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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农家的日子是在繁杂事务里泡出来的。说实话,张乾坤自当了生产队长以来,四下里忙得连卷烟的工夫都没了。

  他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先要把家里的两个水缸担满。挑完水后,又替媳妇给母亲把炕煨上——母亲年纪大了,已干不成这类蹲倒站起的活了。待田玉芳给女儿梅玫喂了奶,把两个孩子衣服穿好,到堂窑安顿给母亲后,两个人就得赶紧往生产队的队部跑。他是生产队的队长,得提前来安排全队的生产。

  实际上,张乾坤在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就把全队七八十个劳力在第二天要干的多种活路都考虑好了,然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布置完——不能推迟出山时间!一年之计在于春,几十户人家一年的生计,就在这每天的分分秒秒之中。

  春播结束,张乾坤就开始准备到馒头山上种桃树了。他上山一挖“鱼鳞坑”里的熟土,墒情蛮好的,看来桃树苗种上后的成活是没有一点问题的。事情好是好,可是这几千棵桃树苗到哪里弄去?他已跑了好几趟县城,连县林业站也无能为力。张乾坤为这事犯了愁。

  晚上,他斜靠在炕上的铺盖卷上,一棒接一棒地狠劲抽旱烟。就像一头渴急了的牛一猛子扑进泉里喝水那样。缭绕的旱烟把坐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的田玉芳呛得直咳嗽。

  “我的老先人,你能不能少抽些,你干脆把我们娘仨撵出去算了……”

  儿子天宇一听母亲数落父亲,他掀开被子,黑眼珠珠机灵一转,一骨碌爬起来,佯装着被旱烟熏晕了,东倒西歪的栽跟头,差点把睡在炕上的妹妹踩了一脚。

  张乾坤抓住撞进怀里的儿子,在他的精屁股上轻轻捏了一下,嘿嘿笑着说:“连你这个碎狗日的都欺负老子。”

  “不就是几个桃树苗子嘛,看把人愁肠成个啥样子了。”田玉芳麻利地将手里的针在自己密稠的头发上一划,穿进鞋底用牙尖在另一头拔出来,瞅了一眼满脸愁云的丈夫,又说,“你真是个瓷脑子人,给‘鱼鳞坑’里种上桃核子,难道长出来的能成榆树?”

  “种桃核子?这样行吗?”

  “咋不行,我们会宁老家就用这种办法,种的满山遍野都是桃、杏树。桃树上结的桃子还大得很。”

  “真格能行?”张乾坤一听媳妇这样一说,他立马来了精神,坐起来一把拽住媳妇纳鞋底的胳膊问个究竟。

  张乾坤听媳妇田玉芳说用桃核种出来的桃树也能结出桃子时,他满脸的愁云一下散尽了。

  借着高兴劲,他想和媳妇亲热一下。田玉芳用嘴向炕中央努了努,张乾坤一看儿子的两个眼睛贼溜溜地睁着,他扫兴地又躺回到炕上的铺盖卷上,心里好笑地骂道:“秃头小子你还不赶快睡,害得你老子活受罪。”

  第二天晌午临收工时,张乾坤动员全队社员,让大伙把家里平时攒的桃核全部交给队上;队里当然不是白拿,是以个数核计工分的。大家一听说还给工分,就翻腾着把家里所有的桃核收集起来,然后数上几遍,交给了队里。有的社员甚至跑到邻队亲戚家收了一趟。就这样,不到两天时间,队里收了满满两毛线口袋桃核——有四五千个。

  当麦苗在田里泛绿的时候,张乾坤选了几个上年龄的种树把式,利用一周的时间,终于把桃核种进了“鱼鳞坑”。

  馒头山上,张乾坤还独出心裁,让社员把修剪下来的杨树、柳树枝条,剪成五六寸长的插枝,给剩下的“鱼鳞坑”里全部打种上了杨、柳树苗子。

  终于有一天,桃核发了芽。当社员们小心翼翼地刨去浮土,惊喜地发现,桃核破壳发芽了!他们连刨几坑,桃核全都发了芽。

  张乾坤兴奋地回到劳动干活的田里,当着全队几十号社员宣布了一项禁令:“咱们在馒头山上种的桃核和杨、柳树都发芽出苗了!从今天起,各家各户的自留羊不准到馒头山上放牧,特别是生产队的饲养员和放牧员。谁要是让牲口和羊把树苗吃了,吃一个树苗我扣你一天工分!”紧接着,张乾坤又给李拴柱做工作,叫赵德贵替换了他的饲养员工作,派他上馒头山看护树苗。

  李拴柱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差事,就和赵德贵办理了“移交手续”,从早到晚扛着一把铁锨转悠在馒头山上当了“山神”。

  张乾坤当队长,不但说到做到,也让社员们领教了他的“狠劲”。就因为他干活叶子麻①,队里的一些社员常在田玉芳跟前抱怨他,说队长把他们抠得太紧,到地里干活,休息时连烟瘾都没有过完就又被喊起来让干活。

  但他不管这些。他想,如果不鼓着劲让社员这样下苦,秋后一分配粮食,大人娃娃连肚子都吃不饱,社员们一定会骂自个儿是个“烂■队长”。他干活自己从不偷懒,都是抢重头子活干。至于庄稼行里的技术,更是样样拔尖,连一些自认为老行家的人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队里的权威是干出来的,不是指手画脚喊出来的。

  张乾坤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抓生产队的工作上。他还得挤一点时间,利用别人中午睡觉的时间来料理自家那几分自留地里种植的旱烟。他种旱烟的技术,还是从父亲张有富手里学的。他种的旱烟不当商品卖,除了一年自己抽之外,大部分白送给了庄子上吃烟的人。

  他的旱烟成了他与社员联络感情不可缺少的“精神粮食”。每当人们抽一口他的旱烟,连连说烟有味、带劲时,他的心里就无比舒坦,像尽到了一份自己应该尽的责任似的。

  昨天晚上,张乾坤开了大半夜的会。今天又犁了一上午地,中午饭碗一撂,他没有去旱烟地,就呼呼地倒头入睡了。多少日子来,他还没有睡过这样的午觉。不大一会儿,他就恍恍惚惚地上了朝鲜战场……

  炸弹爆炸,子弹呼啸,天崩地裂……

  一声巨响把张乾坤惊醒过来。他猛地坐起来,一看窑窗户纸黑糊糊的,外面正在下着大暴雨。他跳下炕,打开门。风声、雨声、雷声、山洪声,立即灌进屋子里,震得他耳朵发麻。

  雨帘遮住了视线,大地上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

  下这么大的暴雨,张乾坤最担心的是出山的牲口和羊。他从墙上摘下一顶自己用席芨编制的草帽扣在头上,冲出了门。刚出门,他又折身把草帽子顺手扔回了窑里——风大得根本没法戴。

  张乾坤迈开长腿,用手揩着灌到眼睛里的雨水,在走熟的村道上跑着。

  从山上下来的洪水,肆无忌惮地在庄稼地里横冲直撞。张乾坤正在往饲养圈里撵,突然听见有人叫喊他的名字。他侧脸一看,是媳妇田玉芳正在给自家的水窖里放水。她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张乾坤刚想让媳妇回家换件干衣裳暖和暖和,自己守着给窖里放水。他的话还没出口,只听见饲养员赵德贵在饲养圈的堡墙上大声吼开了。

  张乾坤以为出了啥大事,只好手里提上铁锹,赶紧又往饲养圈的堡子里撵。

  待他赶到堡子跟前,远远看到田里漫过来的洪水把堡子围了,人们根本无法靠近。

  赵德贵站在堡子墙上对他喊着:“队长啊!堡子门前那眼水窖成了地穴,四路八下的水都往这里涌,如果再不堵住洪水,地穴一大,堡墙一塌,水就进了牲口圈。”张乾坤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折转身喊来十几个社员,用草捆和土袋子开始堵水。等他们堵拦住从田里漫过来的洪水后,堡墙外面的那眼水窖已成了直径有十几米大、深不见底的地穴。

  平日饮牲口的那口石槽也塌进了地穴。杜堡子大门前出现了一个大地穴,有人抬杠说:“杜堡子的风水被洪水冲走了,看来队里的牲口圈也得搬。”

  暴雨来得猛,收煞得也快。大暴雨很快变成了稀疏的细雨,雷声滚到了远方的天边,只有庄子前面的饮羊沟里的山洪怒吼着。沟两边不时“哗啦、哗啦”地塌着土,塌方露出的干土,像黄布上的一块白疵点。

  这场大暴雨给杜堡子生产队造成了很大的损失。除灌塌十几眼水窖、塌掉了十几亩沟台地外,山洪还冲毁淹淤了几百亩刚出苗的秋田庄稼。

  大雨过后,杜堡子沟台地里的小麦长得出奇的好。绿油油的麦苗长到了没膝高。张乾坤迎风站在田埂上,他从没有见过这样整齐的麦子。这时,他脸上挂满了欣慰的笑容。

  他清楚,麦子今年长得疯,除了去年给地里上足了一层羊粪土肥外,还多亏那场大暴雨给麦子漫了一水。

  张乾坤从洪水漫地得到启发,一张治水丰粮的蓝图在他的脑子里勾画成了。张乾坤默默地发了一个“要让全庄人吃饱穿暖”的誓言。

  一九六八年深秋的一天,当苦得变了形的张乾坤,从县领导手里接过那张“抓革命、促生产”的奖状时,这位吃钢咬铁的七尺男儿,竟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揩了一把热泪。

  张乾坤还从县城带回来了几百号“大人物”。当全县的“四干会”代表冒着濛濛细雨,走在宽两米、高两米、长五千多米的杜堡子“红旗渠”参观时,发出的是啧啧的惊叹声。

  张乾坤向各位代表介绍说:“这条环绕山脚的人工排水渠,是全队社员利用两年的春秋农田大会战挖成的。有了这条排水渠,不仅征服了洪水,而且使几千亩沟台地粮食增产一倍。为了合理利用山洪,在五千米长的渠畔上设置了二十多个放水口,可根据各类粮食的生长季节放水洪漫,使昔日的‘伤心田’变成了现在稳产高产的‘放心田’……”

  参观者站在渠畔上眺望四周,除馒头山上的桃树长了一人多高外,沿庄子的几道山梁也被布满了“鱼鳞坑”。

  “奇迹,伟大的奇迹!”一张铁锨,一把老镢头,一双手,在短短的几年中,竟然把千年的荒山,整个儿翻了个过,把万年的深沟封锁了起来,这是一件简单的事吗?只有在张乾坤这位“当家人”的带领下,杜堡子生产队的社员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如果把全部翻动过的泥土堆积起来,谁能估计出来,会有多么大多么高啊!有谁能记得,人们手上的皮脱了多少层,用断了多少条镢头把和锨把,磨秃了多少张铁锨和镢头,又有谁能估计得来,人们在山头上、沟渠里,洒下了多少吨汗水。

  张乾坤没有算过这些细账。他算的是一年下来全队人均能分多少斤粮食,能领多少钱。

  参观团走后,张乾坤站在馒头山的山顶上,清了清嗓子,放声吼开了秦腔。

  在院子里刨土玩耍的梅玫,听见她大在山头上吼秦腔,便跑进伙窑里把她的母亲拉出来,指着馒头山问:“妈,我大唱的是啥戏?”田玉芳支起耳朵一听,她的“二杆子”男人吼的是:“日他外奶奶的,我们总算是吃饱了饭,有了灌煤油的钱……”

  “妈,我大究竟唱的是啥戏么?”田玉芳抚摸着女儿的头“扑哧”一笑说:“你大唱的是二瓜子娶媳妇。”

  “不对!你哄我。我大最爱唱‘田妹妹是哥的亲蛋蛋’。”

  “是谁给你教的这些怪话?我把你个碎猴精……”

  小梅玫“咯咯”笑着一边往堂窑里跑,一边稚声奶气地喊:“奶奶,奶奶,你教给我的话……我说了,你得给我洋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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