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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在公社召开的春耕生产会上,公社副主任刘庆隆把张乾坤单独叫到办公室里,对他半命令半央求地说:“县上给咱们公社下派了几个劳教分子,其他人都好安置,有一个人是麻搭。听说他以前是省城一所中学的校长,打成右派分子后,光劳动改造的地方换了十几处,各大队书记一听这个顽固右派分子,都不敢要他,你说咋办?”刘庆隆问话半天,张乾坤只管抽旱烟,没表啥态。刘庆隆有些耐不住性子说:“我知道老同学的脾气,不言传就是默认。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对待这些又臭又硬的右派分子,心肠可一定不能软,要让他好好吃吃山里的黑苦,免得以后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狂言大话。”

  在公社的大灶上吃完饭,张乾坤就去认领那个没人敢要的右派分子杨翰章。

  站在张乾坤跟前的这个右派分子,他并不像别人形容的那样丑陋。他中等个子,结实、挺拔。穿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脸色微黑,不像是个教书先生,倒有几分农民的本色。脸颊和额头都很宽,透着一种爽朗而坦然的气质。猛一看,他那骨子里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张狂。

  “走吧。”张乾坤对杨右派说了一声,便顺手抓起他的铺盖卷,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公社的大门。

  他们在往回走经过一片沙枣林时,张乾坤放下杨右派的铺盖卷,一个人进了林子。待张乾坤拿着两枝挂满明溜溜沙枣子树枝回来,杨右派早把自己的铺盖卷背在了脊背上,好像行囊里面有什么宝贝似的,害怕被别人发现。张乾坤看了一眼杨右派没言传啥,和善地递给他一枝沙枣树枝,提醒一句:“上面有刺,小心扎手。”自己低倾着头,一边走路,一边巴咂着嘴摘吃起了沙枣子。

  杨翰章没吃过这种酸涩带甜味的沙枣子,愈品愈有滋味。便从后面撵上来,凑到张乾坤的跟前,像做学问一样严谨,主动详细地询问起了沙枣树的生长情况来。一颗酸涩的沙枣子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开始有话了。张乾坤从介绍旱塬地上长的沙枣树说到他当兵上朝鲜战场的经历。右派分子杨翰章一听他是个实在厚道人,也没了戒备心,从他上大学说到自己十岁的小女儿。

  两个人一路拉说的话题多,但都避而不说什么政治运动、右派分子的话题。张乾坤害怕伤了杨右派的自尊心。仅仅与他短暂的接触,张乾坤就已经意识到,这个右派分子的性格跟他同属一类。

  回到杜堡子,张乾坤没有把右派分子杨翰章直接“押解”到生产队的队部去,而是先领到了自己的家里。

  他们刚进家门,正赶上田玉芳把晚饭做熟。因为家里来了外人,儿子张天宇噘着小嘴极不情愿地把饭端到奶奶住的堂窑里。在张天宇往炕桌上放盘子时,他发现这个素不相识的叔叔,一看见他们家端上来的冒热气的黄米饭,两眼放光,跟父亲的拉谈也戛然而止。还没来得及等张天宇的奶奶、父亲让他,竟自己先端起饭碗开吃了。看他那样子好像是几天没有吃饭似的。

  站在窑墙角的张天宇,看杨翰章吃得越香,心里就越难受。当他大欣赏般地帮这个叔叔盛上第二碗饭时,张天宇的眼神从祈求变成了憎恨,他多么想扑上去把饭碗从这个人的手里夺下来。但是,有威严的父亲在场,张天宇他不敢言传。张天宇失望地手里提着一个空盘子回到伙房,带着哭腔道:“饿死鬼,饿死鬼!专门寻着吃饭来了……”田玉芳上前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强制发狠地小声说:“我的碎先人!你别哭喊了行不行?让窑里的人听见笑话死了。”

  “妈,我和妹妹吃啥……”

  田玉芳用手心手背擦干儿子脸上委屈的泪水,心疼地抚着儿子的头说:“别哭了,妈给你们两个烧洋芋吃。”

  张乾坤要赶着去参加夜里的农田建设大会战,等杨右派的饭碗一撂下,就送他去了队部。田玉芳麻利地收拾完锅灶,从地窖里抱来七八个洋芋,埋烧在炕洞的红火里,再到堂窑里,给生病的婆婆喂吃了药片,背上背篼,小跑着到羊圈里出粪去了。

  煤油灯下,张天宇趴在光席热炕上写作业。妹妹紧挨着他的身子趴着,用脚丫有意逗弄他。他没有理睬妹妹,一本正经地写字。一不小心,煤油灯燎了他脑门前的一撮头发。妹妹趁给他拍打燎焦了的头发时,狠狠地在他的前额上给了几巴掌,笑着翻滚开了。

  不是他不想和妹妹玩,是因为妈妈布置的作业还多着呢。

  自他们小张老师去年寒假前走了以后,因为没有老师,学校的门就关了。今年春上开学都快一个月了,上面也没派下来老师。没办法,各家各户的念书娃娃,也只好蹲在家里自学。望子成龙心切的田玉芳,不管儿子学没学懂,就像地里干活一样,给儿子布置的作业,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上加量。张天宇也只能照猫画虎地应付着妈妈。

  “哎呀,洋芋熟了!”写字的张天宇一惊呼,妹妹赤着光脚片跳下炕,拿上长长的灰耙,猫着腰,七上八下,烧熟的洋芋就一个个乖爽地躺在炕洞口了。她拿起一个个烧熟的洋芋,逐一吹去上面的灰土,直吹得自己一脸的灰。一个个洋芋在小梅玫嘬成喇叭的双唇前,最终显出黄脆黄脆的本来面目,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梅玫用砖头堵好炕洞口,从里面捡了两个最大的留给妈妈,然后又捡了一个中等的顺手递给趴在炕上写字的哥哥。张天宇有些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没有散尽的热气扑出来,烫得他倒吸了几口气,才把洋芋咽了下去。

  张天宇吃完一个洋芋,巴咂了一下嘴,又把手伸向妹妹。梅玫只吃了两个小的,把四个比较大的洋芋全递给了哥哥。张天宇吃完第四个,又把手伸给妹妹。他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动静,瞅了一眼站在脚地下的梅玫:“乖妹子,给哥再拿一个”。

  “没了!你连数儿都不知。”梅玫有些生气了。

  “不可能的,我才吃了四个,那还有四个你一个人吃了?”

  “妈今天也没吃饭,我给她留了两个。”

  “妈半夜里才回来,咱俩吃了算了。”张天宇一看吃洋芋是没指望了,巴咂了一下嘴,吓唬妹妹说:“哥还要吃一个,你不给的话,上到炕上我就抢。”

  “妈,哥哥欺负我!”

  “碎猴精,我哄你玩呢,快上炕吧。”

  “不!你哄我。”

  张天宇又吓唬妹妹说:“凉了脚片子,要往炕上尿尿的。”

  哥哥的话倒是提醒了梅玫。她穿上鞋,怀里抱好两个热洋芋,靠窑墙坐在用树根做的小板凳上,等参加夜里大会战的妈妈回来。

  张天宇越叫梅玫上炕,她越执意不肯上炕,最后,他索性不管妹妹,专心地写字去了。

  待参加夜里大会战后回家的田玉芳推门一看,儿子张天宇脸贴在光席上睡觉了,手里还拿着个铅笔头。顺炕一看不见女儿,田玉芳心里一惊,刚要折身到婆婆住的堂窑里找女儿,一扫眼,在黑旮旯里发现女儿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她顺手把四岁的女儿揽在怀里,没想到梅玫却连推带搡地哭喊开了:“不要脸的,这是我给妈妈留的,给妈妈留的……”当梅玫挣扎着睁开眼发现是妈妈抱着她,她一下恓惶地说:“妈——我给你留了两个洋芋,哥哥要抢,我把它藏在怀里……”说着,她用小手手掀起自己的小花袄,从里面滚出来了两个洋芋。田玉芳心疼地把女儿的小脸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眼里滑出了两行热泪。

  第二天一大早,田玉芳在临出工前,把儿子张天宇喊醒,说今天有新老师上课,让他早一点到学校里去。

  教室里,大家已经坐好位置,在等新老师来上课。当右派分子杨翰章走进教室,班长张天宇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在心里暗暗叫苦道:“妈哟,原来新老师就是昨天在我家里吃了两碗黄米饭的‘饿死鬼’!”同学们把目光齐刷刷地从老师身上移到张天宇的座位上。张天宇半天才回过神来,喊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没听清楚的“起立!”

  同学们跟着他站了起来。老师点了点头,同学们都端庄地坐下了。

  老师站在讲台上,沉默地望着大家,一言不发。待他的眼光从每一位憨态可掬的同学身上“特写”了一遍后,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杨翰章”三个字,开始对同学们说:“我叫杨翰章,从今天开始,由我给你们教书。大家既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孩子……”老师说到这里身子扭了过去。坐在前排的几个同学,清楚地看见他抹掉了挂在眼角的几滴泪水。

  自右派分子杨翰章当了杜堡子小学的老师后,这些山里娃一下子鲜活了起来。不知老师是咋教的,只见娃娃们每天“噌、噌、噌”地长学问。有些社员听说他还会讲外国话,惊讶得直弹舌头:“哎哟哟,没看出来,这个杨右派还真是个日能人①。”

  不知是谁的嘴长,把老师给学生娃娃们教英语的消息传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耳朵里了。

  一天,从公社来了几个红卫兵,要把右派分子杨翰章拉到公社去批斗。张乾坤听到消息后,黑虎着脸往学校的大门口一站,没客气地对几个红卫兵小将说:“老子干革命的时候,你们还精尻子刨土玩呢,要批斗把我拉去批斗得了,老师还要给娃娃们上课哩。”几个红卫兵看张乾坤凶神恶煞的样子,只好退却。

  杨翰章就是杨翰章,他脑子里装下的尽是学问。给娃娃们教了不到一个学期的课,孩子们知道的、懂的,比以前多多了。

  在一九七○年六月一日这一天,杨右派又独出心裁地搞了一次“春游”活动。

  这天上午,同学们排着队边走边唱着歌,雄赳赳、气昂昂地向馒头山进发。他们的杨老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孩子们来到山顶上。杨老师说:“同学们,咱们现在在桃树林子里开始上课。”大家席地而坐,打开书包,拿出课本,等老师上课。

  杨老师深情地瞅了瞅大伙,说:“我们这节课的题目叫‘我的理想’。”张天宇带着疑惑问:“老师,书上没有这一课。”杨老师笑了笑,说:“书上是没有,这是我特地给你们补的,请同学们先把书放下,把眼睛闭上,认真地想一想,你的理想是什么?待会儿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理想告诉老师。”

  “理想?”张天宇问。

  “对,就是你们将来想干什么。”大家都闭上了眼睛,有的使劲闭着,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

  初夏的阳光撒在了他们那一张张质朴稚嫩的脸上。

  李国柱的小儿子李毅睁眼偷看了一下,见杨老师也闭着眼睛,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之中,赶忙又把眼睛闭上了。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杨老师开始问:“有谁想好了,告诉大家。”大家睁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迷茫。

  杨老师微笑着启发道:“没关系,大胆地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杨老师把目光先投到张天宇和李毅两位同学的身上。张天宇搓搓手,笑笑;李毅挠挠耳朵,也笑笑。

  张天宇反问杨老师说:“老师,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我的理想是想当一名大学的教授。”

  “大学教授?”同学们愣了一下,接着便哄笑了起来。

  “杨老师,你现在可是给我们这些山里娃娃教书的。你要是能当大学的教授,那我们也能当大学生了。”

  “一定的!”杨老师肯定地回答,使同学们有些惊异地望着老师。“你们现在正年轻,老师相信你们将来每个人都一定会大有作为的,会干出一番了不起的事业!”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笔记本,专注地翻到一页,抬头扫视了一下同学们,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在书上和报纸上搜集到的一些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的事迹,他们都是些了不起的人,老师把他们和你们对了号。”

  同学们望着激情亢奋的杨老师。

  杨老师拿着小本子念道:“李毅,你脑子反应快,算术好,将来一定能成为华罗庚那样的大数学家。”

  李毅懵懵懂懂地问:“华罗庚?华罗庚是谁?”

  “华罗庚是我们中国最最了不起的数学家,世界上所有的算术题,不管有多难,他都能算出来。就连外国人也都佩服他!”李毅听了胆怯地摇了摇头:“那我可不行,我连书上的有些题都算不出来。”

  赵旭东小声嘀咕说:“他要是能赶上生产队的会计就不错了。”

  杨老师说:“你现在虽然还算不出来,可只要你去努力,将来就一定会像华罗庚一样,什么样的难题都能算得出!”

  “李毅,你想不想成为华罗庚那样的大数学家?”李毅看了一下周围的同学们,没敢表态。

  赵旭东答道:“我想!”

  李毅见狗日的赵旭东抢他的数学家,赶紧高八度地回答杨老师:“我想!”

  “赵旭东作文写得好,将来能成为茅盾那样的大作家。我们书上的有些课文就是他写的!”赵旭东美滋滋的挠挠头,灿烂地笑了。

  杨老师看了一眼靳兴荣的大女儿靳翠兰,说:“靳翠兰能成为林巧稚那样了不起的医生。”

  靳翠兰大胆地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说:“不,我想当演员。当演铁梅的那个演员。”

  孩子们那一张张质朴的脸上神情庄严激动,眼睛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其他同学都一一对号入座,只剩下张天宇。

  老师第二次问张天宇:“张天宇,你的理想是什么?”

  张天宇毫不犹豫地回答老师:“老师,我要当你说的那个很有钱的总经理!”

  “啊!”大家顿时愣住了。过了半天,李毅有些俏皮地叫了一声:“张天宇经理?”

  赵旭东也跟着叫了一声:“天宇总经理!”紧接着,同学们便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张天宇总经理,张天宇总经理……”

  张天宇得意、激动地脸涨得通红。

  最后,杨老师也叫了他一声:“天宇总经理!”

  杨老师对同学们喊着说:“同学们现在起立,我领大家朗诵一首诗。”

  孩子们在桃树林子里排成两排,他们一个个挺起胸,高高地昂着头,神情庄严。

  杨老师拿出一本很旧的书,他把书打开:“同学们,这是老师上大学时最喜欢的一首诗,题目叫做《青春万岁》,请同学们跟我一起读。”

  “青春万岁!”

  孩子们跟着读道:“青春万岁!”

  杨老师:“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是转眼过去的日子,也是充满遐想的日子,纷纷的心愿迷离,像春天的雨……”

  孩子们站在山顶上放声跟着老师朗诵道:

  “我们有时间,有力量,有燃烧的信念;我们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飞……”

  童真、激昂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和着轻盈的山风汇成了壮丽的交响乐。杨翰章老师看着一张张质朴纯洁的脸庞,他的眼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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