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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在省府凤城的南门广场上,骤然挤满了许多衣衫不整或穿戴破旧的乡下人。他们身边都放着一卷行李,有的行李上还别着锤、钎、刨、方尺、墨斗和破篮球改成的工具包。这些人有的心慌意乱地走来走去;有的麻木不仁地坐着;有的听天由命地干脆枕着行李睡在了广场上。

  每当一个包工头来到他们中间时,很快就被一群打工汉团团围了。包工头就像买牲畜一样打量着周围的一圈人,并且还在人身上捏捏揣揣,看身体歪好,然后才挑选几个人带走。带走的人就像找到了工作一样高兴;而没被挑上的人,只好灰心地又回到自己的铺盖卷旁边,等待着下一个“救世主”的到来。

  当另一个包工头走进他们中间时,即刻被一群打工汉簇拥着包围了。他们争着抢着挤到包工头跟前,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选拔。包工头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喊着说:“要三个砌砖匠人!”

  “要不要小工?”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喊着问。

  “不要!”

  那些匠人们便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把赤手空拳的小工攉在一边,纷纷问包工头:“一个工多少钱?”

  “这还用问吗,老行情,四块钱。”所有的砌砖匠人都争着要去,但包工头只挑了其中三个身体最好的带上走了。

  那个大个子小工骂骂咧咧又回到他原先蹲的老地方,熟练地卷起一根旱烟棒,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根火柴皮把烟点着,香喷喷地吸上了。在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注视着眼前这座“天安门城楼”时,一侧面把人惊吓了一大跳:天大大!这不是我们的张天宇吗!他啥时候转悠到了这千里之遥的省府凤城的?

  是的,蹲在我们面前抽旱烟的这位大个子小伙子,正是一年前从杜堡子跑出来闯世事的张天宇!

  细细一打量,他好像换了一副模样。原来的细皮嫩肉变得又黑又粗糙;浓密的黑发像毡片一样散乱地贴在额头。由于工地活苦重,饭量骤然间增大,身体看起来明显地壮实了许多。两只手被砖头和铁棍磨得生硬;右手中指有伤,缠着一块又黑又脏的胶布。目光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亮,像不起波浪的水潭一般沉静;上唇上的八字形髭须似乎也更明显了。他不但学会了打口哨,有时也骂“操你妈”不堪入耳的脏话来。唉,从他那松散的腿胯可以看出,他已经成为地道的打工汉了,和别的打工汉混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有啥差别。

  一年来,张天宇其实一直在省府凤城的建筑工地上抱砖、推浆车。工钱每天两块五角。今天,他干活的工地完工了,只好再次来到这个全城最大的劳务市场找活计。

  张天宇今天运气不佳,从中午一直等到太阳落,还没被包工头“相中”。他只好丧气地离开南门广场,走进街旁的一家牛肉拉面馆,要了两老碗牛肉拉面,连汤带面一起吃光,走出拉面馆,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着。

  初伏城市的傍晚一片燥热。街道两边枝叶繁茂的国槐树下,市民们光着膀子坐在小凳上,悠闲地摇着蒲扇。姑娘们大都穿起了裙子,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给这个色调暗淡的城市平添了许多新时尚和斑斓景象。

  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他此刻不再像初来时那般紧张不自在。张天宇现在才感到,这样的城市是一个各色人等混杂的天地;而每一个层次的人又有自己的天地。

  张天宇穿过广场北面的步行商业街,来到了全城最繁华的新华街。因为没什么可买的,他只是在街上稀罕地观赏着花花绿绿的热火劲。

  在不知不觉中,他眼前的十字街口出现了一座由彩灯勾画出的古建筑。这恐怕就是被凤城市民啧啧称美的标致性建筑鼓楼吧?老远望去,楼檐屋脊悬着的轮廓彩灯熠熠闪光,那个美啊,胜过皇家公主的凤冠。他走到跟前一打问别人,果然是鼓楼。

  他在杜堡子念书时,就听杨翰章老师给他们讲过凤城鼓楼的故事。由于平日在工地上干活,根本没时间逛街,今天能在无意中碰上它,天宇显得特别兴奋。他听说这鼓楼是清朝一个知府走马上任凤城后,发现“凤凰”没有“冠”,便在这全城最热闹的地方给“凤凰”建了一个“冠”,以示画龙点睛之效果。特别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六日解放军入城这天,解放军将领和当地知名人士就在鼓楼东门洞的台基上检阅了解放军的入城式。当时,在欢迎的人群中,一位母亲指着鼓楼门洞上斑斑驳驳的两个字问身边的儿子是啥字?刚从学校毕业的儿子说是“迎恩”两个字。母亲叫他解释这两个字是啥意思,儿子摇了摇头说不懂。母亲嗔怪儿子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是迎接解放军的恩泽嘛。”过了几天,这位母亲把儿子送去参加了解放军。谁能想到,当年的清朝知府为迎接皇恩题的字,直到凤城解放这天才被破解诠释。

  张天宇边走边想着杨翰章老师给他们讲的“鼓楼”故事,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引导他穿过一条条大街,又绕回到了南门广场,加入到了那个打工汉的“王国”。

  现在是夏天,虽然到了晚上,但大部分没有被招去的民工仍没有散去;借着街灯的光亮,他们围成一圈在打扑克牌。有的人干脆痛快地脱下汗迹斑斑的布褂,光着身子在路灯下聚精会神地捉起了虱子。

  张天宇在南门城楼下找了一块空地,盘腿坐在地上,卷了一根旱烟棒香喷喷地吸着。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成了个老练的出门人,再也没有初来乍到时的那种紧张和慌乱。当然,更踏实的是,他身上揣着打工挣的三百多块钱,十天八天不必为生计而担心。再说,现在天气也暖和,不需太为住宿发愁。夏天啊,这是打工汉的黄金季节!

  离他不远处的几个依地而睡打工汉的鼾声,使他的瞌睡一下子袭来了。他也舍不得花五块钱住旅社,便向四周一看,发现前面有一块纸板,他过去把纸板拿过来铺在地上,然后脱下自己那双又脏又臭的黄胶鞋,把褂子兜兜里装的三百多块钱掏出来放在鞋里,用褂子把鞋一裹,当枕头一放,躺在纸板上睡下,舒服得直呻吟。

  因为周围还很嘈杂,他又没了睡意,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了他“出逃”的情景……

  他把给父母亲写的“绝亲书”让羊带回去后,便顺着饮羊沟一路小跑地赶到了南原城。他一进南原城,城里街道上显得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家私人开的饭馆门前停放着两辆大卡车。他肚子很饿,不管三七二十一得吃饱了再走。于是,他走进馆子,要了一大碗炒面狼吞虎咽地吃开了。不经意中,他听两个操北方口音的司机说,他们赶天亮要到省府凤城装粮食。张天宇喜出望外,没等两个司机把饭吃完,他已提前出了饭馆门。他害怕给司机一打招呼,司机不带他。他干脆偷偷爬上卡车厢,悄无声息地躺在一块帆布下。

  汽车司机吃完饭,打开车门,拿出手电筒在车厢里照了照,没发现什么,便发动着车,颠簸着上路了。

  张天宇躺在一堆帆布上不敢起来,迷迷糊糊地走了一夜。待太阳冒红时,两辆卡车驶进了省府凤城。张天宇趁卡车过红绿灯停下来之际,悄悄从卡车上爬下来,钻进了人群。

  当张天宇心惊肉跳、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撞一阵后,他恍惚地站下辨认着东南西北,愕然地看着这个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的世界。一个连县城都没去过的乡下娃,一下置身于这么大的城市里,霎时间,他被庞大的城市震慑住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这就是我要开始生活的地方吗?他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了疑问。你,身上带着二十几块钱,赤手空拳来到这里,怎样才能生活下去呢?

  这一切他全然不知道。

  他此刻唯一意识到的是,他已经来到了一个“新大陆”。至于到这里怎么办,他一时的确还难以想象。

  张天宇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发现在北边有一个像课本里见过的“天安门城楼”。他新鲜好奇地向城楼走去。来到离城楼不远处,看见城楼的前面有一个大广场,这里挤满了许多和他一样穿戴不整洁的乡下人。他便自然地加入到了这个杂乱的阵营,找了一块空地方坐下来休息。

  周围没有人注意他参加到他们的队伍中来。和这些乡下来的同行比起来,他除过皮肤还不算粗糙外,穿戴和他们没有什么异样的。不过,他发现,他和周围的所有人,并不被街上行走的其他人所注意。由汽车、自行车和行人组成的凸形“长河”,虽然就在他们身边流动,但实际上却是另外一个天地。街上走动的干部和市民们,没什么人认真地看一眼这些流落街头的外乡人。

  张天宇害怕在这里遇到熟人,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他因为胆怯怕羞,刚开始还没有那股挤到包工头跟前“亮相”的勇气,因此直到下午,他还没有找到活。刚从寂静的山村来到这里,城市千奇百怪的噪音听起来像洪水一般喧嚣。尽管满眼都是人群,但他感觉自己像置身于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里。一种孤独和恐惧感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闭起来,现实的景物消失了。他通过心灵的视觉,却看见了炊烟袅袅的杜堡子;看见饮羊沟底一字排开的石涝坝旁饮饱水的牛羊牲口,三五成群向骆驼梁走去……

  “哎……”他呻吟似的发出一声叹息。

  严酷的现实立刻便横在这个漂泊青年的面前。他既没有闯世界的经验,又没有谋生的技能。仅仅凭借一股勇气就来到了这个城市。

  他乏力地靠在南城门的墙根上,感觉自己在这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么,再返回杜堡子吗?这很容易,明天早晨买一张回豫海县城的班车票,到下午就回到县城。可他又一想,他怎么能回去呢?

  “要五个小工。你?是不是还让我请呢……”张天宇听见有人喊,把眼睛一睁,发现不远处的那个包工头正用手指头指着他。他赶紧起身跑了过去,啥话没言传,和其他四个小工撵在骑自行车的包工头屁股后面,黑麻糊涂地跟上他就走了……

  今天睡在这里回想起一年来吃的苦,受的屈辱,张天宇不由得鼻根有些发酸。但他想,他本来就不是准备到这里享福的。他必须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他思量,父亲像他这个年龄时,还在朝鲜战场上,每天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呢!而现在,他充其量是吃些苦罢了,总不会有死的威胁。

  想想看,比起死亡来说,此刻你张天宇安然地躺在这里,等到明天挣工钱,难道这不是一种幸福?你知道,幸福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战胜困难……是的,张天宇现在只能和一种更艰难的生活比较,而把眼前大街上幸福和幸运的人们忘掉。忘掉!忘掉温暖,忘掉温柔,忘掉一切享乐,而把饥饿、寒冷、受辱、受苦当作自己的正常生活……

  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使头脑发热的张天宇心情稍平静了一些。他似睡非睡的,梦见工地上有人故意把水管头对准他,浇喷了他一怀清水……哎呀,这清水喷怀要发横财哩!一阵惊喜使他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奇怪,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真的有几滴湿淋淋的东西。下雨了?一看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怎么可能下雨呢!

  他坐起来一看,发现他周围已睡躺了许多人。一个人正迷糊着眼躺在了他的旁边。他感到一阵发呕,赶忙用手把脸揩干——他知道,这是那个刚撒完尿的家伙迷糊着从他身上跨过时,把剩下的几滴尿淋在了他的脸上。他没有发作,打工汉谁把这种事当回事!

  他把“枕头”小心翼翼地摆放好,侧着身子躺下,很快又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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