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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赵亚玲的突然出嫁,在击碎张天宇甜蜜美梦的同时,也催生了他要到外面闯世事的想法。

  这些日子里,张天宇不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出山放羊,在他的脑海里一直谋划着一个大逆不道的“出逃计划”。

  刚从学校回来当生产队的社员时,他曾经想:当农民就当农民,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无数像他这样的知识青年,不都是用双手劳动来生活吗?他,农民张乾坤的儿子,继承父业也可以说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再说了,老同学赵亚玲一直“拴”着他的心。

  就这样,张天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也没觉得有多苦或有多下贱,日子过得蛮滋润的。

  可是,每个人的现实生活,不可能按照自己设定的轨道运行。正因为有赵亚玲的“闪婚”一击,激活了张天宇那根所谓的“理想”之弦。

  现在,他在苦恼中思索。这些苦恼,首先发自一个青年人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

  是的,他眼看着就要满二十三岁——这个年龄,对于农村青年来说,已经完全可以成家立业了。

  他现在仍像一个不成事的孩子一样,生活在父母设计的生活框架中;他若有半点自己的想法或举动,都会招致父亲一顿严厉的训斥。作为一个已经意识到自己男性尊严的人,张天宇在心灵深处感到痛苦。

  他的确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在遭遇各种苦难中,奢望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

  按父亲说的,要做一个安分守已的农民,眼下这社会正是创立家业的好时候。只要心头攒劲,哪怕纯粹是在土地上刨挖,也能过上好光景。更何况,他家分得了几十亩平展展的沟台地,一家四口人、三个劳力,前景不用说大有奔头。想发家致富,这是所有农民向往的永恒的主题。只要有吃、有穿、有钱花,身体安康,儿女双全,人活一世还要求什么呢!

  他读过书,又和赵亚玲有过那段“爱”的经历,知道了杜堡子以外还有一个大世界……如果他从小只知道马大山就是“天”的尽头,那他现在也许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像庄子里年轻男人一样娶个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他的体魄,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不幸的是,他知道的太多,受的刺激太大,思索的太深,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恼。

  是的,他属于这样的青年:有文化,但没有幸运地进入大学深造或参加工作,因此似乎没有充分的条件直接参与到目前社会发展的主潮流之中。而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生活天地里。因此,往往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在一条最为艰难的道路上进行人生的搏斗。

  他顾不得高谈阔论或愤世嫉俗地忧患人类的命运,他首先得改变自己的生存条件。

  现在的张天宇,一个人在山里放羊时,时常头枕着手掌,仰面躺在草地上,嘴里噙一根狗尾巴草,长久地望着山塬的蓝天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其妙地盈满泪水。山野寂静无声,甚至能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动。

  这样的时候,他记忆的风帆会反复驶进往日的岁月。馒头山春游,南原中学抱砖,用尿尿偷偷写赵亚玲的名字……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的时光。

  他也不时地想起初中时班上的同学们:刘金鹏、李毅、赵亚玲……眼下,这些人都走上了自己的独立生活之路。刘金鹏高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李毅正在豫海县城跟他舅舅学开汽车。赵亚玲嫁给刘金鹏后,听说也找了一份民办教师工作。

  一想到赵亚玲,他总感到一种难言的酸涩。对待他俩的关系,他现在开始理智地去思考,不再赌气怨恨她了。他已在用男子汉特有的气度和豁达祝福这两位老同学的新生活……

  他一个人独处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地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杜堡子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他开始感觉到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荒野里的一丛飘蓬。

  对他一个连豫海县城都没去过的山里娃,一想到闯世事的艰辛,他又有些动摇了。

  俗话说得好,开弓没有回头箭。按张天宇的个性,这一旦走出杜堡子,只有成功,没有失败。更何况,父亲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倘若听见他要到外面闯世事,第一句话肯定会说:“快别羞先人了,就凭你那本事还想到外面闯世事?到时世事没闯下反倒逛成了二杆子,咱们张家几辈子人的脸都会叫你给丢光的……”

  唉,听父亲一句话,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一日三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异地他乡,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峻的现实。

  可是,到外面去闯荡世界的想法,还是一直不能从他心头中勾销。随着他在杜堡子的苦闷不断加深,他的这种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

  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又是激动得像打摆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永远成为梦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梦想呢?还有,母亲正在加紧四下里给他张罗找媳妇呢,如果再过些日子,家里人让他成亲,那他的手脚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馒头山”上了!

  经过不断的内心斗争,张天宇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出杜堡子,走出大山,到外面去闯荡世事。

  东方刚发白,张天宇没有让母亲喊,一个人起床赶着一对毛驴犁地去了。

  他来到地畔,套好毛驴,脱掉鞋,绾起裤腿,一手执鞭一手扶犁。“噢一啾一”一声吆喊,毛驴便熟练地拉着犁向前走动了。走到地头,“噢一会来!”一声吆喊,毛驴就听话地回过身子,拉着犁,又向前走动。就这样一趟又一趟,一犁挨一犁,来来回回,往返重复,一会儿工夫,就将沉睡的黄土地翻过一大片。

  不知咋的,张天宇今天犁地特投入,再加上有耕畜的配合,他好像不是在犁地,而是用犁铧尖在这块黄土地上倾诉衷肠似的,像是在写诗。

  张天宇在空旷的田野里不时地发出“噢一啾”吆牲口的喊声。他的吆喊声充满一种自怨自叹。

  这方土地上的庄稼汉们,祖祖辈辈都这么喊的。这喊声除了催促牲口不懈怠、莫停留、向前走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即用以排遣耕种者内心的寂寞、压抑、哀怨,用以消除身心的辛苦、乏困、倦慵,用以吐露胸中的亢奋、欢悦、激情,同时也是他们自我生存价值的一种表现——向这古老永恒、凝固守旧的高天厚土的呐喊和宣战。

  太阳上来两杆子高,田玉芳给儿子送来了茶水和刚烙好的热饼子。

  田玉芳疼爱儿子,让他趁热吃点饼子,喝水歇一会儿,她自己帮儿子犁几回地。可张天宇不肯。于是,她跟在儿子犁过的犁沟后面,边拾苦艾根,边和儿子拉谈:“你也老大不小了,庄子上跟你同年当岁的男娃娃都娶了媳妇,你不着急,妈心里着急。前几天,张家庄你张婶给你打听了个媳妇,听说还是个民办教师,有空你们到南原集上见个面咋样?”

  张天宇回头一看母亲,微微一笑没言传。

  “你个狗日的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再说了,妈这大半辈子也不易,还等着想抱孙子呢……”

  “妈,你说的俗不俗。”

  “好了,妈再不说了。唉,这啥老子养的是啥儿子,都是听不进去打劝话的那个倔脾气。”

  张天宇回过头嘿嘿一笑,跟母亲开玩笑:“不对,听说养儿跟舅舅呢,我肯定跟了我舅舅了。”

  “你外爷和你外奶奶只养了妈一个,你哪里有舅舅呢。”

  “妈,听我奶奶以前给我们讲过,说我外爷还是个老红军,是吗?”

  “妈也没见过你外爷的面。听你外奶奶说,民国二十五年,红军长征到我们老家会宁,她怀着妈,你外爷背着你外奶奶跟红军走了。他这一走竟没了音信,你外奶奶一直苦苦等他等了二十几年。最后她四下里打听,有人说你外爷当年跟红军队伍去了陕北延安。”

  “说不上我外爷在延安抗大找了个洋学生,把我外奶奶和你给忘了。”

  “不管咋说,他得有个信儿吧。记得一九五八年春节刚过完,你外奶奶哭闹着跟公社要了一张介绍信,领着妈步行要去延安找你外爷。因为不知道路,我们母女俩边走边问,一路上又冻又饿,你外奶奶病倒了。她不听妈的劝说,执意让我搀扶着她走,最后一直坚持走到咱们豫海县的西山脚下,她在妈的怀里咽了气。那天多亏半夜里遇到了你大和李拴柱你碎爷,否则,恐怕连妈也要被冻死在那个旧院子里了……”

  “这么说,我大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你大这人脾气虽然犟些,但心肠挺好的。他把你外奶奶安葬到了咱们杜堡子的上壕湾,又把妈暂留到了你们家里……”

  “你为了感恩他,也就嫁给了他,是吗?”

  “狗日的没大没小的,跟你妈耍贫嘴。不过话说回来,嫁给你大我也不后悔,和他过了半辈子日子,家里外面也没受过啥委屈,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尽管你和你大平时合不来,可妈心里明白,他对你们兄妹俩是要求严厉了些,但心里是挺疼爱你们的……”

  田玉芳一看儿子不言传,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唉,妈现在一想起你外奶奶,总有一件事煎熬着妈的心。”

  “啥事能让儿子听听吗?”

  “你外奶她在临咽气的时候,安顿让妈无论如何去一趟延安,找一回你外爷。妈明知道那只是你外奶奶没有了却的一个心愿,但随着你们兄妹俩长大成人,妈的这桩心病也就越来越重了。不管怎样,你外爷和你外奶只生了妈一个女儿,你外奶又在苦难中把妈拉扯大,能去一趟延安找一回你外爷,了却一下老人的心愿,也算是妈给两位老人尽了一分孝道。”

  “妈,你放心,不管儿子将来成器不成器,一定让你了却我外奶奶的这个心愿……”

  张天宇把地犁到地头,才发现母亲没跟在他身后,而是蹲在半地里低倾着头,好像是在哭泣。他赶紧把牲口吆喊住,向母亲走过去。

  果不出他所料,也许是儿子的安慰话感动了她,或许是她对已故亲人的怀念,田玉芳一下子哭成了泪人儿。张天宇突然间感到鼻根一阵阵发酸,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盈满的泪水打转转差点涌出了眼眶。他双膝跪在母亲面前,用他那男子汉的臂膀第一次轻轻地拥抱住了母亲。

  田玉芳一看自己在儿子面前失了态,马上揩干眼泪,恢复了平静。

  快晌午了,田玉芳得提前回家做饭。临走时,她安顿儿子把地歇早些,自己背着一背篼草先回家了。

  望着母亲走远的背影,张天宇一下如诗人作家一般,从心底涌出了至高母爱的感言——

  有一个人,无论你走到哪里她都舍不下对你的牵挂;有一种爱,让你享用一生而不图回报……这一个人叫母亲,这一种爱叫母爱。

  每个母亲都是一处融合了神奇的伟大堡垒,不管她的外形是堂皇还是朴素,内心却都是一样,保护她爱着的宝贝不受风吹雨打,用她的臂膀支撑着那片蓝天。

  在她的爱中,你可以自由游荡,海阔天空。直到有一天,她老得什么都不能做了,却依然用那双关切的眸子注视着你,给你信心,给你力量,催你前行……

  晌午歇地后,天宇吃过母亲做的臊子长面,趁父亲到南原城赶集不在家,母亲忙家务时,他偷偷赶上自家的十几只羊下了饮羊沟。他把羊赶到石涝坝饮了水,又赶上骆驼梁,再一次来到他和赵亚玲“相好”的地点。

  他躺在草地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望着天空悠悠飘飘的白云,脑海里盘算着他今天的“出逃计划”。

  他把给父母写好的“别亲书”展开,又一次一字一句地读给自己听。

  亲爱的爸爸、妈妈:

  请原谅儿子以这样的方式与你们告别。当您二老收到儿子的信时,我已经远走他乡闯荡世事去了。听奶奶说过,四十八年前的这一天,咱们庄子上过来了一支红军队伍。就是这支红军队伍把革命给闹成功了。我也选择了这个日子远行,希望能给我的“革命”带来好运气。

  妈妈,您不要牵挂儿子,也不要为我伤心,儿子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人了,什么事情都懂。您要多注意保重身体,不要太劳苦,等儿子真的有一天成了大器,还要带着你到延安找我外爷去。

  爸爸,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气炸了。但儿子不这样做,你能同意让我出去吗?你恨也罢,怒也罢,我已经出了杜堡子,到另外一个世界闯荡世事去了。你是一个有刚性血气的男人,在家里很“霸道”,容不得妈妈和我们兄妹有自己的见解和主张。今天我要向你提出公平大胆的“挑战”,像老戏里演的那样,咱父子也来个“三击掌”,倘若我出去闯荡世事不成,绝不回来见你。否则就不是你张乾坤的儿子!

  不孝儿:张天宇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六日

  张天宇躺在骆驼梁上,反复看了几遍这份“别亲书”,眼睛里不由得盈满了泪水。

  他在原地躺了一下午,脊背都有些发麻。待夕阳西下时,他把那份写给父母亲的“别亲书”卷成一个纸棒,用皮筋扎好,拴挂在一只山羊的羊角上,然后把羊赶下饮羊沟,让它们自行往回走。

  待羊下了沟,张天宇向隔沟对面的庄子投去最后的一瞥:他看到自家院子的上空飘着轻盈的炊烟。别了,我敬畏的父亲,我慈祥的母亲,我天真漂亮的妹妹,我的父老乡亲……

  张天宇下到饮羊沟底,揩了一把泪水,趁着天麻麻黑,甩开大步,顺着饮羊沟向南原城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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