亲情的美妙旋律。

  母亲对孩子们多了一点关注,可是家壮还是那样的虚弱,与死神拼搏过的家壮总是缠绕着母亲给他另弄一个菜碟子,他的理由是不想把菜放在饭里吃,在这个传统的家里女人和孩子是不允许上饭桌,平常孩子们都是将菜夹到碗里和那能照出人影的饭一起吸溜下去,可是家壮大病初愈不想那样吃,所以总是让母亲给他弄个菜碟,每顿吃饭前,母亲从大菜碟夹一小部分放在家壮的菜碟里,家壮就一口饭一口菜地吃,没想到爷爷眼里却容不下这么一件小事。

  爷爷在生产队里大骂起父亲和母亲来,说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如何不孝顺,他老了就要靠着墙升天,弄得父亲很没面子。村里好心的人都劝说娃娃有病,嘴里寡闹的没有味道,饭和菜搅和在一起吃娃娃觉得不香;心不好的人就有意挑起事端,尤其是旺星。他对我家的仇恨从未减轻过,他的日子过得窝囊,他把自己的不幸都归结到我家,有兰花奶奶的家法他不能对我家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此时,他听见我爷爷骂我的父母,心想常言道家和万事兴,他们家的好日子过得太滋润了,我不妨搅和搅和,让他家也过臭日子,所以他就乐得和爷爷套起近乎来:“德胜叔,叫我看宝存两口子就把您老没放在心上,娃娃有菜碟子,您老就没有,您已是老了不中用了。哈哈……”爷爷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了。“旺星,你叔不中用了吗?就是我剩下最后一口气都要让他们不好过,狗日的。”紧接着爷爷就是劈头盖脸将父母一顿骂。

  已经亭亭玉立的三姑性格随了奶奶,不言不语但心里的主意很正,随和地和啥人都能处在一块。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文弱的女子,在言谈上似乎有一些像母亲。外柔内刚的三姑和父亲他们有些格格不入,父亲和大姑、二姑的性格里多一半是爷爷的基因。而三姑的性格里多一半是奶奶的基因。所以很有主见的三姑为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没有马虎,她选择女婿的标准是只要人老实、能干。嫁个俊俏的男人还有一个守不住的伤痛,俊俏的男人是不适合居家过日哩,居家过日的男人应该有一颗石头一般的心才行。三姑的这一番哲理使三姑的婚事很快就定下了,我三姑夫确实是清江河流域不算长得最丑的一个,但是最心实的一个。

  三姑嫁人之后,我家还沉睡在喜庆的气氛里,没几天三爷突然走了,谁也不知道三爷得的啥病,一直身体很好的三爷,躺在炕上不到三天就走了,生命有时真的很脆弱,没有一丝的先兆,突然一下就消失了。悲伤的三奶奶面对着已经垮掉一半的家,面对着自己年幼的一群孩子,最小的和家壮一般大,只有三岁,不知如何是好,母亲陪着三奶掉眼泪宣泄所有的悲痛。一年以后,三奶决定改嫁,母亲给三奶一个建议,要走就找一个好地方,要么就别走了,三奶听了母亲的话改嫁去了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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