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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父亲从公社开会回来就告诉母亲:公社要求每个生存大队办一个成人扫盲班,不久咱们也要实行包产到户制。母亲被父亲说两个名词给懵住了就问:“成人扫盲班是啥,包产到户又是啥?”父亲笑着挂了一下母亲的鼻子:“成人扫盲班就是全村不认识字的人都去上学,包产到户就土地下放到各家各户。”母亲更迷糊了:“大人也上学?学校能坐下吗,地里的活谁干?地分给一家一户,不要公社啦?”父亲看着母亲提出来一些傻气问题,也不理母亲,到时候就明白了成人扫盲班是啥,包产到户又是啥。

  家豪已经上了两年军校,他每次放假回来,我比父母还要高兴,因为他会给我带好多我没有见过的好吃的,看着那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吃的,心里甭提有多么乐呵呵,我觉得我是个最富裕的人。这是一种有吃的就是幸福的满足,也是我童年里最美的日子,记得有一天,我吃饼干,开始是一块一块吃,后来,我觉得这样吃不过瘾,就两块一起吃,又觉得不过瘾,那就三块、四块、五块、六块沓在一起吃,我的嘴巴不得不随着饼干的厚度张得老大老大,大口张开的我觉得这样吃才过瘾。家豪无意问看见了我的吃相,逗得他笑得肚子疼,从那以后每次我吃那些零食的时候,家豪就躲在不被我发现的地方偷看,家豪最爱看我的吃相了。今年暑假家豪回来更让我高兴了,他不仅给我买了好吃的,还给了我很多钱,全是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家豪将钱“哗啦”从那个他亲手做的钱袋子里倒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睛都看直了。家豪笑着对我说:“芳儿,把这些钱数清楚,大哥就让你上学。”上学,我能上学啦,我当时的心情真高兴得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那一大堆钱就是财富,数清楚那一堆钱也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是我要上学,就必须将钱数清楚。我就坐在炕上认认真真地数着,不一会儿,我数清楚了:“大哥,大哥,是三块五毛八分。”我永远都会记住这个数字,因为这个数字把我带到知识的海洋里。大哥听见我的叫声跑进来,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好样的芳儿,你不是饭桶,给大哥说你咋数清楚的哩。”我就我的方法告诉大哥:“大哥,我先将一分、两分、五分的放开,然后再数一分的多少,两分的多少,五分的多少,数清楚就加起来,对不对大哥。”家豪把我抱得更加紧了。那些钱和那个钱袋都归我了,有了这些钱我就能上学啦,我每天都要拿出来数那些钱,我害怕家志把我的钱偷走了,我就把家志紧紧地看住,他要是敢动我一分钱,我就跟他玩命,这钱是我的学费,所以我将我的钱看的比命还有重要。我也不知道这一袋钱我数了多少遍。到了开学的那天,我第一个跑到学校,也是兄妹里第一个有钱交学费的人。

  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心里美滋滋的:四个光葫芦里三个都是墙头高的小伙子,而且一个比一个长得精神、魁梧,绝对的文韬武略,看来给娃娃找媳妇不用操心,自然会有找上门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娃娃们都有出息,这就比啥都好,现在要是有人拿三座金山来换咱的光葫芦,咱都不跟他换哩,啥叫本钱,娃娃们就是父母的本钱哩……家妮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美人,长大了还不知道会让多少傻小子朝思暮想哩。家志更是机灵,这娃娃不简单,以后准会有出息哩,三岁看到老了,这娃还在地缝缝里,就已经表现出不一般的气魄了,眉宇间那股灵气就让人知道他是个好的。家芳傻呵呵的但命好,女子没才便是德,啥人有啥福,吃得胖乎乎的满脸都是福,就这么一个小人人,让郑家的明亮爱上了,郑先生都提出跟咱做亲家,郑家的家世是清江河川没有人能敢比的哩。看看咱的娃娃个个是好样,让别人一看都羡慕死哩,这是谁的功劳,我和娃他妈的功劳,呵呵,准确地说,这功劳应该归于红嫁衣,这件红嫁衣让我的娃娃们都采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哩,有了好胚子,苗子能不好吗?父亲闲了没事就这样惬意地美想一番。

  再过几天家豪就要回学校了,母亲这几天就开始心情不好了。家豪回家的时候,父母别提有多高兴了,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左盼右盼将家豪盼望回来,给家豪做着他想要吃的饭菜。可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还没觉得了家豪要走的日子已经逼近了。母亲的心被不舍折磨得隐隐疼痛起来,我们都能看出母亲的心事,虽然母亲在家豪的面前强装无所谓的样子,但是母亲的演技实在不高,谁都能看出母亲的心情。家豪这几天哪儿也不去,寸步不离地陪在母亲的身边,他的心情和母亲一样难受,可是父亲常说的那一句话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畔回响:“娃呀,男儿志在四方,你就去闯吧,家里别记在心里。”这是他决定要当兵的时候,父亲说给他的话,他一直都牢牢记在心里。每次要走之前,他都会给母亲将水瓮担满水,将母亲做饭用的柴火收拾地整整齐齐地放在屋檐下的房阶上,这儿淋不上雨,柴火始终干燥,母亲就不会每次做饭的时候被烟熏。这个假期一过家豪就要实习了,父母看着很有出息的儿子很安慰。家豪已经明确地告诉父母不要为他的婚事操心,他自己找媳妇,找一个有工作的媳妇。父亲很支持家豪,也给家豪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家豪必须要找本地区的姑娘。父亲担心家豪找一个外地的媳妇,两人在一起生活,会在语言、生活习惯上有隔阂,最主要的是父亲害怕人家瞧不起自家的贫穷,让家豪受委屈。

  家豪理解父亲,在大表姐萌芽的安排下,今天和城里姑娘范紫霞见面,知青下乡回来的紫霞在县医院上班,两个人都是学医,也可以说是志同道合。见面之后家豪感觉挺好,不好意思地看了紫霞几眼。大表姐直说他俩很般配,就催着让他们俩出去走走。家豪就带着紫霞到了他的母校——县中学。学生时代对于家豪来说真是一段清贫的日子,他苍白无力地品尝了青春的躁动、苦涩、艰辛。当家豪再次踏进母校的大门,走在熟悉的校园里,看着校园里曾经见证过他的苦难的一草一木,真是感慨万分啊,触景生情,他种种饥饿的姿态在他眼前一一再现,把他推进痛苦的深渊,他能有今天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呀,没有人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还会有谁能知道呢?他眼前这个美丽的城里姑娘,永远不会了解一个寒门子弟所经历的清贫和苦难,更不会理解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出生的环境不一样,经历就会截然不同,这不能怪她。家豪想到这儿,虔诚而内疚地将家里的情况和他的想法如实告诉紫霞,并向紫霞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以后结婚了,紫霞的工资由紫霞个人支配,他的工资由他支配,他是家里的老大,为了父母,为了这个家,会牺牲自己的一切,任何人无权干涉,而且不让紫霞将他的这个想法告诉父母。紫霞能答应就继续交往,不能答应就此结束,各走各的路。紫霞目瞪口呆听完家豪的要求,沉默了老半天也没有任何表示。家豪很茫然很失落但也很安慰,他从紫霞那双美丽的大眼里读出了紫霞的善良。他知道这样做很伤紫霞的心,第一次见面就给人家提出这样苛刻的要求,人家女孩心里一定很难过。可是他不这么说清楚,他以后就不能尽最大的努力帮衬着父亲,帮衬着这个家。

  父亲坐在椅子上装了一锅烟抽着,等家豪从县城里回来。夜幕低垂的时候,家家徒步从县城回来,家豪走到父亲的跟前也坐下,他知道父亲在等他的报告,就慢腾腾地将他今天去相亲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他没有将自己对紫霞提出要求的那一段说出来,只是说他没有意见,成不成就看人家女方了。父亲听家豪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明朗了许多,这就是自己听话的娃子,从小这娃就听话,从来不给家里惹事端,心地善良,也很清高,他能看上的女子一定错不了,唉!现在就等人家点头了,这事八九能成,咱娃的能耐咱知道,不用夸张那也是文韬武略、才貌双全。这是父亲的自信和对家豪的肯定。父亲心里最清楚我们每个人的秉性,他对我们的肯定和欣赏从来都不表现出来,即使我们觉得我们处理的某一件事让他特别高兴,但他也不会当面夸奖我们。父亲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子,将烟灰倒了出来:“豪,这女子能和你好,那是她的福气,不能和你好,那是她眼里没有水,白活二十几年,只有你决定了就行,好吃饭。”

  第二天,天刚鱼肚白的时候,父亲就起来了,他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所有的人都得起来,就连我也得跟着起来,母亲要上碾磨,我得吆喝赶牛,这是家里最轻的活了。家豪、家轩、家壮都跟着父亲上山了。家志不用放老黄牛了,但那两头小牛他还得放,他还得背着背篓给老牛割草。家妮也给猪寻草去了,家里就留下母亲和我上碾磨。

  一缕阳光从东山的背后射出来,随即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从山背后跳了出来,一束五彩的阳光捉摸不定地在空中跳舞着,美丽极了。母亲将苞谷倒在磨顶上,就将牛套在磨杠子上,给牛戴上眼罩子。我吆喝着老黄牛,牛就拉着磨子一圈圈地转着,我懒洋洋地跟在牛的后面。一对喜鹊在我头上的核桃树上叫个不停,“喜鹊喳喳叫,喜事就来到”,我听见喜鹊的叫声,心里热乎乎的:“妈,你听喜鹊叫得多欢哩,你说咱家会有啥好事哩。”母亲端着簸箕,抬头看着那对叫唤的喜鹊:“肯定有喜事,但妈也不知道有啥好事哩。”母亲紧接着忙起来,那几头猪还在猪圈里“哼哼”地叫唤着,母亲忙着喂完猪,将磨盘子上磨了第一遍的苞谷粒子放在罗面床子上的罗里,来回拉动着罗起面来,细细的苞谷面从罗眼里筛了下来,像毛毛细雨一样。然后母亲将罗里的大颗粒的苞谷粒子倒进磨眼里,老黄牛拉着石磨顶一圈一圈地转着,石磨底座与磨顶之间就会溢出一圈的苞谷面像瀑布一般。我跟在牛屁股后面,心里贪婪地想着让喜鹊将世上所有的好事都叫唤到我家里:叫唤吧我的喜鹊,把所有的好事都叫唤到我家,那样父母就不会有忧愁了,我家的日子就好过哩。我的愿望在喜鹊的叫唤声中很快就实现了。

  母亲和我还没有将碾磨上完,村里就有人在喊:“家豪,哦!家豪。”我竖起耳朵听见是少华哥的声音,我站在院塄上向村里看,少华哥正站在河堤上喊着:“家豪,哦!家豪,你的媳妇来哩。”我没有看见家豪的媳妇。香月娘在她家院塄仰面我看着,也帮少华叫起了:“家芳,家芳,给你妈说家豪的媳妇来哩。”我赶快跑到母亲对面:“妈,我大哥的媳妇来哩。”母亲惊慌地抬起头看着我,我以为母亲没有听见:“妈呀,我大哥的媳妇来哩。”母亲依旧惊慌地站起了:“妮……不,芳,我娃快去叫你大大回来。”父亲已经跑到了二大家的院子里:“叫啥,赶快把屋里拾掇一下,宝根家里的,把你家的那床新被子给我拿到家里。”二娘正在屋里做饭,听见父亲要被子,赶紧拍打了身上的灰,开箱子取被子,抱着被子就向我家里跑。香月娘把她家“飞鸽”牌的二八自行车也推到我家的院里,憨玲娘抱了二斤大米来。正好涎水叔放牛回来,顺便将他家的牛拴在我家的院子,在家里休假的铁蛋哥准备和几个人将他和山菊姐结婚的几件新家具抬到我家,少华看见阻止铁蛋哥:“来不及,那女子都进了门哩。”铁蛋哥也只好作罢了。那次我看着乡亲们为了给我们家撑脸面,大家都是脚忙手乱地将他们家最好的东西拿到我们家,掩饰我家的贫穷,我心里特别感动。这就是农家人最纯朴的地方,我傻呆呆吆喝着牛,看见大家放下东西匆忙跑开。

  真的,如同天仙般的紫霞姐上了我家的院塄,山菊姐领着。山菊姐刚结婚不久,她的衣服都是新的,算是村里的富婆了。在这个贫穷的小山村了,能拿出台面的也只有山菊姐了,她初中毕业,也能说会道了。她正在上河湾的地里拔两个萝卜回家吃饭,就看我大妗子(我大舅妈)领着一个美丽的城里姑娘从上河堤下了,山菊姐赶快拔了萝卜,从地里出来跟我大妗子打招呼:“娘,你咋来哩,这是谁呀!”因为山菊姐是我堂舅舅家的女子,所以看见我大妗子很亲热。大妗子就将紫霞介绍给山菊:“这是家豪的媳妇。”这一路上真难为了大妗子,我家的光景是啥样子,清江河山川的所有人都知道,就这样的一个烂光景,不把这个漂亮的城里女子吓跑了才怪哩。大妗子看着漂亮的紫霞心里七上八下:这可是我外甥媳妇,吓跑了,我外甥从哪儿找这么好看的媳妇哩,我还不能把她莽撞地领进那个贫穷的家门,得想一个办法给我姐、我姐夫通风才行……大妗子在心里琢磨着用啥法子给我家通风报信,现在看见山菊,心里就踏实多了,她知道山菊有多么机灵。紫霞听见大妗子这样介绍自己,心里热乎乎的脸就红了起来,她喜欢别人这样叫她,虽然她和家豪只见过一次面,但家豪的朴实让她觉得安全。家豪第一次见面就给她提出那个条件,她多少有些生气,但生气之后她更多是理解和欣赏,这也是家豪吸引她的地方,她当时没有给家豪表态,可她这几天在梅雨绵绵中无时无刻不在想家豪,反反复复想着家豪说的那些话、那个条件。她半信半疑家豪所说的一切,他家真的有他说的那样贫穷?紫霞有些不信,所以在雨后的第一天,早上起床她看见明媚的阳光,她决定要来找家豪,她要亲眼看看家豪家的情况,她就来了,可是她在祥龙口桥头一下车就傻眼了,家豪没有告诉她我家的具体地址。

  紫霞站在祥龙口桥头,看着满河洪水,心里和这河水一样,真的没底了。她一路打问,将家豪的名字和情况说给她要问路的人,好在这儿的人很纯朴,只要一说家豪,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心里对家豪多了一种敬意,最后打问的这个中年妇女是家豪的大舅妈,这无疑拉近了紫霞和大妗子之间的距离,大妗子护送紫霞到我家,两人在路上了解了彼此的情况,紫霞给大妗子说了实话,大妗子却没有给紫霞说实话,只是一个劲地说家豪的好话……现在紫霞听着大妗子这样的介绍她,她更是激动。山菊姐和大妗子心照不宣地对看着,山菊姐眼珠子一转:“那就叫家豪下来接他媳妇来。”大妗子看着紫霞,山菊姐接着说:“妹子,别急,我叫人给你把家豪叫来。”山菊姐看见少华在河堤上往回走,就叫住少华:“少华,你站在河堤上叫一下家豪,就说他媳妇来哩,让他下来接。”这信就这样被传到我家,父亲在山上听见叫声,就让家豪别背苞谷往回跑。家豪没有听父亲的话,反而背了满满一背篓苞谷磨磨叽叽地往回走,他喜忧参半地想着紫霞突然来家里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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