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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二十三祭灶神之后,村里人都忙着准备年货,家家的烟囱不停地冒着黑烟,人们做豆腐、蒸馍馍、杀猪、买菜……可是我家依旧是冷冷清清,父亲已经决定今年啥也不准备,粗茶淡饭地给我们过年。村里的娃娃们早已唱响“五豆腊八二十三,过年只有七八天……”的童谣。我们兄妹谁也不出门,一门心思地学习,好像过年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就连我也不哭不闹了,也不和家轩吵架了,家里一下子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父母多么希望他们的娃娃们和往常一样打闹,可是娃娃娃们害怕父母心烦,懂事地不弄出任何心烦的动静。父母在这样的安静中心里都特别难受,一家人受穷受饿,就盼着过年吃饱肚子、吃些稀罕的肉,尤其是娃娃们,可是今年连这个小小的盼望都实现不了。

  到了除夕的前两天,平民叔腋窝下夹着一沓子写对联的红纸来了,一进门就被我们的安静学习震撼了:“哎呀!我的乖乖,看看这些懂事的娃娃,奖状都把墙贴满哩,明年拿到奖状没地方贴了,就贴到我家,让我心里也美滋滋一下哩。”家轩看见平民叔拿着红纸,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跳下炕就从平民叔的腋窝下夺过红纸,他的动作吓唬住了所有人。平民叔更是紧张,在心里想:看我这个松沟子,拿啥红纸哩,这下要是把家轩刺激得病犯了,我就是罪人哩。家轩将红纸铺在祖传下来的八仙桌上,很镇静地叠起来:“叔,你和我大大谝一会,我大大、我妈心里不宽展哩,都是因我,开春了我就去生产队上工、种地……叔,你这纸太多了。”平民叔的心才放到肚子里:“我把你家的也捎带买上了,我想再给你家买几张年画哩,铁蛋写信回来说他连你家的都买好了。”铁蛋上完初中就不上学了,跟着在州城木器厂当工人的舅舅学木匠,他舅舅给他折腾成工人了。铁蛋也有恒心,三四个年头都没有回过家,今年正式转正了才回家。家志给家轩帮忙裁纸,家妮忙着磨砚台,家壮将毛笔洗干净,为家轩准备着文房四宝。父亲谢过平民叔,两人就谝闲传了,平民叔把父亲拉到小房里叽咕了一会儿,父亲的眉头才舒展开:“这事是个好事,可……一大队的人咋看我哩。”平民叔现在是大队长:“咋看你,大家都要感谢你哩,大队学校新教室是你一手盖起来,娃娃们再也不用坐在四面漏风的教室里受冻哩,群众的眼睛是一杆秤,最能秤出瞎(坏)好。现在都很重视教育,可是咱们小学只有两个老师哩,严重缺老师。家轩文化程度高,当个小学老师水平绰绰有余。先当民办老师,有机会就能给娃转成公办教师,国家明文规定,民办可以转公办的哩,又不是你以权谋私。就是你不当支书,这个名额也会是家轩的哩,你就放心哩。”平民叔的一番话给父亲指点了一条路,父亲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很高兴和感激平民叔。平民叔将家豪的信和汇款单递到父亲的手里:“有啥过不去的坎哩,年还是要给娃娃过哩,这汇款在我手里押了好几天哩,我害怕给你了,你就拿去还债里,明个到集上给娃娃买些东西,年画啥就别买哩,铁蛋回来就给你送来了哩。”平民叔说完,和父亲出了小房,看见家轩写好的对联,赞不绝口了一番之后拿走了他家的对联。家轩将我家对联写好,放在炕上晾干,家里这才有了一丝过年的喜庆气氛。

  腊月二十九是这一年最后一个祥龙口公社的赶集日,祥龙口街道上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熙熙攘攘地很热闹。改革开放才一年的时间,不从别的方面说,单说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们的服饰,就能知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开了人们的心扉。花花绿绿的小媳妇大姑娘忙着买雪花膏、头油之类的东西。男人们的衣服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以蓝、绿为主调的中山装中,有了很多穿西装的人,还有一些时髦的男人戴上墨镜,在乡下人的眼里,又滑稽又时尚:戴帽子穿西装打领带还戴眼镜。落后的人们在羡慕中掩饰不了自己心中那份嫉妒,酸溜溜就骂起来:“打扮的说是人,可戴了个拴狗的链子还戴个眼罩子……肯定是投机倒把的瞎瞎怂。”不管怎么骂,这是一道标志改革开放的风景线。

  父亲和母亲领着我去祥龙口赶集,家豪寄回来三十块钱和一封信,说是今年不回家过年了,让父亲用这三十块钱办年货,家豪到现在也不知道家里出的事情,对于在部队的儿子,父母只是报喜不报忧,这样才能稳住儿子的心。父亲拿着汇款单去邮局取钱,母亲领着我站在祥龙口街道的供销社的门口等父亲。母亲和我被挤得只能站在门口。供销社是这个街道最高的地方,也是看街道上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的最好地方,很多男人拥挤在供销社的屋檐下,垂涎三尺地看着街道上千姿百态的女人们,这是乡下男人最美的享受了。每次只要遇上赶集的日子,供销社的屋檐下都站满了人,这些人也无疑成了街道上人们的风景,乡下人赶集大多情况下都是为了人看人的那种热闹。父亲去邮局老半天也不见回来,我们只能等着。郑明亮从拥挤的人群中钻到我的面前,很有礼貌地和母亲打招呼,经过母亲的同意,郑明亮拉着我的手走进卫生院的院子里,郑先生的诊室门口排着长队,看病的人真多哩。我心里甜蜜蜜地跟着郑明亮进了他家厨房的门,他家的年货已经准备好了,大块的猪肉煮好了放在木盆里,鸡杀好了放在案板上,地上的水盆里还放了三条活鱼……我傻呆呆地看着他家富裕的年货。

  郑明亮撕了一块煮熟的肉递到我的手里,不动声地给我比划让我吃,我知道郑明亮害怕他妈听见了骂我们,就会意地大口地吃了起来,真香呀,因为害怕,我囫囵地吃得噎住了。郑明亮在我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我才缓过气,直到我吃完第三块肉,郑明亮才不帮我拍背,又比划着问我还要不,我用油乎乎的手擦着油乎乎的嘴,摇头不要了。郑明亮用卫生纸帮我擦干净手和嘴,不放心地又用毛巾擦了一遍我的手和嘴,温柔而又火辣辣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扭过头看着窗外。片刻之后,郑明亮从柜子里取出一些水果糖和瓜子,用报纸包好揣进他的怀里,拉着我悄悄走出他家的厨房。

  在我香喷喷地偷吃着郑明亮家里的肉的时候,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取出的三十块钱装进裤带下面的暗兜里,走出邮局的大门,钱装进暗兜里是很保险。父亲在心里盘算着:得买一包点心、一斤糖、一瓶水城老窖酒、一把挂面,给家轩把这四份礼物准备齐,别的亲戚可以不走,大年初二得让家轩给他丈人拜年。还得给云彩买一块做一件衣服布料,娃初三来给咱拜年,不能空着手回去,给钱少了不好意思,多了咱拿不出,再说给钱,娃装进兜里别人也看不见,买块做衣服的布料好,又大方又好看,经济实惠。父亲只顾想着心事,在人多处有两个穿西装戴帽子的小伙子拥挤了父亲一下,父亲也没有在意,就走到母亲的跟前。母亲低声地问父亲:“取了?”父亲点点头,用手摸摸暗兜,不由自主脸色大变,几时让人把暗兜划破了,钱被贼娃子偷走了,这……这祥龙口也有了贼娃子了,这咋办哩?要是让娃他妈知道钱被贼娃子偷走了,肯定气死哩。父亲看了一眼母亲,母亲这会只顾看着卫生院的大门,也没有在意父亲的脸色。父亲很快镇定下了,也看着卫生院,心里有了主意问母亲:“咋不见娃哩?”母亲看着卫生院不见我的身影:“明亮叫走哩,进了院子就没有出来。”父亲正好找了个借口进了卫生院,父亲并没有急着找我,而是先把郑先生拉到里屋,小声地将自己被贼娃子偷了钱的事说了一遍,撩起衣服让郑先生看,暗兜上一道齐刷刷的刀口。气得郑先生骂起父亲来:“你说你都这么大的人哩,咋不小心哩?”父亲也气极了:“我咋知道纯朴的祥龙口会有贼娃子哩?真是祸不单行哩,我娃他妈生不了气,这事不能让她知道,你先借我三十块钱,回头我凑够了给你还上。”郑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给父亲,正好看见郑明亮拉着我的手从厨房里溜出来,郑先生笑着对父亲说:“你看看窗外,他俩多好哩,咱们做个亲家。咋样?”父亲看着窗外也笑了。因为有病人等着郑先生看病,父亲就告辞了。

  我和郑明亮溜出卫生院的大门,郑明亮从怀里拿出那包糖,快速塞进我的怀里。我们俩说了我们见面到现在的第一句话,他先问我的:“你家买肉了吗?”“……”我摇摇头。他又问:“做豆腐了吗?”“……”“蒸馍馍了吗?”“……”他一问我一摇头,他很生气:“你瓜了,问你话,不吱声,只会摇头?”我看着他们家准备得那样丰盛,而我家啥也没有,心里有一丝不平衡,凭啥他家有我家就没有,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还在这儿不停地问,给我排场啥哩。本来心里就气鼓鼓的再听他这么一说更是生气:“我啥吱声,你家是富人过年哩,我家是穷人过难哩,我家啥也没有准备。你满意啦?”我的话让郑明亮哑口无言了。直到父亲摸了摸郑明亮的头,将我领到母亲的面前,郑明亮还张嘴说不出话地傻站在那儿,看着父母领着我消失在人海中。

  可能是郑明亮告诉他父亲我家的情况,郑先生让郑明亮给我家送来一块肉和一把粉条。除夕的早上,二姑夫和三姑父结伴给家送来了肉、豆腐、豆芽子、馍馍,还有莲菜。二大也给我们端来了几斤米。铁蛋哥拿来毛主席和周总理的画像、年画还有鞭炮,将毛主席和周总理的画像挂在我家的堂屋里。这一年我们家就在东拼西凑中过了一个难忘的年,什么都是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送的。最有意思的是铁蛋哥给我们讲外面的世界,在他嘴里的城里女人是:头发弄得和鸡窝一样,脸摸成猴屁股,……他整天待在我们家,可是他从来不在我们家吃饭,他只是把欢乐送给我们,家轩也有说有笑脸上活泛了许多。在铁蛋哥逗我们的笑声中,我们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喜欢母亲的堂侄女——山菊姐,他从上中学就喜欢山菊姐,虽然他当了工人,他压根没有看上城里的女子,这四年里日思夜想的都是山菊姐。我们都被他的真情感动了,从不给人保媒的母亲,答应给他说媒,乐得铁蛋哥在我们家跳起“驴打滚”舞。

  父母只知道养猪能卖钱,可是他们没有考虑到猪是吃家子,一头猪从小到大要吃多少粮食,这一年,父母只想将给家轩看病时候借人的钱还上,养了六头猪,差点没有把我们累死,家志和我整天给猪寻草,以前都是家妮给猪寻草,可是家妮现在上初中,和家壮都住在学校里,只有星期六才回家,这寻草的活就是我和家志。我俩寻草的苦不用说,可是每顿人和猪吃的几乎是同等的饭,使我和家志承受不住,家志每天都在心里骂着母亲:没本事就别给人当妈,当妈了就要给人吃好的。我们哪知道母亲的苦难呀!就这样的饭菜都让母亲很难做了。

  在平民叔极力推荐下,家轩当了小学的民办老师。母亲的心情一下子明朗了,每天依旧光着脚丫子忙出忙进,有时间就向学校的方向看,心里美滋滋的,因为学校的老师是她的儿子,母亲心里第一次有了苦尽甘来的幸福感觉。家豪从部队里寄来的信告诉父母一个天大的喜讯:他考上了军校,而且是一个军医学院,毕业后就是一名军医了。这是我们老郭家第一个吃公粮的人,父母能不自豪,能不高兴吗?尤其是父亲,在屋里高兴得手舞足蹈地唱起秦腔来:

  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生来会打洞

  ……

  母亲只是一个劲地笑,笑得泪流面满。当时,我真弄不懂母亲怎么会笑着笑就哭了起来,泪从母亲的眼里溢了出来,随着母亲消瘦的面部皱纹流淌着,母亲用袖子擦着泪水,泪水却是越擦越多。我现在才知道母亲的心酸是有一定的道理,家豪有今天的成绩是多么的不容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母亲想起家豪上学时的那份艰辛,家豪每天都是饿着肚子坐在教室里上课,吃的是糠面馍……想到这儿母亲就心里难受,现在终于好了,家豪总算熬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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