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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几个月。清明节过后没几天,天气忽然转暖了。

  人们惊异地发现,村头和院落周围的柳树开始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色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向阳山坡上的枯草间,已经冒出了一些嫩芽。同时,还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起了青春的苞蕾,像发育成熟的姑娘一样令人赏心悦目。

  田玉芳在张乾坤家暂住的这段日子里,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上大集体灶上去打饭,不是张乾坤就是张乾坤的母亲李桃花。

  田姑娘不显山露水,可急疯了庄子上几个闲话精婆姨。因此,她们专门找借口到张乾坤家里,对田姑娘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侦察。

  据她们说:这姑娘虽然不太白,但人的模样子耐看,黑眉花眼,一口白牙,身体发育得丰丰满满,正是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更叫人赞叹的是,她把张乾坤家的两孔黑窑洞收拾得面目一新。除过这些之外,最主要的是,自从她进了这个家门,张乾坤母亲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她们像母女一样亲亲热热,整天在一搭里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非常投缘。

  当张乾坤参加社员大会出现在众人场合时,庄稼人就纷纷围住他,和他开玩笑,查问他带回来的这位外地姑娘的长长短短。一些和他同年龄的人粗鲁地问他:“一搭里睡了没?”话音未落,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张乾坤只好摆脱社员们这些出于好意的恶作剧,红着脸蹲在墙旮旯里卷旱烟去了。

  说实话,田玉芳在和张乾坤一家人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张乾坤一直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从没有过非分之想。

  有一天中午,张乾坤从饲养圈里往回走,顺手在路旁的桃树上折了一枝缀满粉红桃花的枝条。他边走边欣赏着拿回家,在“妹妹”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妹子,看哥给你拿回来了什么?”当正在纳鞋底的田姑娘惊诧地把脸转过来时,张乾坤这才从对妹妹巧娃的思念中回过神来。羞得这个男子汉面红耳赤吱吾了两句,挠着耳朵逃出了窑门。

  张乾坤一看到桃树,就想起他们家从石涝坝的古庄子搬到杜堡子新居的那年秋天。

  当时他和妹妹巧娃放学路过杜老二家的桃树园,妹妹看见黄里透红的桃子馋得直咂吧着她的小嘴。张乾坤见周围没有人,便“虎”地一个纵身,翻到桃树园的土围墙上。他刚伸手摘了两个桃子,就听见桃树园里有人在吼骂。待他跳下墙时,杜老二边走边系着裤带,踮着瘸腿撵到了他的跟前。原来,他上墙偷桃子时,让在园子里解手的杜老二逮了个正着。张乾坤看见杜老二后并没有跑开,只是低倾着头,一个手里捏着一个桃子,任凭杜老二如何咒骂,他一声不言传,也不给杜老二认错。

  杜老二一看这小子还是个犟板筋,他来了气,揪住张乾坤的耳朵,扯得他在地上转圈圈。张巧惠看见杜老二把哥哥的耳朵揪出了血,她“扑通”一声跪在杜老二的眼前,抱住他的腿连哭带告饶。杜老二看在妹妹巧娃的情面上,这才把他放了。张乾坤走在路上,把两个捏得只剩下桃核的烂桃子砸在地上,愤恨赌气地说:“你日能个啥呢,等我长大了,把馒头山全种上桃树让你瞧瞧……”

  张乾坤晚上给牲口上好夜草,一个人趴在煤油灯下的土炕上,从妹妹巧娃想到田姑娘,又从田姑娘想到妹妹巧娃,不由得“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人世间啥事都出,没想到我妹妹竟跟上杜老二的儿子私奔了……”

  “一个人想啥哩?”李拴柱进窑打断了张乾坤的思绪。

  “噢,碎叔来了。我正在纳闷……”张乾坤从土炕上爬起来,欲想问李拴柱什么,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有话你就说,咱爷俩用不着谁防谁。”李拴柱脱鞋上炕,把焐在热炕上的被子揭了一个角,顺势把老寒腿放了进去,舒服得直打激灵。

  “碎叔,不怕你老笑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妹妹咋能跟上杜继业跑了呢?”

  “大侄子,话说到这里,我正好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张乾坤竖起耳朵想听他说啥,李拴柱却掀开被子跳下炕,赤脚片子打开门把头伸了出去,发现外面一切正常,才又把门关上上了炕。

  他盘腿坐在炕上,开始慢慢给旱烟锅装旱烟。待装好旱烟,又把烟锅头伸到煤油灯上咂了两口,然后用大拇指按了按烟锅头里的烟火,瞅了一眼发急的张乾坤,才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在杜继业和你妹妹巧娃悄悄失踪的第二天,我给牲口饮水时,无意中发现水窖旁的石水槽有被人掀起的痕迹,石槽旁还有一堆湿红胶泥土。”张乾坤赶紧插话说:“破石槽放了多少年都没人动,谁掀它干啥?”

  李拴柱神秘兮兮地对张乾坤接着说:“我把牲口安顿好,到石槽跟前一看周围没有人,便使出浑身的力气把石槽掀起……我的妈呀!你估摸着我发现了什么?”

  张乾坤急切地问:“发现什么了?”

  李拴柱一看旱烟锅里的烟火快要灭了,赶紧巴咂着吸了两口,烟锅又冒烟了,他接着说:“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你快些说,是什么秘密?”

  “我掀起石槽一看,发现石槽下面有一层红胶泥土,被人刚刚铲过。红胶泥底面上有七个小方块凹坑,图案排布得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样。我当时心里一惊,把这个不起眼的石槽跟杜堡子传说中的镇堡之物对上了号。”

  “你咋知道这个石槽就是杜堡子的镇堡之物?”张乾坤半信半疑地问李拴柱。

  “愣棒,你知道石槽底面上的七个小方块凹坑是干什么的?”

  张乾坤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告诉了吓你一跳。那是藏金砖的地方!”李拴柱有些得意。

  张乾坤被李拴柱的说法惊得半天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李拴柱:“照你这么说,七块金砖哪里去了?”

  “这还用问,肯定是杜继业临走时撬下来拿走了。”李拴柱自信地说。

  接下来,李拴柱绘声绘色地给张乾坤推断说:“在杜老二临上吊之前,肯定给儿子写过一份遗书,把他父亲传给他的镇堡之物秘密告诉给了儿子杜继业。杜继业和你妹妹张巧惠私逃的那天晚上,杜继业按照父亲遗书上写的,和你妹妹两个人把饮牲口的石槽掀起,用事先准备好的镰刀刮掉上面的一层红胶泥土,果然发现了七块金砖嵌在石槽底面上。他们用锥子把金砖一个一个撬下来,包好打进包袱里,两个人才悄悄出了庄子。他们俩究竟跑到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李拴柱对张巧惠和杜继业的出逃,对杜堡子的镇堡之物故事尽管讲得有些传奇,但张乾坤一觉睡醒来又回到了现实。

  中午回到家里,张乾坤趁田姑娘不注意,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他这才发现,田玉芳实际上长得挺漂亮的。只是以前因为穿戴得破烂,再加上一脸的菜色,才使得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他心里一热,能娶她当媳妇,也是他的福分。

  在李拴柱一个劲的策划鼓动下,终于有一天,张乾坤趁母亲不在家,红着脸在田姑娘的面前不遮不掩、单刀直入地问了她一句:“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话,咱俩一搭里过行吗?”他的话一说出口,田玉芳被问得先是一惊,接着羞臊得把针线活一放,跑出了窑门。

  田玉芳一跑,倒让张乾坤尴尬地立在原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后悔得只是用手不停地拍打自己的后脑勺。张乾坤回到饲养圈找李拴柱算账。李拴柱不在,他就对着李拴柱挂在土墙上的一件破汗衫骂道:“你个老东西,日弄人没深浅,害得我在田姑娘跟前丢了这么大的一个丑。我问你,往后见了人家田姑娘咋搭话呢?”

  从这天起,张乾坤好长一段时间没敢回家。尽管李拴柱给他分析判断得有多么乐观,张乾坤脑袋还是摇得像个拨浪鼓,再说啥也不上他老东西的当了。

  李桃花心里有话要对儿子说,可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见张乾坤的面。于是,她踮着个小脚,到饲养圈里找儿子。

  她一见儿子就嗔怪他:“你在家里把祸闯下,跑到这里躲心闲来了。人家田姑娘在我跟前把你告下了。”李桃花一看儿子一脸的认真样,又笑着说:“看你那傻样儿。人家田姑娘同意了,还不赶快回家去。”

  “真的吗?你总不会是跟我李拴柱碎叔一样哄我吧?”

  “真是没大没小的。”李桃花一边心疼地给儿子拍打身上的土,一边给他安顿说,“今天给牲口上好夜草,让你碎叔守上一夜。你回来,妈有话要跟你说。”

  张乾坤搀扶着把他妈李桃花送出堡子门,一个人折转身回到饲养圈的土箍窑里,开始想田玉芳的美事。

  田玉芳生下后就没见过父亲,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在她十八九岁的时候,身体就完全发育起来,心中已经产生了需要一个男人的念头。但她一旦嫁出去,母亲一个人要过孤苦伶仃的日子。所以,每当有人给他提亲时,她干脆给母亲说:“周围没我看上的男人!”

  眼看她快二十二岁了,成了农村的“大龄”姑娘,邻居一位大婶给母亲提亲说,她的一个远房侄子愿意给她们当倒插门女婿。这事还没有着落,她的母亲又开始闹腾着要到延安找她的父亲。

  可是,当张乾坤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后,惊异得她心里嘣嘣直跳。天啊,这就是她要找的男人!他长得高大帅气不说,他这人身上有一股很强的悍性,叫一个女人觉得,跟上这种男人,要饭都是放心的。

  田玉芳看似文文静静的,可她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细腻的心理情感。当听到张乾坤要她给他当媳妇时,她想了几天几夜,忍不住想流泪——这不仅仅是因为幸福,更是一种深深的人生感动。

  人啊!很难用男欢女悦来说明我们生命大地的富饶与贫瘠。

  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李桃花把儿子催得没办法,张乾坤给生产队长请了假,吃完早饭,他就领着羞答答的田玉芳到南原公社办结婚证去了。

  他们临走时,李桃花又给儿子安顿说,让他顺便在集上给媳妇扯两身结婚的衣裳。在他俩穿过庄子的时候,年轻的光棍庄稼人都羡慕地望着他俩。对于石涝坝大队几个庄子没媳妇的庄稼人来说,能带着自己体面的未婚妻到公社领结婚证,这就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到了南原公社,办结婚证的刘庆隆给老同学走了个“后门”,把田玉芳和母亲去延安找父亲的那张介绍信变通了一下,作了她和张乾坤的结婚介绍信。

  他们两个人在公社办完结婚证,来到门市部,张乾坤站在布柜台前对田玉芳说:“你看上了什么料子,咱就扯什么!”

  田玉芳不好意思,“还是先给你扯一身吧”。她扭过头指着张乾坤对女售货员说:“你看他穿什么颜色合适?要牢实一点的布料!”

  女售货员敬佩而感动地对田玉芳说:“这是新到的条子绒,质量很好,他穿正合适。你要是给自己扯一身,那么这种是新出的,颜色好,价钱也便宜……”她手指着另一种颜色面料给她介绍。

  没等张乾坤说什么,田玉芳就对热心的女售货员说:“那就按你说的给我们扯吧。”

  张乾坤心里不得过,说啥要给田玉芳再扯一身,田玉芳不肯,最后没办法,给她买了一身新棉线衣。

  两个人出了商店门,田玉芳深情地对张乾坤说:“两个人只要合心,又不在当时穿几件新衣服上!我知道这钱肯定是你借人家的……”张乾坤被田玉芳的话说得眼圈都有些发热了。如果这是个没人的地方,他真想把她抱住亲一下。

  立冬封冻,庄稼地里的活计停了。李桃花选了一个日子,主持着给儿子和田姑娘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结婚仪式。因为全庄子人吃的是大灶集体饭,一家一户不允许生烟火。即使有谁家给儿女操办婚事,也只能在大灶上把米汤熬稠一些,把馒头蒸大一些,让大伙美美地吃一顿饱饭,就算是对新婚夫妻的祝贺了。在大集体的灶上吃罢饭,一伙年轻人“嗷嗷”地叫喊着,把张乾坤簇拥到了家。李拴柱给他们主持了结婚仪式。他让新郎新娘面向毛主席像深鞠三躬,表示两颗红心永远跟党走;向高兴得抹眼泪的母亲深鞠三躬,表示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向在场的父老乡亲们深鞠三躬,表示感激对他们婚后新生活的祝福。

  典礼一结束,一群和张乾坤同龄的年轻人,闹腾着让张乾坤把田玉芳的鞋脱下提在手里,怀里抱着她入洞房。张乾坤把田玉芳抱进洞房,先给各位告了饶,和田玉芳到堂窑里拿出早准备好的水果糖和纸烟,给各位长辈和上年纪的人敬了糖、点了烟。让母亲陪着他们喝茶、说闲话,他俩又赶紧提着水果糖和纸烟跑到新房里伺候那些惹不起的“碎先人”。今天是他的新婚大喜之日,不管他的脾气有多犟,说啥都得听从这些闹洞房“大爷”的摆布。他先让田玉芳给各位嘴里剥一个水果糖,他又主动给每个人点上一支纸烟,以求得他们的宽容。

  洞房耍得特别热闹,抻头的就是跟张乾坤一块儿长大的李国柱。赵德贵也在场面上搞恶作剧。他们都是娶了媳妇的人,闹洞房有一套刁钻古怪的办法,折腾得让你哭笑不得。不过,你还得认真对待,动作做得不到位还得重来。第一个“节目”是叼喜糖:李国柱站在炕沿上,手牵一根红头绳,红头绳一端拴着一块水果糖,吊在张乾坤和田玉芳中间,嘴刚好够着。李国柱扯开破锣嗓子喊道:“新郎新娘叼喜糖!只许动嘴,不许动手!”张乾坤、田玉芳就屏声静气,面对面、嘴对嘴向喜糖靠近,靠近……眼看就要挨着喜糖了,他俩嘬着嘴唇,叩着牙齿猛地去叼,调皮的李国柱将红头绳倏地提起,喜糖不翼而飞,由于惯性作用,闪得张乾坤和田玉芳“叭”地吃了个响老虎。他们的滑稽形象、举动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未叼着喜糖算是失败,李国柱宣布:“重来!重来!”喜糖又静止在张乾坤和田玉芳的中间。“国柱,我看也能行。下面的节目还多着呢。”没征得李国柱的同意,赵德贵又争着宣布了下一个节目“摸虱子”。待赵德贵刚一宣布,后面的人就起哄:“这个节目好。先教会新郎咋会心疼新娘……”

  洞房从下午一直闹到晚上十点多,看样子还没有收场的迹象。李拴柱和一些上年纪的人要回家睡觉了,他们出门一看,闹洞房的还在新人窑里一个劲地起哄。李拴柱撵过去把些闹洞房的人骂跑了。他在人群中看见自家没结婚的大儿子李有新也在里面起哄。他在儿子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哭笑不得地骂道:“你个驴日的不在家里蹲着,也跑到这里赶的是啥红火嘛。”

  闹洞房的人一走,张乾坤和新娘子田玉芳一边收拾屋子,一边亲热地拉搭着话。一些埋伏在墙旮旯里等着听床的同龄人,被张乾坤他妈提着灯笼出去小便时给惊动跑了。

  等他们都各自回家,庄子里的狗吠声停了后,张乾坤“噗”地一声吹灭煤油灯……不大一会儿,随着新娘田玉芳轻轻地“哎哟”呻吟着,一朵红红的玫瑰花在他俩睡的土炕上绽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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