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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张天宇的出走,又给石涝坝村制造了一条“爆炸式”的新闻。爱打问着说闲话的人,立马又把新的话题转移到了张乾坤和田玉芳两口子身上。

  张乾坤整天黑封着脸不言传,只是个没命地下地干活。他似乎要用这拼命般的劳动,把对儿子的怨恨、烦闷从心中舒散出去。田玉芳的精神一下子塌了,没几天头上就有了好多白头发,眼睛也时常失神地望着对面的骆驼梁发呆。特别是一到晚上,她和衣躺在炕上,耳朵敏捷地谛听着外面的各种声音,脑海里反复“播放”着儿子出走那天的“反常”情景……

  想着想着,田玉芳的眼泪不由得从下凹的眼窝里涌出来。这些日子,她几乎都是在东方发白时,才满脸泪痕地在想念儿子中睡着。

  正当“龙口夺食”抢收小麦时,田玉芳终于病倒了。

  田玉芳拖着病秧秧的身子,无精打采地给老汉和女儿往麦地里送馍馍和茶水。眼看别人家的麦子都快要收倒了,自家的十几亩麦子还没拔过半。她一急,胸口憋闷,气一下憋住上不来了,蹲在地上咳喘了好大一会儿,又挣扎着站起来,望了一眼发黄的太阳,然后向自家的麦田里走去。

  为了加紧抢收小麦,张乾坤和女儿梅玫连晌都没歇,顶着毒辣辣的烈日,正在没有一丝风的麦田里“断趟”呢。

  张乾坤吃完中午饭往地里走,他害怕女儿被太阳晒晕了,安顿她下午等天凉快些了和母亲一起来。可固执要强的梅玫硬跟着父亲一快到了麦田。父亲拔六沟麦子,她紧随其后拔四沟麦子。

  待田玉芳赶到麦田里时,父女俩已拔下一大片。两个人的脸被汗泥糊得五麻六道,人也变成了“土人”。田玉芳把馍馍和茶水放到地头上,强打精神捆起了麦剪子。

  “哎呀!咱们杜堡子可出了天大的喜讯……”

  李有新的一声惊叫,张乾坤一家三口人才停下手里的活。他们把头一抬,才发现李有新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他们拔过的麦地里。

  “我说乾坤哥、玉芳嫂子,你们也太狠心了,把咱们的‘女状元’双折子窝在麦行里拔麦子呢……”

  张乾坤和田玉芳不知李有新说的是啥意思,半张着嘴等他把话说明白。可张梅玫好像从李叔的话里听出了点名堂,心开始突突地狂跳,紧张地蹲在麦行里数起了麦根根。

  “你们两口子也真是的,咱们梅玫考大学考了全县第二名,被上海复旦大学录取了。这是娃的通知书……”

  李有新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往张乾坤的手里递。

  张乾坤赶紧站起来,先把手在自己的衣褂上擦了擦,接过信封打开一看,好像是真的。通知书上面盖着学校的红印章,他问李有新:“这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吗!通知书是乡政府的陈廷芳书记亲自交给我的。他说咱们梅玫是全乡考上重点大学的第一个女娃娃,乡上要给咱梅玫披红戴花祝贺呢。”

  田玉芳双手颤抖地从老汉手里接过女儿考上大学的通知书。因为她不识字,只是细细地看着摸了一下盖在白纸上的红印章,就轻轻地递给了女儿。

  “土人儿”梅玫双手捧着烫金通知书看了好大一会儿,把目光移向母亲那张日益清瘦苍老的面孔,鼻根一阵阵发酸,眼里旋转着泪水,喉咙好像堵塞了一团什么东西,一下子扑上去搂住母亲的脖子,叫了一声“妈”,便昏晕了过去……

  梅玫这丫头像山沟沟里任何穷家薄业的农家子弟一样,很小的时候就懂事了。她刚五岁的时候,就缠磨着让奶奶给她编了一个席笈小筐筐。她像小精灵一样,整天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胳膊上挽着她的专用小筐筐,走到哪里柴火拾到哪里。拾满一筐筐,她就提回来倒在灶火旮旯里,然后又跑出去拾。尽管她一天拾的柴火只够妈妈烧两暖壶开水,但她心里挺高兴的。农民家的孩子啊,他们的第一堂功课就是劳动!

  当梅玫跟着奶奶在庄子里光景好的人家串过几回门以后,就知道他的家是个可怜的穷家。她那幼小的心灵逐渐懂事,她不能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穿什么就穿什么。因此,不管她有多么饿,穿的多么破旧,她从来不向大人开口。

  有时候,队里来了工作组的干部轮到他们家管饭,妈妈总要把少得可怜的白面拿出来一点,给公家人做一顿漂几个韭菜叶子的素长面。客人不会都吃完,最后总要剩那么一两碗。这样的时候,奶奶和妈妈就找不见听话的梅玫,其实她早已经找借口躲出去了。她知道,剩下的这点白面饭,应该让年迈的奶奶吃。就是奶奶不吃,也应该让妈妈吃——她出山劳动,活苦重。

  她心疼家里所有的人,随时留心着看能为他们帮点什么忙。早晨,她帮助母亲叠铺盖,或者双手抱把大扫帚,把脚地扫得干干净净。奶奶害眼病,家里又买不起眼药,在夏天的一大早,她就跟着哥哥跑到山上,给奶奶采集药艾叶上的露水“眼药”。

  提起她的念书,看似平平常常的孩子,头脑倒特别聪颖。尤其在算算术方面,往往是老师在黑板上把题抄完还没写上等号时,她就喊出了答案。于是,同学们给她起了个“玻璃脑子”的雅称。

  梅玫在杜堡子上完小学,就考到南原中学上初中。

  就在她初中毕业考高中那年,梅玫扯开了身条,个头长得像小白杨一般端庄和苗条;尽管穿戴破旧些,但一看就知道能出挑成个漂亮姑娘。

  参加完一九八○年升高中的考试后,梅玫回家跟母亲出山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因为她经常在学校念书,队里的一些大人没见过她的面。当她出现在集体劳动的人群中时,一些中年人和老年人用好奇的目光瞅着她,把她羞臊得连头都不敢抬了。有几个大话婶子弹着舌头说:“啧啧啧,瞧人家田玉芳的闺女出落得多俊,跟她巧惠姑姑长得一模一样。”正因为她长得跟姑姑太像,才招致这么多人来“辨别”真假。

  她参加完一个暑假的集体劳动后,高中录取通知书就下来了。她到豫海县一中上高中时,是从来没去过县城的母亲送她的。那天晚上,她头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睡在这好似另外一个世界的凉床板上,听着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地安顿,两眼泪水地迷迷糊糊睡着了。

  从上高中那天起,她强烈地意识到,她一个山沟沟里的女娃能上高中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因此,考上大学就成了她追求的目标。你还甭说,自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制度以来,豫海县一中每年都有几十名学生进入了大学的门,再加上这一学期从北京、上海来了一批支教老师,这无疑极大地刺激了像她这样有抱负的青年。

  正因为这样,学习对她来说是至高无上的。一学期下来,她在班上学习成绩进入到了前三名。可在第二学期开学前,母亲因为给她凑不够学费整夜唉声叹气,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再加上当时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正缺人手,梅玫于是在心里决定,她不再继续上高中了,回家帮父母操持家务。她把想法告诉妈妈,由妈妈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父亲不但不同意她辍学,还给她下了一道死命令:考不上大学,就别想回这个家!

  于是,从不向别人央求借钱的父亲,除给奶奶过生日借过一次钱外,为了能让女儿继续上学,他又一次低下那倔强的头颅,向别人借了一百元学费,背上女儿的行李,亲自把她送到去县城的班车上。

  从那以后,梅玫痛下决心,她一生不能再回到农村去;她一定要考上大学。她只有考入大学,才不辜负亲人们的一片苦心。

  一股巨大的力量激励着她拼命地学习,发愤努力。

  上到高二第一学期,因为过分的劳累,她病倒了。她病得不轻,在大夫和老师的劝说下,她不得不休学,流着泪水离开学校,回到杜堡子家里养病。

  经过一学期的调养,她蓄势待发。

  新学期开学时,她又重新从高二读起。当张梅玫重新坐在上课的教室里时,全班的新同学尤其是城里的学生惊叹这贫穷的山村旮旯里养育出如此出众的女孩子。细一打量,一身素淡衣衫包裹着她那挺拔而苗条的身材,洁白的脸庞泛着红润,黑油油的剪发优美地弯曲在腮边,使那俏丽的下巴更是显得叫人心疼。长长的睫毛护着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这还不算,特别是她站起来流利地解答别人都不懂的难题时,招来的是一张张惊得半天合不拢嘴的同学的脸。

  贫困的家庭出身和艰难的生活磨炼,使张梅玫并不是特别留心自己的漂亮。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她知道,高考是全国性的竞争,光在自己学校考高分并不能保证全国统考也能考出好成绩。

  到了高三的第二学期,也是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学期。她不由得紧张、急躁起来。

  星期六的一个下午,她为了调节自己过于紧张的心情,夹着一本书,一个人来到了县城西面的清水河畔。蹲在潺潺不息的河水旁,望着泛细碎银光的水,她联想到了漂流瓶的故事。听说自家门前饮羊沟里的水也是一直流淌到清水河的。如果能在这里捞到母亲从饮羊沟里给她漂下的“瓶”,那该多幸福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指头蘸了一下河水,然后放在自己的舌头上舔了舔。尽管河水是咸的,但她好像是接通了与家里人的“长途电话”,开始闭上眼睛,把心里积攒的许多话告诉了母亲。

  人们通常把母亲赞美为一条河,今天通过这种特殊方式与母亲沟通交流,她好像是得到了母亲的安慰,心里轻松了许多。

  不容多想,再过一个多月,她就要面临这个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关口。不管她考上考不上,她都将会变成另外一个意义上的张梅玫。这次命运的大决战不仅对她是至关重要的,对所有迎接高考的同学都一样的重要。

  梅玫上完晚自习困乏地回到宿舍,刚躺下内心又隐隐地感到一种恐惧。她知道,要是高考榜上无名,那时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她将在一两年内出嫁。而像她这样的家庭,又能嫁个什么人呢?和一个农村后生结婚,过好了,自己能维持自己;过不好,还得连累老人和哥哥。唉,父母害怕影响她的高考,把哥哥出走的消息暂时还没有告诉她。

  有时,她晚上睡觉时,常梦见自己没有考上大学,醒来之后,手里捏着两把冷汗。她只能一心钻到功课中去,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事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的学习干事职务,也是班主任老师做了许多工作她才勉强接受下的。

  班上的女同学们,都到了一个鲜花般的年龄,个个开始精心打扮自己。洗发精、面霜、头油,甚至口红或其他一些很有名堂的化妆品都出现在各自的小木箱里。有些没指望考上大学的漂亮女生,已经抓紧时间谈恋爱了。

  对于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她们的爱美之心无可指责。但张梅玫除了一块香皂和一只廉价的棒棒油外,什么也没有。一方面她生性不爱涂脂抹粉;另一方面,他也没钱买这些东西。别说这些花费了,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好在她那天生丽质大大弥补了穿戴上的寒酸,因而在女同学中仍然鹤立鸡群,使姑娘们妒忌不已。

  有好多男同学给张梅玫的书包和抽屉里偷偷塞求爱信,她害怕别人知道,一个人上厕所时,悄悄把信撕成纸屑,又不忍心扔进厕所池里,然后揉成一个纸蛋蛋攥在手心里,趁人不注意投进垃圾箱。

  张梅玫不但学习成绩优异,她还多才多艺。在毕业联欢会上,用妈妈给她的那枚口弦,声情并茂地吹奏了一曲《妈妈的吻》,赢得了在场师生们经久不息的掌声。在同学们“再来一个”的强烈要求下,她稍加思索,又来了一段即兴演讲:

  读书,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改变我们的命运!

  是的,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的出身。我们贫穷,我们落后,我们沉重,但我们可以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和辛勤的汗水,来选择我们自己的命运,寻找自己的未来,实现那美好的梦想……

  在深情动人的演讲余音中,人们在一九八四年七月七日高考这天上午,隔着校园的透视墙,看见梅玫参差在同学们中间,自信地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因为高兴,张乾坤让女儿陪着带病的老伴早早回家。母女俩走在回家的路上,梅玫挽着母亲的胳膊,有意在她跟前撒娇说俏皮话让她高兴。田玉芳因为女儿争气考上了大学,她的病好像一下子也好了许多,脸上终于露出了那久违的笑容。

  母女俩回家后,张乾坤不敢松劲,他趁太阳落山凉下来之际,加紧又多拔了几趟麦子。当天色黑着下来,星星眨开了眼,他才拍打掉浑身的土,背抄着手往回走。他想,把今年的豌豆给粮贩子粜了,再处理上几只羊,女儿梅玫上大学的学费也就凑够了。

  清凉的晚风从沟道里吹过来,真让人神清气爽啊!张乾坤一观察周围没有人,便小声哼唱起了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唱过的秦腔调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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