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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四姑将杠子馍从红头巾里取出来,装进家豪的馍布袋里,五个碗口大的又黑又硬的红薯面馍和这一个半的杠子馍躺在馍布袋里。四姑将布袋口扎住,站在祥龙山上看清江河边的工地,黑压压的一片劳动的人们,工地上的杂乱声音没有了,今天不知道咋回事,喇叭没有响,所以此时的祥龙山沉睡在一片宁静之中,宁静得只能听见四姑和家豪的悲伤在血液里流淌着。许久四姑抬起头看着家豪:“豪,天不早哩,你走吧!到学校要好好学习哩!”四姑用颤抖的声音催促着家豪,尽管她的侄子自觉学习的态度不让她操心,但是她还是要叮嘱几句。家豪同样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四姑:“姑,我知道哩,你也要注意身体,我妈让你想开点,老郭家的人是决不悲伤的……”还没等家豪说完,四姑打断了家豪:“别管我,我……”四姑说了一半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家豪伸出手为四姑擦脸上的泪水和泥巴。皮肤的接触更是亲情的接触,一股暖暖的亲情冲垮了抑制的防线,忍无可忍的痛苦,在亲人的面前又何须再忍呢?流淌吧!尽情地流淌吧!所有的痛苦也会和这滔滔不绝的清江河的河水一样一去不返。所以当家豪的手挨到四姑脸的时候,四姑脆弱的心找到了安慰,她一把抓住家豪的手,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这双手心里,是呀!就这双原本胖乎乎的手,曾经让多少村里人见了笑的手,又有多数人拿着这双手和自己开玩笑,尤其是平民叔一看见他们姑侄俩就喊:“家豪,让我咬一口你的手。”说完就故意将家豪的手放到他张大了的嘴里。吓得自己赶紧求人家:“平民哥,你不咬家豪的手,你咬我的手。”说着就将自己的手伸到平民的面前。平民就说:“我不咬你的手,你的手臭。”他或者说:“你的手不好看还很脏。”自己就赶紧将手在衣襟上擦干净,重新伸到平民的面前。唉!童年啊童年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往事如烟。而现在自己的脸贴在这双扯开条的手心里,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痛苦,如今这双手不再是又光,又绵,又可爱的小手了,它的上面已经有了老茧了,这是劳动的见证。四姑知道虽然家豪在学校里上学,可是他每天也要劳动,而且劳动的时间比学习的时间还要长了。不能让自己的悲伤给家豪带来痛苦,自己是铁姑娘,铁姑娘应该有铁姑娘的风范,不能哭,决不能再哭,也决不能悲伤,让这一切的悲痛就到此为止。四姑在家豪的手心里擦干她最后的一滴泪,抬起头看着泪眼汪汪的家豪。

  家豪能不流泪吗?自己如同姐姐一样的姑姑,遭受了这样的委屈和痛苦,自己却没有能力去保护她,捍卫她的尊严。小的时候,别人只要说一句:“家豪,让我咬一口你的手。”就连自己都知道那是一句玩笑话,可是四姑却吓得赶紧将她的手伸到人家的面前,换自己的手,人家说四姑的手臭呀、脏呀,四姑就认真地在衣襟上将手擦干净,重新和人家交换。可是现在有人咬伤了四姑的心,自己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四姑,自己还算男子汉吗?四姑将脸埋在自己的手心里,那一股又一股的热乎乎的潮湿,刺伤着自己的心呀!自己没有别的能耐,哭的能耐总该有吧!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不伤心,不流泪,自己还是人吗?

  平静了许多的四姑坐在石头上:“儿子娃,有泪不那……啥哩,那句话我也不知道咋说哩,反正是说男娃遇到啥事也不能流眼泪。”“那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家豪回答了四姑说不上的那句话。四姑轻轻笑了:“知道还哭,把你脸上的尿水水给我擦干净哩。”家豪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水,挨着四姑坐下。四姑看着河对面的邵家湾:“老人常说咱老郭家祖坟里柏树多,男子贤惠,女子恶。也许是咱们老郭家的女子的恶名在外吧!老天就给我了这个教训,也没啥,老郭家的女子个个都好强,不会轻易被人打倒的哩。你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别熬煎家里,也别熬煎我,你姑坚强着哩,不会轻易就倒下的哩,等这水库的大坝修好哩,聚满满的一水库绿莹莹的水时,你姑就走哩。”“姑,姑你可千万别吓唬我,你要想开,这没啥,都会过去的哩,姑,你千万别做傻事,这不值得呀,姑。”吓得家豪脸色苍白。“你咋把你姑想的咋就没出息哩,你姑才不会跳水库寻死哩,我是想到山外寻你三婆。”四姑充满希望地说着。“可是,山外的人都很薄情,没咱山里的人厚道。当年我们逃难在山外遇到多少薄情寡义的人和事,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哩。”家豪企图劝解四姑取消这种念头。四姑没有理家豪,依旧充满希望地说:“咱这地方有啥好的哩,咱们的先人们那一个不是受苦受难的哩,你的爷爷、婆婆、你大大、你妈受了多少苦,可是……祖辈们一辈人又一辈人在这片土地上受尽了苦,出尽了力气。庄稼人啥时候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饿着肚子在地里干活,摸着黑回家,毕了,还是天天饿着肚子干活哩。我到山外就图个眼目宽,心宽。”四姑说的都是实情呀,别的感觉没有,饿着肚子的感觉从小就有哩,那是多么难熬的日子。

  父亲从公社开会回来,就将计划生育会议的精神,传达到清江村大队的六个小队,这是国家实行计划生育的第一年,当父亲把会议精神阐述完之后,六个小队长目瞪口呆:“啥叫计划生育?”“这生娃娃的事情还能计划?”“那以后干那事也要计划一下?”他们乱七八糟地全没有将此次会议精神吃透。气得父亲一拍桌子,六个小队长才鸦雀无声了,父亲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这是国家的政策,谁也不要逞能将国家的政策不当一同事,各小队落实好,该计划的人都要计划,现在先是让有四个娃娃的生育妇女都计划,以后也可能就是两个娃娃也要计划,以后的政策现在也不好说,回去后先让有四个娃娃的育龄妇女们去卫生院带环,各小队不能有‘漏网之鱼’,大家都尽力抓好这项工作。”六个小队长这才焉耷拉地回去,处理他们各小队的棘手工作。为啥要说计划生育是棘手工作,是因为人们还没有从“多子多福”的思想里走出来。

  母亲一听计划生育,心里就高兴,六个娃娃让母亲养够了,一大堆娃娃,大人养得辛苦,娃娃跟着受罪,少吃无穿的日子,罪魁祸首还是娃娃太多,现在好了,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这就是给人们减轻孕育的负担。母亲第一个走进卫生院,第二个是香芹娘,她觉得自己两儿两女,也就知足了。二娘心里有负担,家庆、家良、家昌都是儿子娃,只有家莉一个女女,这做了“计划”,一个女女让人心里就不舒服。二娘将她的顾虑告诉母亲,母亲从父亲那儿知道国家政策,就告诉二娘,现在只是带个环,以后就要做节育手术,那样连花花(卵巢)都保不住,现在自觉带个环,少挨刀子。母亲的话让二娘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卫生院。憨玲娘一看形势不妙,我母亲和我二娘都自觉带环了,自己再不自动去带环,说不准会有啥不良后果哩。憨玲娘也不给怀里的绣姑吃奶了,就跑进了卫生院。清江村的人是南山猴,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捕风捉影。大家一看这局势,育龄妇女们,三三两两地进了卫生院。

  只有赵改玲玩世不恭地对抗,她扬言说,我的母亲去带环,那是我母亲生够了娃,我母亲都生了六个娃,她才生了五个娃,还没有到达我母亲的水准,等她生够六个娃,她才去带环,再履行国家政策。多么可笑的谬论,她洋洋自得地在生产队的工地上说着这些活,生产队里的人都窃窃私语笑话她,她从大家笑的表情中就觉察到不对劲,晚上躺在炕上,才知道旺川走了,也带走了她的幸福,她只有将对旺川的思念埋在肚子里、烂在肚子,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痛苦,是因为她的痛苦使她难以启齿。嫂子和小叔子生儿育女让人知道,还不笑掉大牙哩,更不能对旁人说自己想自己死去的小叔子……难以启齿呀难以启齿。生理旺盛的赵改玲和旺星过着不搭调的夫妻生活,每次赵改玲都在心里骂着:死的怎么不是你旺星呢?偏偏死的是旺川。犁地,铧不戳进土里能将种子播进土里吗?没有用的东西还胡骚情的不行。夜夜缠绕着播种哩播种哩,像这样下去这地非荒不可,没有种子哪有苗,看来我这块沃土也要枯黄哩,别说育苗哩,就是育草也没有希望哩,还不如我也去带环,还能保全土地完整……旺星在赵改玲的身上疯狂地忙活着,赵改玲却是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了一通,第二天赵改玲也走进了卫生院。

  家里养的生产队山羊生了三只小羊羔,全家人都高兴,家轩开始计划训练这几只可爱的小羊,母羊也被家轩训练得相当听话,家轩站在照碑岭一吹口哨,母羊就领着小羊从山上跑回来,从来不偷吃路边的庄稼。他要将小羊训得比母羊还要听话,让小山羊站在石磨台上,围着磨子跑,还要在磨盘子上摇头晃脑,家轩说那是小山羊在跳现代舞,家妮和家壮也不知道什么是现代舞,看着小山羊摇摆的舞姿,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偏僻的小山村里的娱乐了。初春的猪草是最不好寻,家妮每天上学都提一个子草笼子,只要哪儿有一点的星绿,娃娃们就一拥而上抢着把那星绿放进自己的笼子,家妮手麻利,每一次都能抢到。清江河的水给孩子们带来许多的财富,上游漂下来萝卜、绿草,但同时也将家妮的双手浸泡得白乎乎的,风一吹就裂开无数的口子,血淋淋的。有一天,家妮好不容易寻满了一笼子的草,提回家放在房檐下,自己就进屋做晚饭了,等她做好饭出来,三只小羊已经将那一笼的青草吃得所剩无几了,气得家妮拿起一条鞭子就打小羊,正好被放学回家的家轩看见了,家轩一把夺过家妮的鞭子。“你疯了,打它们干啥?”家妮更生气:“干啥,它们偷吃了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猪草。”家轩看了看空空的笼子说:“你偷懒就没去寻猪草,还要赖羊羔哩。”一句玩笑的话却让家妮一下委屈得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哭,谁也叫不回家。天都黑透了,家妮还是坐在那儿哭。没办法家轩找到家壮,在家壮的耳朵嘀咕了几声,家壮就随着房檐下拐到家妮的背后的柴火堆后面。家轩大声说:“妮,你不回来我就进屋哩!你爱咋哭你就咋哭吧,你的哭声一会就把狼招来哩!”刚说完,家壮就把柴火堆弄得“啪啪”直响。吓得家妮两步就跑回家,脸色苍白,扑进家轩的怀里,全身发抖得像筛糠似的。家轩抱着胆小如鼠的家妮,心里为自己的阴谋诡计偷着乐哩,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的阴谋诡计让家妮大病一场。

  家妮第二天就发热,持续不退,父亲抱着家妮到郑先生那一看,郑先生告诉父亲家妮得了急性胸膜炎,不敢耽搁,得去县医院住院治疗。父亲回家给母亲说了一声,就抱着家妮去县医院,家妮的病给母亲心里堵上一块石头。好在家妮的病诊断、治疗都很及时,没几天家妮就出院了,不过她的身体从此就很虚弱,生气或是感冒都会引起胸口疼痛。看着家妮虚弱的身体父母都很心疼,这个娃啥都好就是身体让人发愁,母亲每次看见家妮,就不由自主担心起来。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发病时母亲用手使劲地压着胃部来缓解疼痛,疼母亲满头大汗,母亲只有忍着,没钱去看病,家妮看病已经在郑先生那儿赊了许多账,虽然郑先生说不急着用,但那总是压在父母心头的债呀!母亲总是这样想:不给娃看病不行,不给自己看病能行。母亲现在只有忍的能力,没办法就让家壮休学同家了,母亲将比较胖的我给家壮绑在背上,家壮就背着我,领着家妮和家志去玩,等我睡着了,家壮还要做一家人的饭,家壮的后背常常被我尿得湿淋淋。母亲在自己病情缓解了就去生产队上工,春去秋来地重复着干家里、生产队的活计,这就是日月,这就是生活。

  祥龙山水库修好了,大坝像一堵墙一样的阻止了清江河奔跑的脚步,清澈的清江河水在水库的怀抱里逗留,不久,蓝莹莹的一水库水蔓延了我们家门前的河滩。四姑看着这个自己参与建设的水库,决心要嫁到山外,母亲劝她:“山外人,没有咱这儿厚道,再说,咱在外面也没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到哪儿找婆家哩。”四姑却说:“姐,我在这儿待下去的心已经死了,我去找三娘,去找大姐,不管咋样我都要出去哩。”母亲给四姑准备了微薄的盘缠,四姑就去山外投奔我的三奶奶了。

  外公提着一篮子嫩绿的刺叶子(一种能吃的树叶子)进了我家门,刺叶子是母亲最爱吃的野菜了,每年,手脚麻利的外婆捋好刺叶子就让外公给母亲送些,母亲迫不及待地用刺叶子做水饭,饭还未做熟,但刺叶子水饭的香味已经让人坐立不安,全家人都吞咽着唾沫,有了过年的幸福感……好在外公这一次来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去上工,要不然外公的这篮子刺叶子让母亲又是一阵迫不及待的慌乱。外公提着篮子上了院塄,家妮带着家志和我在家玩,我们看见外公就欢呼起来,家妮给外公凉调一碗红薯面饸饹,外公蹲在院子里吃着,看我们在玩抓石子,不懂事的我不停地在捣乱,气得家志就在我背上打,外公赶紧把我抱在怀里,才让家妮和家志好好地玩了一回。外公吃完饸饹面,歇了一会就让家妮看着我,自己搬了梯子上房顶上拔瓦缝之间长出来的小草,外公把草拔干净,检查屋顶上有没有瓦烂了,顺便也就换了新瓦。屋顶收拾利索了,下雨的时候就不害怕屋里漏雨。外公在房顶上忙了一后晌,生产队也就放工了,平民叔和父亲一块走着,看见外公在房顶上忙活就羡慕地说:“多好的老人哩,来了,替你把啥活都干哩。”父亲幸福地笑了笑:“人老了就是闲不住,上那么高,让人操心哩。”外公看着放工回来的人们,笑容可掬地和别人打招呼。

  母亲激动地让外公从房顶下来,天快黑了,站在那上面多危险。然后让家壮给外公扶梯子,自己忙着给一家人做香喷喷的刺叶子水饭,母亲把苞谷碴子烧开,刚洗干净刺叶子,就被家壮的哭声惊呆了。等父母跑到后檐沟(屋檐下流水的沟),外公躺在后檐沟里起不来了,外公害怕吓着母亲,挣扎着想自己从后檐沟里爬起来,可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爬起来。父亲和家壮将外公抬回家,家壮才告诉大家,外公从离地面还有四个梯档的时候摔了下来。尽管外公告诉母亲自己没事,母亲还是不放心地让家壮请郑先生给外公检查。郑先生认真地检查只好,说并无大碍,腰部肌肉扭伤,休息两天就好了。父亲留外公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外公完全恢复才让外公回去。从此外公来了,父母就让我们看住外公不让他干任何活了,外公不愿意在我家享清福,也就很少来了。外公年龄大了,母亲也不敢让外公来我家了,母亲有时拿些杂面去外公家给外公做一顿裤带面,给外公解解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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