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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放工了,二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我家的院子,站在院子大声地叫着:“宝存屋里的,你给我出来。”母亲听见二爷的声音,挣扎着从屋里走了出来,还没站住脚就被二爷的一个耳刮子打得踉跄倒在地上了。上工的人们陆续地回家,正好看见这一幕,大家和母亲一样惊奇地看着二爷,母亲真是莫明其妙地不知道她做错了啥事,让二爷这样生气。母亲在心里自我反省了一番:凭良心自己也没有干过啥伤天害理的事,对宝珠也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可是老爷子不恨自己也不会这样做,肯定哪儿做得不对,让老爷子生气了。母亲想到这儿捂着脸问二爷:“二大,这是咋回事哩?我阿达做错了你给我指出,我改哩。”二娘和香月娘跑过来将母亲扶起来。二爷狠狠地瞪着母亲:“还有脸说,你给宝珠拿的啥饭。”这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是咋回事了,涎水叔夹在人群中嬉皮笑脸地看着这一场他导演的好戏。母亲更是莫明其妙:“二大,我今天做的是糊汤面呀,饭咋哩。”二爷更气了:“糊汤面好呀,可是宝珠的饭罐子里半罐子的酸菜。”母亲一下子懵了:“咋会哩。”二爷像是抓住把柄似的看着母亲:“那得问你哩。”母亲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母亲无助地看着大家,一罐子饭咋成了一罐子酸菜了。这肯定是涎水干的坏事,他把饭吃哩,难怪那会他不唱戏哩,原来这家伙在干坏事,可是酸菜从阿达(那儿)来?母亲很纳闷,自己这会没有证据呀,还不能乱说,涎水的无赖是众所周知的哩,自己要说是涎水将饭吃了,他会死不认账,反而会说自己虐待宝珠,这样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人言可畏哩。母亲懵懂地站着不知道咋样解决眼前的问题。

  站在人群里的旺星哪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郑先生不让我动这个女人,可是今天是他们二老爷子出面,真是天助我也,郑先生要算账也不会算在我的头上。既然自己吃不上美味,放在那儿便宜旁人,那还不如倒掉好。把老爷子的火煽起来,不用自己出面,这个女人就无葬身之地,好戏开场了。旺星眼里射着仇恨的目光:“这瞎(坏)婆娘,早该拉出来批斗哩,给娃吃酸菜,心肠都生蛆哩。”见二爷没有反应,旺星接着说:“老叔你可是咱们村的老共产党员哩,当年都能带头将你家照碑岭的大柏树和照碑给‘破四旧’哩,还将石嘴庙的神庙拆了,庙里神像下面窜出里好几条长虫(蛇),你老都不怕,还害怕眼前这个病婆娘?”二爷看了一眼旺星没有吱声。旺星就接着煽火:“老叔,你可是我心中的英雄,‘破四旧’的时候,你那英雄气概,高高地树立在我的心里,我看现场就批斗这瞎婆娘。”人头攒动中就有人举起了拳头,四姑一下子急了:“我爱吃酸菜,不要批斗我新姐,二大你想看着我们家破人亡吗?”二爷已经是骑虎难下了,犹豫不决起来。旺星看一时煽不起二爷的火,他不想让这次报仇的机会错过,就举起手就喊着:“原来我崇拜错哩,把狗熊当成英雄崇拜哩,还愣着干啥?举起拳头打倒瞎婆娘贾雪悦。打倒瞎婆娘贾雪悦。”人群中零星地有人喊着:“打倒瞎婆娘贾雪悦。”开批斗会上瘾的人们,随时都想着给别人开批斗会,涎水拿着一根绳子准备绑母亲。母亲已经是天昏地暗了,母亲知道自己已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院子里的场面吓得放学回家的哥哥们直哭。哭声、呐喊声汇成一片。

  也许旺其不经历过这一幕,旺其也不会做那件他认为是遭报应的事,也就不会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是他看到了这一幕,他也知道母亲受的煎熬,他三哥旺星不死,清江村永无宁日,所以他下定决心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他想起他哥旺星那年在我家埋木头人的事情,要不是他在我母亲住院的时候,偷偷地将他个木头人移着埋在松树下,也许我母亲早都不在人世了。当批斗会的气氛被呐喊起来的时候,旺其才下定决心,要将那个木头人拿回来埋在他三哥住的房子里,来诅咒他的三哥。旺其下定这个决心,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呀,人常说:兔子急了都咬人哩,何况是人呢,正义的旺其被他哥哥的邪恶逼得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一说批斗会,人们思想里的那根弦无形中被绷紧了,这可是政治问题,不是一般的家庭问题了,许多人放下了私人感情举起了拳头:“打倒瞎婆娘贾雪悦。”有人呼应,旺星喊得更卖劲了,他兴奋地说:“把瞎婆娘贾雪悦给我绑起来。”涎水将绳子绷紧走向母亲,四姑慌忙地用身子护住母亲:“涎水哥,你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呀!我让我姐给我多放酸菜,我爱吃,我爱吃,呜呜!”四姑的哭声并没有引起人们同情。涎水叔强行要绑母亲,已经和四姑厮打起来。旺其一看也帮四姑打涎水,旺星一巴掌打到旺其的脸上,他的机会岂能让自己的弟弟给搅黄了,旺其捂着脸跑过去护住母亲,像一头雄狮一样虎视眈眈地看着人们,他已经准备以死相拼。旺星气得只挠头。人群中赵改玲的一声:“打倒奸夫淫妇。”人们跟着举起拳头:“打倒奸夫淫妇。”喊出去人们才回过神,怎么又变成打倒奸夫淫妇呢?二爷站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收成,他只是想教训一下我母亲,想让我母亲对四姑好些,可是没想到弄成这样……情况紧急,站在人群中挺着大肚子的憨玲娘,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人常说:积福行善,造化在个人身上。缺德事做多了,生的娃会没屁眼,虽然这是骂人的话,可是有一定的道理,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再闷着良心将这个病婆娘批斗一下,这病婆娘肯定承受不了,这样会出人命……不为自己积福,也要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娃积福,自己不能昧着良心站在这儿看热闹,现在只有自己才能将事情说清楚,自己可不能冤枉好人做缺德事,到时生个没有屁眼的娃,那可咋办哩?憨玲娘想到这儿,挺着肚子走到二爷的面前大声说:“你们把事情弄清楚了吗?就给人开批斗会哩。我知道这是咋回事哩……”人们停止了呐喊,竖起耳朵听憨玲娘说着事情的经过。憨玲娘说完后人们才恍然大悟,二爷红着脸在人群中找着涎水,可是连涎水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涎水叔看见憨玲娘站出来了,就知道事情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要让他们知道这事是自己干的,先不说宝存了,就是老爷子也会打死自己的哩。涎水叔想到这儿心虚地从人群里溜走了。二爷没有找到涎水,不好意思地看着母亲。母亲捂着脸委屈地哭着:自己对宝珠咋样,老天爷心里最清楚,虽然宝珠是自己的小姑子,可是宝珠是自己一手带大,在自己心里宝珠和家妮一样,都是自己的女子,常言说道好,老嫂比母。也不能将自己说的太伟大,老嫂比母自己不敢当,但自己对宝珠绝对没有坏心,可是自己到头来还不是让人误解了,自己真的将心挖出来,别人也会说是驴肝肺。活人咋就这么难哩,活个好人更难哩,自己以为做事对得住天地良心,不觉得亏心就行,可是到头来……母亲越想越委屈,眼泪止不住流出来。二娘将母亲揽在怀里瞪着二爷:“二伯,你这是咋啦?也不问清楚就打人哩。现在是新社会别动不动就打人,您老还是共产党员哩,动不动想给别人开批斗会,我雪悦姐已经够好的哩,对宝珠那是没话说的哩,要是我,我绝对做不到,宝珠你说,雪悦姐对你咋样哩?”二爷被二娘的一番话气得已经吹胡子瞪眼了。“新姐对我是没话说的好哩,二大就是不信,非要多此一举。”四姑的话更让二爷生气,二爷跺跺脚黑着脸撂下一句:“我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哩。旺星,旺星你狗日的给我滚出来。”

  旺星一看憨玲娘站出来,就害怕憨玲娘问他这个淫棍一句:“强奸人算啥?”他的老底就被揭开,反而让人给自己再开个批斗会,他就不划算了。憨玲娘给人们说涎水偷吃四姑饭经过的时候,旺星乘机像卸了气的气球跑走了。其实正义永远都能战胜邪恶,只是人往往被自己的胆怯左右了,像憨玲娘那样勇敢的人,只要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是是非非还是能说清楚的。在黑白颠倒、扭曲人性的岁月里,正义依旧战胜了邪恶。人群议论纷纷地离去了。

  冬日临近,母亲就有些闲时间,白天照例到生产队里上工,做饭、喂猪、喂娃。家豪、家轩、家壮都上学去了,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做着布鞋,家豪他们围在灯下写作业学习。等天空飘起雪花得时候,母亲给他们三人每人都做了一双棉窝窝(棉鞋),让他们穿上去上学,可是中午放学回来,雪还在下着,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白雪。三个傻瓜,怀里抱着新棉窝窝,光着脚丫子回来了,三双小脚都冻得通红,像冰块似的。母亲又生气又心疼,赶快让他们上炕暖着:“这么大的雪,咋不穿棉窝窝哩,脚冻坏了咋办哩。”家轩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家豪:“哥,不让我们穿。”家壮也抢着说:“大哥说,妈做鞋很辛苦,下雪会把棉窝窝弄坏的哩。”家豪低着头,眼泪就扑哧流到碗里,他现在才知道让弟弟们受了多大的罪,光脚丫在雪地上走,时间长了冻麻木了不知道疼,可这一暖才知道脚是多么疼呀!母亲紧紧将三个孩子搂在怀里,泪如泉涌,许久母亲擦了一把脸上的泪,严厉地对他们说:“从今天起,谁要是下雪时不穿鞋回来,看我不打断谁的小脚丫,打坏了比冻坏了强,夏天下雨可以光着脚,那不冷,现在是啥季节,寒九腊月会冻死人的哩。”说着手伸进被窝摸着冰冷的小脚。

  又一场雪大鼓起舞地飘落着,母亲看着家豪他们穿着棉窝窝去上学了,也就放心了,谁知他们刚一下院塄,家豪就小声说:“咱们还是把窝窝脱了,跑着去上学。”家轩脸色不悦地说:“啊,又要脱哩,上次冻得疼死人哩!”“就是你是人,我们从北山回来的那年冬天,大大和妈还不是每天光着脚,裤腿挽到这儿在冰水里劳动,不冷啊!你看大大、妈向谁说疼死人哩!”家豪瞪着家轩边说便比划着。“可是,妈知道了会打死我们的哩。”家壮担心地提醒他们。“妈咋会知道的哩,你们嘴别长,不说,妈就不知道哩,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拉钩谁都不准说。”三个人拉了钩就脱下鞋,揣到怀里,跑着上学了。放学后又站在院塄下穿上鞋,他们自认为做到天衣无缝,可细心的母亲还是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母亲见孩子们都回来了,就叫他们上炕先暖着,母亲就到锅里舀饭,饭是苞谷碴子糊汤,这是每天都吃的甜饭,母亲将饭一碗一碗从窑窝寄过来,(窑窝是炕与锅之间的一堵墙上的一个小窗户)剩最后一碗母亲一手端着饭,一手端着一碗酸菜绕着从小房门里进来,把菜放在孩子们的中间,看了看地上整齐放着崭新的鞋子,外面没湿里面却湿了,母亲明白了一切,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啪”将碗放到炕台上:“谁让你们光着脚的?”吓得家壮哭着说:“大哥说你和大大一冬都光着脚,挽着裤腿在水里翻地,都没冻坏脚,我们也不会冻坏的哩。”母亲的这头忠实的“牛”什么都说了,气得母亲抡起拳头就朝家豪的背上捶。“我和你们的大大……是大人……没办法,你们冻坏脚可咋办哩嘛。”家轩看母亲打家豪,家豪坐在那纹丝不动让母亲打,就劝母亲:“妈,你别打大哥啦!”母亲已经气疯了:“不打你哥就打你,谁叫你们不听话。”说着就使劲打家轩。家轩被打急了:“妈,我们不听话是跟你学的哩,你和我大大是大人,大大也是人,也要知道冷,那你们都不怕冷,我们也不怕冷。”母亲的手旋在空中。

  以后,在下雪的时候,母亲都会给家豪一把扫帚,让他在前面给弟弟们扫一条干净的小路。母亲站在院塄上看着孩子们从山腰走到清江河的河堤上,再小心翼翼地走过小木桥到阳坡半山腰的学校里。母亲才收回视线,看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连绵起伏的山峰,熟悉不过的村庄,还有永无止境的清江河。像一条褐色的带子流淌在这个白雪皑皑之中。放学铃一响,母亲又站在自家场院上看着孩子们,家豪总是走在前面为一村子的孩子扫一条无雪的道路,他们跟在家豪的后面小心翼翼地过了小木桥回家,母亲的心里就暖洋洋的。

  当家豪和家轩不断地从学校里拿同奖状的时候,母亲特别欣慰,尤其是家豪的奖状最多,糊在墙上,虽然母亲不识一个字,但是每天从生产队放工回来,一进家门就能看见墙上那些奖状,所有的苦呀、累呀,不见了,让母亲干劲十足地做饭、喂猪、喂娃。这些奖状是母亲引以为荣的宝贝。

  外公外婆在这一年的腊八给大舅办了婚礼了,母亲高兴得不知道咋样来表达她的心情,大舅的婚事是外公外婆的家头等大事,也是母亲的头等大事,母亲忙出忙进地忙了三天,总算帮着外公外婆将我的大舅妈娶回家了。母亲看着外公稍有起色的光景,也就放心了,外公再三强调让母亲不要操心娘家的光景,过好自己的光景就行了。说实在的母亲和父亲也没有精力顾及外公家,经历了这么多事,母亲和父亲早已筋疲力尽了,可是娃娃们一大堆,不奔波也不行,自家的日月都让人过得头痛,哪还有精力顾及别人。看着外公有能力给大舅结婚,母亲也心满意足地不用操心外公家的事情了。

  夏天是清江河最欢腾的时候,尤其到了伏天,到处都能看到戏水的娃娃们,大人们热急了也到清江河边戏水乘凉。清江河就是一个天然的空调区,在这炎热的夏季,能给人一丝意想不到的凉意,消除了人心中的烦躁。家轩带着村里的孩子去清江河里打江水(游泳)。家妮跟在后面,整个夏天家轩的活动就是中午天气热的时候,领着全村的男孩在清江河的深水区打江水,父亲和母亲从来都会不阻止他们的娃子们去清江河里打江水。也许是清江河流域的男人们在儿时都光着屁股在清江河里打江水的缘故吧,所以人们对孩子们游泳是司空见惯,娃子们光沟溜球的在清江河里打江水那是男子汉的象征。父母和所有的父母一样,让他们的娃子都在清江河里如同游鱼一般,父母的心里才会高兴。有了父母的放纵,原本不安分的家轩更加猖獗,领着铁蛋和大毛那些男孩子整天在清江河里耍,起先是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打江水,慢慢他的胆子大了,他们就向清江河的下游的月亮湾水更深的地方靠近,他们觉得这样才能发挥他们的特长,更加刺激。家轩唯一的担心是家妮始终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这是对他是一种威胁,因为他害怕家妮将他的行踪揭发给父母,那样他的屁股会被父亲打得开花,可是他不敢不让家妮不要跟他,带好家妮是父母给他的命令,他只有领好家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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