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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被退婚后的四姑人变得没有以前那样的明朗了,不过她拼命干活的劲还是和以前一样,在祥龙山水库的工地上,四姑没有因退婚之后的痛苦心情而影响劳动,更没有因退婚而让自己在劳动中落到别人的后面,外表上还是那个泼辣、干活卖劲、善良而又能干的老郭家的四女子,人们已经忘记了她还有一个很好听且充满贵族味的名字——宝珠。人们只知道她就是一片泥,一块石头,一棵摇曳的小草,一个没爹娘的孩子。这不能说明我的父母虐待我的四姑,事实上我的父母将四姑当闺女一样养着,这又能咋样哩,在那时,有爹娘的孩子同样在那里干着和四姑一样的苦力活,人们都害怕自己拉到别人的后面,劳动就是光荣,城里的知青都热火朝天地下乡了,更不要说咱们庄稼人了,庄稼人就是用力气和土地打交道。于是四姑就在劳动中释放自己的痛苦,她用汗水掩饰泪水,她把自己极力推到苦役的状态中。

  母亲知道四姑的脾性,四姑是有痛苦也不会说出来的一个坚强的姑娘,这一点反而让母亲更担心了,母亲说四姑名义上只是她的小姑子,可在感情上,母亲将四姑看作她的女儿。四姑是母亲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四姑几乎是母亲一手带大,现在四姑处在这种痛苦的状态之中,母亲能不担心吗?所以,母亲让在县城上高中的家豪去看看四姑,母亲不交代家豪也会去看四姑的,四姑干活的祥龙山水库工地,正好是家豪去县城的“水路”。母亲并不知道家豪和四姑的约定。母亲很担心四姑,就让家豪去开导四姑,虽然母亲将这场退婚事件处理得很漂亮,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个能干、善良的好女子咋能受这样的羞辱呢?母亲交代了家豪,就自己忙自己的事了。家豪依旧将母亲为他准备的六个红薯面和苞谷面对半做成的黑馍馍装进自己的馍袋子里,又看看流着涎水看着他的弟弟妹妹,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是呀!一家人整天吃稀的,就连野菜团子,母亲也没有能力让他们吃饱呀!这青黄不接的春天,山上的野菜都被人们挖光了,母亲整天在山上寻野菜,好不容易寻见一些野菜,母亲也会将野菜做成菜团子留给父亲和家轩吃,父亲是家里的重劳力,家轩在祥龙口公社中学上初中,为了节省粮食和减少开销,家轩和家豪当年一样每天回家吃饭,这一天来回几趟的山路少说也要二十几里,就别的不说,光着二十几里的山路,那几碗能照出人影子的稀饭,也不顶用,再加上现在学校都是上半天课,劳动半天。这种饿着肚子的求学之路,家豪是最清楚不过的,因为他也在祥龙口中学上过初中,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回家喝几碗“影子饭”,放下饭碗就劳起扁担挑起两空桶就上庙岭子担水,他不能让水瓮空着,水瓮一空母亲就急得自己去担水,有好几次母亲从水潭里担水,还没有走几步就晕倒了,人和水桶一起从山上滚了下来,很危险。所以他和家轩都不敢让水瓮空着,等担满一水瓮的水,又赶紧往学校跑,等到了学校一泡尿就将所有的“影子饭”消化得一干二净,有时候想吃锅底稠一点的一筷头饭,还会引起弟弟们的不满,尤其是家轩,为了这一口稠饭,家轩还和他打架,现在轮到家轩了,他也应该知道大哥的难肠了。不省油的家轩同家总是将饿肚子的事告诉母亲,还埋怨母亲只会做“影子饭”,再也不会做别的好一点的饭。他哪知道,这已经让母亲难肠的不行了,“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粥”。母亲总是将野菜团子留给父亲和家轩,其余的人都是喝稀的。家豪早已知道父母的难肠了,在这种艰苦的岁月里,父母还是让他们上学,为了能让他们上学,只有给弟弟妹妹们吃稀的。这苦难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呀!家豪将馍布袋里的饦饦馍拿了一个出来,这六个饦饦馍是他一个星期仅有的口粮,可是弟弟妹妹如同鸟窝里的雏鸟一样,伸着细长的脖子,张着嘴巴看着他这位大哥呢,他怎么能忍心看着弟弟妹妹期盼的眼神置之不理呢。不能,他是大哥,他有责任和义务保护自己的弟弟妹妹,可是……家豪再一次的看看弟弟妹妹们,自己饿一点也没有关系,一个星期六天自己五天还是有饦饦馍吃,可是弟弟妹妹们整天都饿肚子。

  家豪每一次装馍的时候心里都不是滋味,没办法谁叫咱们穷呢。家豪看着弟弟妹妹,从馍袋子里掏出一个饦饦馍放在案板上用菜刀切成六小块,给家壮、家妮和家志各一块,他们高兴得双手接着那块红薯面馍,捂在手心里跑到院子里,背靠背地坐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家豪将剩余的三块放到挂在半空中的一个小篮子里,那是给父母和家轩留的,父母那两块从来都没有进到父母的嘴里。家豪背着馍布袋走到照碑岭的背后,母亲正在自留地里忙着栽红薯苗,家豪就慢慢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抬起头:“你拿一个红薯到路上吃。”这时候的红薯都是长过苗子的红薯母子,人们等苗子在红薯母体上长到三寸高的时候,将苗子从母子上取下了,栽在提前弄好的沟壑上,浇水,精心务习,每天都要浇水,等红薯苗子换过精神才行。取过苗的红薯,用科学去剖析的话,那是有毒的,是绝不能吃的,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种孕育过苗子的红薯是人们最好的吃食了。我对孕育过苗子的红薯母子也有着深厚的感情,从我记事起,每年到了柳树发出嫩芽的时候,我们的肚子也就开始处于饥饿状态了,四哥领着我,每天都会在生产队里务习红薯苗子的土窑附近转悠,就是想等没有人的时候去偷红薯吃。优良的红薯被埋在土里,上面浇上尿、粪,一天加两次温度。土窑里要是冒烟的时候,我们不敢靠近,烧窑的是旺星。我们心里都害怕他,等他不在的时候,我给四哥放哨,四哥就去窑上偷红薯,四哥得手了,将那糊着屎尿的红薯捂在怀里,我们就跑到清江河边一洗就吃,有时我们饿得实在不行的话,就将得手的红薯放在衣服上胡乱地擦一下,就躲到没人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吃着……人饿得实在不行了才偷红薯母子,这是村里所有娃的一种体验:一般都是家里的大孩子领着小孩子,背着父母干这样祸害生产队的事……等红薯苗子长到可以栽的时候,生产队里就将红薯母子和苗子分给各家,生产队只留一些苗子。人们一下子能缓解饥肠辘辘困难了,这是所有人在这个季节里最高兴的事了,喜悦洋溢在每个拿着笼子排队等队长分红薯母子的人们的脸上,对于饿着肚子的人们来说,这是一年第一次收获的喜悦,不知道从何时起这种短暂的喜悦就这样流传着。

  母亲用双手打转圈儿地为家豪擦干净一个红薯放进家豪的馍布袋了,母亲数了一下馍,发现少了一个:“你咋又给他们分吃你的馍哩,你到学校里咋能够,我……我只有一毛五分钱哩。”母亲一看馍少了,心里就急,说话声音也就高了,家豪低着头站在那儿不语。家豪每个星期的开销最低限度是三毛钱,父母连他的最低限度也达不到,给二毛钱,家豪脸上都会露出笑容,可是父母常常是让他阴着脸去学校的。冈为父母只能给他一毛钱到一毛五分钱。家豪从母亲满是泥和老茧的手里接过用一块旧黑布包裹着的一毛五分钱,背着黑黑的红薯面做的饦饦馍往清江河走去。

  家豪一个手捂着口袋,生怕弄丢了那一毛五分钱,虽然他心里很不高兴,但他在母亲的面前从来都没有表现出米,他不想让母亲难过,他每个星期在心里盼望着这一次是父亲给他钱,因为在父母能凑够三毛钱的情况下,母亲总是让父亲给家豪钱,这样能让父亲和家豪之间有个良好的接触。父亲知道母亲的用意,可是家豪却不知道母亲的苦心,觉得母亲就是很小气,他心里多多少少对母亲不满,但是他从来不将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他怕伤母亲的心,毕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所以,家豪慢慢理解了母亲,也知道母亲让父亲给他钱的用意,母亲是想让父亲在儿子面前不要失去一个父亲的尊严,一个贫穷父亲的尊严。其实是母亲多虑了,父亲在儿子心里永远是最神圣的人。可是家豪所盼望的事情也是一年中只能实现一两回。其余的时间里都是母亲给家豪钱。每一次母亲将父亲支走,家豪已经明白母亲这一次能给他的钱数。家豪不动声色,但他心里很难过,他知道父母已经是很不容易,自己心里再不高兴,也不能给父母带来痛苦和压力。按理说,他是家里的老大,他应该回来帮父母支撑起这个家,可是父亲却不同意他回来务农劳动,为了这个从来都没有动手打过他的父亲,第一次打了他一顿。父亲不准他有不上学的念头,他理解父亲,父亲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所以父亲极力想让他的儿子们各个有出息,尽管自己的光景烂得成了一河滩了,但父亲从来没有动摇过他的念头,父亲常常当着我们的面对母亲说:“就是咱们砸锅卖铁,都要供娃子们上学,他们谁也别想,不好好上学回家帮我。”父命难违,家豪就这样在家里最苦难的时候被迫走进学校。

  家豪一路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地走到祥龙山水库的工地上,他老远看见如同蚂蚁搬家似的人群中四姑的身影,四姑虽然比家豪大五岁,四姑却比家豪矮一头。姑侄俩相伴长大,感情很深。在春暖花开的祥龙山水库的工地,四姑穿得很单薄,衣服和家豪的没有什么两样,是补丁上面补补丁了。看着四姑低头干活的身影,家豪已是热泪盈眶,这就是自己最亲爱的四姑,一个女孩子却干那么重的体力活,还要从自己的嘴里为他省下一个半的杠子馍,虽然杠子馍是黑面做的,但那也是细粮,那杠子馍里飘出的是麦子面的香味呀!家豪红着眼圈站在那儿看着四姑,就这么好的姑姑,却被那个挨千刀的、自以为是的、当了几天兵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坏蛋给退婚了,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让我亲爱的姑姑受这么大的痛苦。家豪第一次在心里骂起人来。

  队长少峰哥,看见家豪泪汪汪地站在那儿看着四姑,就朝四姑喊了起来:“宝珠姑,家豪来啦!你过来。”四姑这才回过头来看见家豪背着馍布袋,提着酸菜罐子和少峰哥站在那儿拉话,少峰哥正在问家豪:“村里都好着吗?”家豪眼不离四姑地回答:“好着哩!我听我妈说,妈妈(伯母的意思)这两天也没乱跑,你就放心哩,妈妈有我妈照顾哩。”少峰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和旱烟袋,很熟练地卷起一根纸烟,抽了起来:“哎!咋能放心哩,我妈也多亏了你娘的照顾哩。”这时四姑拍拍手上的土,边擦脸上的汗水边向家豪这边走来,她手上的土和脸上的汗水汇合成泥,满脸都是泥巴。家豪看着四姑这样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赶紧转过脸用袖子擦。四姑看见家豪哭了,自己心里的难过一下子也控制不住了,痛苦在亲情面前再坚强的人也会无法控制。四姑使劲用手擦脸上的汗水,更多的是泪水,可是越擦脸上的“汗水”越多,泥巴已经将四姑的脸涂成了大花脸了。四姑强行自己用微笑看着家豪:“少峰,你说的啥话哩,你家、我家都是一家人。家豪他妈和你妈情同姐妹,家豪妈照顾你妈是应该的哩。”少峰哥和四姑一般大,但按辈分少峰哥将四姑也叫姑:“宝珠姑,你送家豪翻过祥龙山。”少峰哥知道四姑心里的苦,让四姑到山上散一会心。四姑在工地上是最卖劲干活的一个,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四姑走开一会儿也没有人会说什么。少峰哥说完就折身走到人群里开始劳动了。

  四姑没看抹眼泪的家豪,她也不敢看家豪,她已经脆弱得不能再脆弱了,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哭泣,所以她相跟在少峰哥的后面,她要去工地那边的工棚里,为家豪取那一个半自己舍不得吃的杠子馍。家豪向祥龙山走去,亲人之间无须有多少言传,他们都会明白彼此的心里,就像现在四姑和家豪之间并没有多少言传,但他们彼此知道对方下一步该怎么走一样。家豪向山上走,四姑从工棚里取了杠子馍,穿过工地,向祥龙山追来。他们一前一后相跟着上了祥龙山。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怎么说呀!两人都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一开口谁都会哭得说不出话来,与其哽咽得说不出来,倒不如别说哩,沉默吧!让血和泪一起尽情地流淌吧!

  快走到山顶了,家豪停下了脚步,将菜罐子放在他们经常坐着歇脚的那块石头上,卸下斜挎的馍布袋,也放在石头上,转过身看着四姑,现在家豪将所有的悲伤都压制住了。他不能悲伤,他是男子汉。他要给自己的姑姑一份勇气和安慰,这是他眼下最应该做的,他必须先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才能给他至亲至爱的姑姑勇气和安慰,所以家豪充满信心地看着四姑。四姑怀里紧紧抱着用那块还是和邵刚订婚时邵家给买的红色的头巾包着的杠子馍。四姑仍然低着头,不敢看家豪,她不想让自己的悲伤感染家里的其他人,尤其是家豪,家豪正上学呢,不能因自己的事,让家豪分心,家豪可是一家人希望的开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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