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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父亲从河堤上下,向彩玲她大伯家走。父亲向平喜伯家里走正好要经过老奶奶家的猪舍。我们屏着气,听着父亲的脚步声和那一声高亢的:“平喜哥,你在屋里么?”平喜伯在屋里正吃早饭哩:“宝存兄弟,你咋来?快到屋里来。”父亲一听这话,心想这下麻瘩(麻烦)哩,娃们就没有来这儿,踉跄了一下就坐到地上:“哥,彩玲她们没来你家吗?”“没,娃咋啦?”平喜伯扶父亲起来。父亲已经瘫痪地站不起来:“四个女子夜个后晌跑了,说要去少林寺,几家人一夜都没睡,寻了一夜,几个婆娘都瘫痪哩,哭地死去活来,原想着她们天黑害怕哩,能跑到你这儿,没来?这可咋办呀?”我听见父亲颤抖的声音,我要出去,可是被她们拽住了。

  老奶奶走到猪舍的旁边敲着早已风干了的猪槽:“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寻她干吗?”父亲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老奶奶:“既是猪狗不如,那也是父母身上掉下的肉呀!自己身上的肉没有多余的哩,娃娃再多那也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哩,谁家的娃谁心疼,找不到我的瓜女子我也不想活了。”父亲悲伤地说着,说得我的眼泪流了出来,老奶奶却笑了一声:“平喜,我家猪舍里有四个猪娃子不听话,你进去拽出来。”平喜伯真的跳进来,将我们拽了出来。父亲一看见我们,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我的面前抱着我就哭:“芳儿,我娃没事吧?彩玲、家莉、绣姑来叫伯把我娃抱一下。”彩玲她们也拥进父亲的怀里,我们一起放声地哭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青黑色的嘴唇上一层厚厚的干痂,土色的面色。父亲一夜之间衰老了许多,而这些都是我的不懂事造成的,那一刻父亲的容颜像一把利剑一样插在我的心里:“大大,我错了,我……狐狸是我用老鼠药毒死……我不想让它们成精,祸害人。”“伯,狐狸是我们毒死的哩,我们害怕将狐狸养成妖精哩,祸害人……”她们赶紧也向父亲认错。父亲没有责怪我们,而是将我们紧紧地拥在他的怀里,害怕他一松手我们又扑棱棱地飞走了似的,眼里充满了疼爱。

  因为害怕母亲她们担心,父亲谢过老奶奶和平喜伯,领着我们往回走,在县城里父亲将我们领进了一家食堂,给我们买了五笼包子,让我们吃了一顿饭馆里的包子。这一路上我们轮换着爬上父亲的背,气得家壮脸都发黑了。父亲却乐着,唱着秦腔,背着我们回家。

  我的无知将父母重新推进痛苦的深渊,虽然父亲答应赔偿这几个家人的损失,但每次开会父亲都会被人揪出来批评,父亲已经成了全公社致富失败的典范。母亲整天为了这些钱愁眉苦脸,不赔偿咋行哩,因为祸端是我引起来,我家必须承受这一切的损失。父母这是要用行动来教育我们,人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也要学会自食其果,父母这是替我赎罪哩……

  狐狸事件之后,断送家壮的学业,也断送了我的学业。看着父母痛苦不堪的容颜,我真恨自己,内疚使我躲在无人的地方重重地扇自己的嘴巴,该死呀!家芳,你纯粹是个饭桶。这是我在那段时间里对自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也是我最憎恨自己的一段时间,可是不管我咋样自惨,也解决不了父母的惆怅。父亲强装笑脸的对待我,依旧疼爱着我。我知道父亲不想给我压力,他害怕我再一次的离家出走。母亲更是无话可说地对我好。在一家人的眼里我还是家里的饭桶公主,无忧无虑,可是我的内心没有人能看到——我是多么痛苦和憎恨自己,以前我盼望父亲去乡政府开会,现在我害怕父亲去乡政府开会,父亲每次从乡政府回来脸色总比去时难看了许多。虽然父亲掩饰了他的心情,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他的痛苦使我更加痛苦,我有时真的承受不了这种看似平静,其实很不平静的局面。痛苦使人成长,我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别人理解的冲动,可是我不知道找谁来诉说我的痛苦,我想到最多的人是郑明亮,可是我同样憎恨他,没有他,我可能已经在少林寺学武,我逃离了亲情,我就不会痛苦了。那么我现在最起码不会被父母的愁眉不展所折磨了,我不知道逃离了亲情,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局面,我也不知道亲情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更不知道亲情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但我从狐狸事件之后,深深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父母永远能包容孩子的错误,孩子不一定能宽容父母的错误。

  为了能弥补自己的错误,我决定不上学了。父母知道我的决定之后,父亲脸更加黑了:“你不上学,想干啥?”我毅然地说:“我回家帮你们,我知道我不是上学的料,老师上课我像听天书一样,对于书,我真的是狗看星星一片明——看不出啥名堂。”我的话逗得父亲大笑:“哈哈!我的瓜女子,你都能说出‘天书’和‘狗看星星一片明’大大看我娃才是念书的料,好好地上学。”父亲太疼爱我了,我知道我说啥,父亲都会欣赏我的,这使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说服父亲,可是我不能再增加父母的负担了。

  于是,我还是下定决心辍学,我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从学校的院塄上跳了下去,我的左腿摔断了。不过郑先生的接骨术还真好,我的腿没有留下后遗症,但我当时还是被郑先生用甲板固定住了腿,我在家里整整坐了三个月。我也很成功地辍学了。

  纯美并不知道家壮为了她放弃了学业,跑到了州城收破烂,家壮在每个黑夜里都在心里对邵纯美说着一番话:纯美啊纯美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么苦吗?我知道你的苦,我有多苦你就有多苦,我爱你和你爱我一样深,可是我真的没有能力……不上学跑到州城挣钱是我不得已的决定,我要改变我家里的处境,亲爱的人儿,对不起,如果有来生的话,来生我一定娶你。纯美更不知道家壮为了她吃尽了苦头。家壮只有将自己的苦衷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像一个饱满的气球一样在州城的收破烂行业里滚打,好在他还有二大在旁边指点,二大可以说是收破烂行业里的前辈了,经验很丰富,家壮就跟在二大的后面,和二大合伙用一辆架子车走街串巷,收点破铜烂铁,废纸,因为家壮没有本钱,只能跟在二大的后面蹭二大的光了。二大也乐意带家壮,家壮的勤快是所有的人有目共睹的,只可惜,收破烂也只是一个糊口的事情,一个志向勃勃的人在这种生活里也被刺激得泄了气。

  我和郑明亮的冷战结束在他们祥龙口街道谁家娃过满月的那场电影里。电影是在他们村里上演的《小二黑结婚》。郑明亮有了“狗仗人势”的底气,用雄赳赳气昂昂的势头挤到我的身边,将一把花生米塞进我的手里,用乞求谅解的眼神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花生米,也许是花生米的威力,也许是我心里对他压根就没有那样的仇恨,我居然吃着他香喷喷的花生米和他和好如初了。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没有疯,也没有被妖精迷住,他父亲只是每天晚上和一件衣服说话。一个人和一件衣服居然能话说,而且一说就是一年多,这就让我无比的好奇,我问他是一件啥样的衣服。他说是一件红色的缎面、领子和前襟绣着花和鸟的图案,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红嫁衣。郑明亮一听是嫁衣,更是纳闷更是惊奇地看着我:“你咋知道是嫁衣的哩?”我很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妈就有一件这样的衣服,我妈说是她的嫁衣,她亲手给自己绣哩。”“你妈的嫁衣咋会在我大大那儿?”“你别胡说哩,我只是说那衣服是嫁衣,又没说那就我妈的嫁衣,咋话都不会听哩。”“那……那我们看看是不是嫁衣,我大大也在看电影,这是个机会哩。”郑明亮说着就拉我往人群外走。我急忙瞧了一眼人群中的郑先生,郑先生真的在那儿看电影。郑明亮拉着我很快就看到了那件嫁衣,我也傻眼了,那件衣服确实是嫁衣,而且是和母亲的红嫁衣一模一样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郑明亮,母亲的嫁衣咋会在郑先生这儿?是母亲送给郑先生的?还是这个世界上就有同样的两件嫁衣……许多问题困扰着我和郑明亮,我俩都下定决心将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王海涛和家妮的婚事,在我还没弄清嫁衣是咋回事的时候就定下了,父亲和母亲对这门亲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满意。王海涛的父亲在外地工作,吃公家饭的人总比农家人强,王家的条件在祥龙口这一片地域来说还算得上是富裕人家,最重要的是家妮看上了王海涛,自家女子的心已经被人家收买了,大人也就不好再说啥了。家妮将自己和王海涛的事情给母亲说了,母亲又和父亲商量,父母没有啥意见,就让家妮告诉王海涛,让他们家请个媒人来说就成了。双方家长没有意见,两个年轻人又是情投意合,这事就好办了,没几天王家就请我们家去看家(订婚),这事很快就定下了。父亲用家妮的彩礼撩乱着给家壮说媳妇,自从邵纯美结婚之后,家壮的婚事同样成了父母心头的一块病了,给家壮说了几个女子都被家壮拒绝了,家壮一直强调等家里的情况好了,他再说媳妇,可是父母心里担心家壮的年龄大了媳妇就不好说了,农村娃娃普遍都是订婚早,这就让父母不得不愁。

  惊蛰刚过,太阳就将人晒的想打瞌睡。不过,勤劳的庄户人家不会将这明媚的时光浪费在睡觉上的。惊蛰是一切事物苏醒的节气,也是春意盎然的见证。

  父亲将自己的希望洒向他心灵的土地,父亲因为有了希望,他的额头慢慢地舒展开了,干劲十足的父亲在雪岭上为我们盖起了一座石头房子,如果后来不发生意外的话,那儿将会是我们老郭家的养殖基地了,那一场撕心裂肺的伤痛夺走了父亲的生命,打乱了一切程序,破碎了父亲的梦,同样也打碎了老郭家所有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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