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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少峰哥的一个决定,给了我父亲和母亲无限的震撼和压力。少峰哥吃过晚饭来我家,当时一家人都做在院子里乘凉,父亲“吧嗒”地抽着烟锅,烟锅里的火点随着父亲一吸一呼地一明一暗,就像萤火虫一样让人惬意,母亲用麦秆掐着毛辫子,少峰哥耷拉着头进了院子。父亲和母亲都让他屋里坐,他说:“不了,就坐在院子里乘凉。”坐下以后就是常规性地谝了一会闲传,少峰哥就开始说他的计划:“叔、娘,我想去山外当上门女婿。”母亲是受传统礼节的洗礼,父亲在家里只要来客人,她是很少插言,少峰哥的一句话让母亲和父亲一样的惊讶:咋能是这样呢?多好的娃娃,咋想到去山外当上门女婿?父亲问少峰哥:“为啥?想去上门哩,依你这么好的小伙子,要长相有长相,要人品有人品,非要去上门,当上门女婿是没有尊严哩。”“我知道哩。”少峰哥掏出一张纸条,从父亲的烟袋里捏了一丝烟,撒在纸上卷起来,卷好以后点着吸了一口,他吐出烟雾也吐出他的忧愁:“我知道走上上门这条路,以后的我就没有棱角了,可是有啥办法哩!以前我妈没得病还好说,现在说了几个都碰了壁,人家都嫌我妈有病,兄弟们都小,我也老大不小了,待在这儿也说不上媳妇。”“可是外面的日子苦哩……”父亲还想劝说,却被少峰哥打断了:“啥苦咱们没有吃过哩,就是……娘、叔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以后我妈和大大,还有几个兄弟就指靠你们多照顾点,我吃啥苦都不怕,就是家里的一河滩放心不下,我妈的身体……”说着少峰哥的脸上满是泪水,母亲也流着泪递给少峰哥我家已经烂得像网一样的毛巾,少峰哥擦着脸上不断流下的眼泪。父亲知道少峰哥已经下定决心也就不多劝了:“少峰,我娃是个汉子,去吧!人在屋檐下就要低头哩!啥事都要多个心眼,出门不像家里,出门人低三分,娃呀!放心吧!只要叔和你娘锅里有的哩,你妈你大大他们碗里就会有的哩,叔忘不了他们的哩。”

  第二天,天没亮少峰哥就背着行囊走了。从那以后凡是村里有救济粮、救济款,父亲第一个考虑的是菊妈妈一家,母亲也隔三差五地帮菊妈妈家洗洗补补。少峰哥一走,母亲的压力更加大了,看着她四个光葫芦,从哪儿给他们说媳妇哩!可是孩子们哪里知道父母的愁,他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父亲母亲看着孩子们都一天一天长大,压在心头的石头越来越沉。从哪儿给他们找媳妇成了父母最大的心病。父亲和母亲开始琢磨这事,在孩子们像猪娃子一样熟睡的时候,父亲坐在炕上“吧嗒”地抽着烟锅,母亲在煤油灯下做着布鞋,就唉声叹气地说:“唉!看咱这几个光葫芦,可咋办哩!”父亲一听母亲的唠叨就心烦地说:“有啥怎么办哩,让家豪、家轩、家壮、家志都当上门女婿。”母亲惊讶地看着父亲:“上门?亏你咋能想得出来哩,你看,轩是打死都要睡在他的地方,家里来人,让他到他二爷家睡,他都不去,每次都是豪、壮去。”“那就豪和壮去上门,其实上门也是一个很好的出路哩,你想就你这样的身体,三天两头病了就起不来,就算咱俩拼命给娃们找个媳妇,再挖抓些钱给娃们把媳妇一个一个娶回家,就咱这家底,娃们的日子和咱一样的难,上门,娃好坏还能得一份家当,日子就会好过一点口哩。”“上门女婿没有尊严,日子会过得很苦哩。”“咱这日子不苦,有钱就有尊严哩。”在父母惆怅的日子里的争吵,都是为了他们的光葫芦有个好的出路。

  母亲对家轩的管教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可是他屡教不改地不断犯一些小错误,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里,他成了男生的头目,走到哪儿身后都跟一帮子人,连他上他厕所都有人给他“护驾”。他在心里悄悄地喜欢一个人,那就是荣云彩,他为了引起云彩对他的注意,可以说费尽心思了,什么英雄救美,什么软硬兼施,以至于偷偷地拔云彩家里的萝卜,让云彩妈站在萝卜地头整整叫着家轩的名字骂了一后晌。云彩妈在地里大骂。家轩站在院子里小声地骂,他的骂声被家妮听见了。家妮在晚上父亲一顿收拾家轩的时候,将家轩后晌骂云彩妈的那一番话一字不漏地学给全家人:“云彩妈一拍手一跳地骂着,我二哥就一拍屁股一跳地对着骂,‘骂我妈,就是骂你哩,没几年我就要把你叫妈哩,你把逞能哩,不要说你那一地萝卜哩,把老子骂急眼了,老子就把你女子拐跑(领走)’,过一会我二哥贱兮兮地说‘丈母娘,鸡蛋行,不给吃鸡蛋也就算啦,还在物达(那儿)骂啥人哩,等我当了你家的女婿,你就把鸡屁股给我看紧,我最爱吃鸡蛋哩,求求你了,别骂哩,回家守鸡屁股去吧’,哈哈!羞羞。”用家轩的话说家妮是见死不救还火上浇油,家轩的屁股被父亲打得也快开花了,父亲边打家轩边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两,让你姨给你守鸡屁股,你先把自己的屁股守住,要想当人家的女婿就要对人家女子好,不欺负人家女子,人家女子才能爱上你这个光葫芦哩。”被父亲打得嗷嗷叫的家轩恍然大悟,蒙在家轩眼前的“窗户纸”就这样被父亲给点破了,原来喜欢一个人不能只是引起她的注意,要让她爱自己,自己必须先爱她。家轩虽然不停地嗷嗷叫着,却在心里偷着乐,他已经知道自己以后该咋样做了,欺负谁也不能欺负云彩,从现在起自己就是云彩的护花天使了。父亲有意无意地给他的三个光葫芦上了一课,家豪、家壮受益匪浅地看着父亲鞭打家轩,家轩在心里呐喊着:为了爱情,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觉得这顿打他挨得太值得了。

  自从旺川死后,老谢家暂且平静了许多,旺星也没有力气和别人争高论低了,他的野心一下子被打击了一半,老谢家不出三年就走了两个男人,自己一门心思想害旁人,可是没有想到头来却害了自家人,自己是坏事做多了,可是旺川和旺其没有做过啥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爷要惩罚也应该是自己呀!可是偏偏却要了旺川和旺其的命,旺其虽然是个不会说话的瓜瓜,可是豆蔻年华的他死得寒碜,就他那年龄正是风风光光活人的时候,他却悲惨地走了;旺川也是个善良的人,要说旺川在这个世上做过啥对不起人的事情,那也是对不起自家人,和死婆娘改玲睡觉,那也不是旺川的本意,是自己的无能引起谢家的悲剧不断发生。看看旁人家,谁家不是红红火火地过日子,就说那不死的郭宝存,现在不仅儿女一大群,还当上了清江村的支书,病怏怏对他的好,真是让人羡慕。就连郭宝根家的日子也是让人看了心里痒痒,三儿一女,宝根的婆娘水草也是一块肥肉,只可惜我吃不上。平民的日子更不用说了,双儿双女,香芹那婆娘只是守着她没有胳膊的平民,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狗日的清高啥哩。就连地瓜的日子都比我好,大毛二毛三毛,也是猫狗一群。自己想横扫清江村,到头来只吃了一块豆腐,不过憨玲这婆娘还真是一块让人解馋的豆腐,一想起她,我心里就难受,死婆娘跟我睡觉却不跟我是一条心,非要告我,幸亏我手里有钱,才没有受牢狱之灾。看看不说旁的,就清江村除了涎水,人人都过得比我好,虽然我也是有儿女的人,俊娃、俊婷、俊杰他们二三个绝对不是我的种,哼!俊英和俊雅,那是种子混乱,是不是我的还是一个未知数,好在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侄娃子咋?自己娃咋?都是自家的血脉。只可惜我旺星英武了一辈子,却是一个名义上的爹,想想应该是旺川活着,我去死,阴差阳错让我活着,既然是我活着,我就要好好地活着。这人还是不要太能行了,少峰是能人一个,现在咋啦!当了上门女婿,我悲惨少峰比我还悲惨,唉!这也是自己一手造孽呀,把一个耀武扬威的少峰给逼使得走上这条路,要不是自己活生生地将少峰他妈逼疯,少峰的媳妇早都说上哩,说不准娃娃也抱到怀里哩……唉!自从旺川死了,旺星每晚都是彻夜难眠,翻来覆去地想以前自己所做的事情,一个坏人能自我忏悔也是好事情。

  清江河也有它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夜之间就将全村自留地的萝卜带到下游的水库里了。母亲看着被水漫过的萝卜地,一个萝卜都没有留下,真是天灾人祸,躲也躲不过呀!这可咋办哩!连弄一碗酸菜的萝卜叶子都没有,母亲在人家不要的菜叶子里拾了一点,父亲又去野人沟买了几捆子萝卜叶子,这才弄了一瓮酸菜,才勉强够家里吃和家豪去学校里带。

  到了腊月,父亲就去戏班子了。

  放寒假以后,家豪没有给母亲吱声就从平民叔家借了一辆自行车,去赶大经公社的集日,用三毛钱买了一袋子白萝卜回来。母亲整一天都不知道家豪去哪儿了,母亲坐立不安了地担心了一天。到了晚上,家豪才扛着一袋子萝卜回来了。母亲给他边盛饭边指责他:“去大经那边赶集也不说一声,让妈一整天都担惊受怕。”家豪接过碗说:“我要给您说了,您更担惊受怕哩,更不会让我去的哩。”母亲解开袋子:“哦!人还没长大,翅膀就想硬啦!你哪儿有钱买萝卜?”家豪笑着说:“妈,我用我的奖学金买的哩,还剩一块钱哩!给您放到过年用。”母亲惊喜地看着家豪:“多少饯的奖学金?”“一块五毛钱,五毛钱我买了一本书和这些萝卜,妈,取一个萝卜给他们吃,留够过年吃的萝卜,其余的都晒成萝卜丝,我也剩最后一学期,给我稍微拿好点,同学们都笑我吃的跟猪食差不多哩。”家豪怕母亲听了他的话心里难过就又接着说:“可是大家笑完还是和我换着吃,他们用白镆换我的炒面吃。”母亲听了心里又是一阵辛酸,贫穷的母亲只能无言地对待儿子在同学面前的窘迫和尴尬。能有啥办法哩,贫穷一直困惑着这个家,母亲默默地洗了一个绿头多的萝卜。我们眼巴巴地围着母亲,母亲将萝卜切成一片一片的,然后给我们每人分两片,一个萝卜也分得只剩下根了,一家人吃着这一冬天都没吃过的萝卜片,绿头萝卜片甜丝丝的真香呀!家妮看见母亲吃的是萝卜根,就把自己手里绿头的萝卜片给母亲,这下大家都看见了,都把手里的绿头萝卜给母亲,母亲看着面前的六只手,从大到小都是那么可爱。母亲一时不知道接过谁手里的萝卜片好,笑着看着她的六个儿女,然后很幸福地在每个人手里咬了一口萝卜。

  四姑捎口信说她在我三奶奶那儿挺好的,过年就不回来,她已经物色了一个很不错的女婿了,很快她就要结婚了。母亲担心四姑,但没办法,倔脾气的四姑是不会回来的。

  我也两岁了,母亲和父亲让家壮再回到学校,家妮还是上学时提个草笼子,家轩已经到县城上高中了,家豪在高中毕业后,还是决定要去当兵,只有当兵才能实现他远大的抱负,尽管家豪的心情很复杂,对自己独闯天下很彷徨,对双亲恋恋不舍,但是他在父母面前装出一副很轻松、快乐的样子,一担水一担水将水瓮倒满,将家里所有的劈柴劈好垒在房檐下,将他所能看到的活都干完了,趁母亲不留意,就领着家志抱着我到照碑岭后面,坐在我家的那块自留地里,偷偷地哭,还对并不懂事的家志交代:“志,大哥当兵走了,你可不许打芳,芳是咱们的小妹子,要听大和妈的话。”家志似懂非懂地说:“芳是饭桶,那么能吃。”家豪又安顿着:“再能吃也不能打,听话。”

  母亲也背着家豪偷偷地抹着眼泪,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无法阻拦儿子的脚步,家豪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村里的人们都来给家豪饯行,本来就很拥挤的屋更拥挤了,家豪、家轩、家壮都忙着招呼客人,家妮领着家志和我钻进坐满人的桌子底下。等客人们都散了,桌上还有些剩菜,家豪四处找我们,炕上、屋里到处都没有见我们,外面已黑成片了,这几个能到哪儿去,家豪琢磨着不对头就走到忙碌的母亲身边:“妈,那几个小鬼咋不见哩。”母亲忙着洗那一盆子的碗筷:“不会到外面去的哩,妮肯定领着在哪儿藏着哩!”家豪这才低下头往桌底一看,忍不住笑了,家妮坐在中间,两手将家志和我搂在怀里,我们三个都睡着了。

  家豪第二天就按要求去了县武装部,和所有的新兵一样,稚嫩的脸上吐露着憨气,农民的纯朴在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穿上那身崭新的绿军装,他们看起来更加憨厚、傻气。家豪将他脱下了的衣服叠起来,装进一个布袋子里,等着父母去送他的时候,拿回家给家轩穿,自家的光景自己心里最清楚了,这下能好一些,自己当兵了,可以减少家里的吃饭问题。弟弟妹妹都很小,父母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好强的父亲在心里盘算着,给家里盖房子,给家豪和家轩说媳妇,家壮眼看也是墙头高的小伙子了,父亲不愁也不由父亲。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好,没有钱看病,只能扛着。家妮虽然聪明伶俐,家里的大大小小的活都能干,可是她的身体是弱不禁风,看着她每天背着背篓给猪寻草,一背篓猪草就将她压得东倒西歪,让人心疼,可是有啥法子哩,庄稼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忙忙碌碌地过着。母亲病了起不来的时候,家妮洗衣做饭,也算是母亲的一个好帮手。家志和家芳更不懂事,纯粹是一对饭桶和馍笼,连一笼子猪草都寻不了,也不能怪他们,他们还小,家志今年才六岁,家芳才两岁,为了能给家里多挣一些工分,母亲出了家芳月子,就下地干活了,让家壮休学回家带孩子,把家壮的学习也耽搁了,。在这个贫困的家里没有一个人容易。唉!不过一切会好起来的,自己当兵了,就要到部队好好干,一定要干出成绩,这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也是家里唯一的出路。家豪坐在县武装部的一间临时宿舍的通铺上,想着家里的一切。从昨天晚上他躺在这张床上,他一直都想着家里的一切,反反复复地想着,眷恋、迷茫、幻想、计划、兴奋、矛盾,一个晚上都在折磨着家豪。现在他依旧在想、在计划。

  沸腾的临时宿舍里,多一半是哭声,送行的家里人陆陆续续地涌进这间屋子,每一双红肿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和不舍,孩子不舍离去,又不能不离去。父母们不舍让孩子离去,可是他们无法阻止孩子们想要飞的翅膀。只有用眼泪来表达彼此的不舍,这是一个悲喜交加的场面。家豪坐在自己临时的床位上,没看任何一家人的悲欢离别,压制着内心的矛盾,把眼泪悄悄地收藏起来,等待着父母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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