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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秋天的杜堡子,再不像往年一样,几乎是清一色的庄稼。现在,山坡、沟台上就像五彩织锦似的斑斓。各类秋季作物一块一块互相连接而又独成一家,每个劳动者在土地上的创造个性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也有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怎么样。你可以知道它的主人必定不是个勤快人。

  有的庄稼已经割倒并且摞在各自家门前的禾场上。赤膊的庄稼人把那金黄的颗粒一锨锨扬向蔚蓝色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落在粮堆中打滚嬉闹的孩子们身上。对面的骆驼梁上传来悠扬高亢的山花儿。道路旁,可以看见农妇们提着糖茶和刚出笼的白面油花卷馍,得意地像风车车一样走着碎步。山野里,牛、羊、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是三五七八个,分别由一些孩子和老人放牧。没有什么人闲呆着。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又充满了一种紧张的节奏。土地和人,一切积极性似乎都调动起来了。

  张乾坤在庄稼行里可算得上一把好手。他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缜密和自信心,不亚于工厂里一个熟练的八级老工人。虽然他已是年过半百的半搭子老汉了,但经务庄稼在杜堡子仍是数一不数二的。他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念叨着一句话:“唉,这人可以亏人,但土地不会亏人!”眼下,他家的秋庄稼长势都很好,并且在园子里抽空种的二分地旱烟,长得有半人高了。

  说实话,自从前年女儿梅玫考上大学后,他和老伴既高兴又愁肠。为给女儿凑足每学期的学费,老两口起早贪黑没命地在地里刨抓。他家的几十亩承包地除种少许口粮外,绝大多数种的是经济作物和倒茬的小秋作物。在这十年九旱靠天吃饭的地方,经务土地稍有计划不到的,减产不用说,甚至会出现绝收。还算好,天道酬勤,他家的几十亩承包地一年下来打的粮食,除留够老两口吃的口粮外,还能变转个千儿八百块钱。女儿上大学的学费也用不着张口向别人借。为了省几个钱,除女儿第一年从上海回来跟他们过了个春节外,他再没有让女儿回过家,并支持她在寒暑假给别人家的孩子补习功课挣学费。他们与女儿之间尽管每月都互通一封信,但不能替代母亲对女儿的牵挂之心。特别是一到假期,田玉芳有时想女儿想急了,就用手摘下挂在土墙上的像框,隔着玻璃用脸颊亲热女儿从大学里给他们邮回来的照片。当她两眼噙满泪水地把像框挂回到墙上时,就责骂老汉心太狠。当张乾坤一看田玉芳想女儿的心病犯了,故意跟他找茬时,他却默认地出溜到院子里干活计去了,装着没听见。任凭田玉芳一直把他数落够,他从来不还言。他心里想:好我的瓜婆姨呢,哪有父亲不疼爱儿女的?都两年多没见女儿的面了,我和你一样,时不时偷着从像框里看几眼女儿,即便是下地干活也是精神的。只不过害怕你过分担心,所以才拿得沉稳罢了。再说了,女儿不是在信中告诉咱们,她现在给学校一位教授的孙子当家教,一个假期给她二百块钱酬劳。假期只有一个多月,就来回一趟要走半个月的路哩,还得花三百多块钱路费。这三百多块钱,对咱们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讲,那是个啥概念。既费时间又花钱的事,咱们还洋气不了这一把。咱俩现在的任务主要是供女儿把大学上出来。待女儿有了工作,能留在上海时,再体面地在城里头找个女婿,把家给安置了。到那时候,女儿女婿把咱老两口接去风光地浪一趟就知足了……

  因为加紧收割糜谷,张乾坤有些体力不支。正好又赶上几天连阴雨,他一头倒在热炕上,拉着沉重的鼾声,没明没黑。除过给羊、牲口添草料就是睡觉。他似乎要把一年里积攒下来的疲乏,都在这几天散发出去。

  多么好啊!蒙眬的睡梦中闻着黄米饭和青头萝卜拌韭菜的香甜味;听着自己的老婆在锅灶上把盆盆罐罐碰得丁当响……

  吃过中午饭,院子里仍然淅淅沥沥地落着雨点。田玉芳麻利地收拾完碗筷,用香皂洗了手,从红箱子里拿出那只用新手绢包着的鞋底,上炕坐在窗户前,开始一针一线地纳起了鞋底。

  张乾坤斜躺在炕上的铺盖卷上,点着一锅旱烟香喷喷地吸溜着。他缠着跟老伴拉搭话,可田玉芳把心思全集中在了纳鞋底上,对他的回答是三心二意的。张乾坤因此有点来气,便挖苦她说:“给日本鬼子纳鞋底认真得很!”

  “看你这人说的是啥话嘛。”田玉芳白了老汉一眼,不再跟他拉搭话了。“咋了?难道我说错了!”张乾坤起身把旱烟锅里的烟火在炕沿上一磕,跟老伴较起了真。

  “狗日的日本人就是坏!侵略我们中国不知杀害糟践了多少人,犯下的孽罪还少吗?现在谁一提说日本人,我就动气,恨不得给他来几个耳光子。”张乾坤一看老伴仍不搭话,又接着说,“你可倒好,给日本鬼子做起了布鞋。这话说小了就是丧失原则立场,说大了也够得上没有爱国心。”

  “哎哟哟,快对了,现在不兴给人扣帽子。你发这么大的火至于吗,再说了,这纳鞋底的事你不告诉我我咋知道呢?”

  老两口刚才还好好的,一时为一只布鞋底吵得不可开交,究竟是咋回事嘛?

  原来是这样的。梅玫刚上大学一直穿的是母亲给她做的布鞋,她穿的这双布鞋又被教授助理田中“盯”上了。田中是在中国留学的日本硕士研究生,给他们中文系陈家骥教授当助理,有时还给梅玫他们班上课。在偶尔的一次接触交谈中,田中老师主动提出想看看梅玫穿的那双布鞋,梅玫不好意思地推托着,可田中老师固执地坚持要看。没办法,梅玫只好把穿在脚上的那双白底红帮条绒布鞋一只一只脱下来让他看。田中老师好奇地观赏了好大一会儿,把鞋还给梅玫后,向他的这位学生提出了一个央求,让她妈妈也给他做一双这样的条绒布鞋。梅玫为了顾全老师的面子,硬着头皮爽快地答应了他。梅玫把给田中老师做双布鞋的事写在信里告诉了父亲,并央求母亲给老师做一双布鞋,还告诉母亲,田中老师跟哥哥天宇同岁,跟哥哥穿一个鞋码。张乾坤把信念完一扔,骂道:“这个女子简直疯了,央求你给一个日本鬼子做鞋。我看你就别做了。”“你是老糊涂了。咱闺女答应人家老师一双布鞋,这没有啥犯难的。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待我做成后,你拿到南原邮电所给闺女寄去就是了。你想,鞋要是不做,咱闺女在老师跟前还有啥面子……”

  本来张乾坤就不愿意老伴给梅玫的老师田中做鞋。田玉芳为给女儿撑面子,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像做嫁妆一样抽空给田中老师做布鞋。今天由于纳鞋底过于认真,无意中把老汉撂到一旁没搭理,才激怒了老汉。

  老两口的一顿吵嚷,勾起了田玉芳想女儿的心绪。于是,她放下手里的鞋底,下炕走到像框前,双手摘下玻璃像框又用脸颊亲热起了女儿。张乾坤惹得老伴想女儿的病又犯了,她这病犯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张乾坤又要挨骂受气了。趁老伴亲热女儿之机,张乾坤悄悄溜下炕,披上雨毡,把一对牲口和几只羊赶上,在雨地里放牧去了。

  把他家的,在雨地里放牧别有一番情趣呢。小雨像雾一样笼罩着山塬沟壑。村庄、树木的上空,有乳白色的气体缓缓流动。远处的山头,像洇润了的水墨画一样,灰蒙蒙的。路边还没有收倒的糜谷被雨水浇洗得金黄金黄的,脚下丛丛簇簇的小草水灵灵的,它们的清新气味儿和着泥土的芳香,被微微的凉风一齐送进人的鼻孔。哎呀!那个美劲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述。

  张乾坤拉着牲口赶着羊往山里走。一路上看见水把窖灌满了,把涝坝也灌满了,环山绕的“红旗渠”里,流淌着半渠清汪汪的水。张乾坤把牲口和羊赶到山脚下,隔沟看见对面山梁上两个放牲口的娃娃,边走边弯腰采摘脚下的野花。一时,从孩子们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便沉浸在了雨的记忆里。

  记得自己小时候,一遇到阴雨连绵的日子,圈里的羊没了喂的草,全靠赶到山上吃野草。于是,雨天放牧的任务便落在了娃娃们的身上。他们戴上草帽,披着雨毡或口袋片子,吆着羊和牲口上山去。饿急了的牛羊,一打开圈门就蜂拥而出,一路撒着欢子上了山。黄牛身上挂满了水珠,大口大口地啃着草;爱动的羊也顾不上跑了,狼吞虎咽地只顾啃食前蹄跟前带水珠的嫩草。雨中原本寂静的山野,有了牛羊和放牧的娃娃伙伴们就一下子来了生气。放牧的孩儿们用鞭杆挑逗雷虱子咬仗,寻找黄鼠为避水淹拥土封起的洞口……耳旁忽然从另一个山头传来同伴们的呼喊声,于是又赶着牛羊向他们靠拢。小伙伴凑到一起可就热闹了,一同到沟里採蘑菇,去谷地畔上摘奶瓜瓜,在沟台子上拾地软,靠土坎挖小窑洞钻进去避雨。嗨呀,玩得那个带劲呀,现在都让人向往呢……

  “换颜色喽,卖花线喽……”

  货郎的一声吆喝,把张乾坤从过去的记忆中唤了回来。他一激灵,才发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气也开始放晴。他站起来向周围一看,牲口和羊都还在附近的草地上啃草。

  张乾坤向村口一望,一群娃娃似乎已经把货郎围了起来。他心里不由得一笑:这个狗日的货郎真是精得很。刚才雨地里不知在哪里躲着,这雨刚一停,就吆喝上了。货郎的拨浪鼓和吆喝声,好像把庄子从湿漉漉的寂静中给唤醒似的。他只吆喝了几声,庄子里一下鸡叫、狗咬、娃娃吵开了。

  在这个穷乡僻壤,货郎也可称得上是“民间大使”了。他们是走州过县的人,知道的稀奇事多,知道的大形势也多。至于他挑的货物,其实无非是一些针头线脑、小孩玩具和日用杂货,可在山里的农民眼里,已是够丰富的了。每次货郎挑担进庄子时,总是把他的拨浪鼓摇得很响,消息灵通的小孩便跟着货郎奔跑。不一会庄子里的小孩都围了上来,货郎就放下担子,打开他的“百宝箱”,向孩子们介绍他的东西,引得孩子们十分着迷。这时爱热闹的妇女们也围了上来,有的孩子纠缠着家里大人要买这买那。家人一般是给男孩子买几个豆豆糖,给女娃买点扎头的丝带或小手链,这样孩子们就沉浸在一整天的快乐中。说是买,其实大都是用东西换。货郎是能人,什么东西在他那里都能变成钱,废旧的塑料鞋底、骨头,连女娃剪下的长辫子都能换成他们各自需要和喜欢的东西。

  不管谁选好一件货物,一群妇女就围在一起,跟货郎叽叽喳喳地讨价还价开了。多是鸡蛋里挑骨头,找些毛病作为讨价的砝码,图省几个钱儿。虽是争吵个不休,倒往往是乐呵一阵,最后还是买了下来。

  货物交换完毕之后,货郎要走的时候,人们总是有些依依不舍,就对货郎说再吆喝几声,再拨浪几下,听个响儿。于是,货郎仰头看看日头,倘若天色尚早,便会说砍柴的跟放养的不能比喽;倘若天色将晚,他便会从腰间抽出烟锅来,按上一锅烟,点着悠悠地一口一口吐出来。喝过热心人端出来的水,货郎就边吆喝边摇起来,这回他确实带有表演性质了,还配合着表演动作,而且十分的投入。没有尽头的长途跋涉使他的腿脚已不太灵活,因此他的动作有时候颇像那些皮影戏里的皮影般僵直。或许漫漫长路,总是形单影只的独行,也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啊;或许是天色将晚,他想借此讨得一宿一饭,因此,他把那拨浪鼓摇得十分耐听,吆喝得十分动听,舞动得也十分带劲。

  今天走进杜堡子的这位货郎,他的生意十分火爆,待围观的大人娃娃全都走开,他一个人收摊时天已经黑麻着了。张乾坤拉着牲口赶着羊从货郎的身边走过时,货郎主动走上前亲热地叫了他一声“大哥”。张乾坤明白货郎叫他这声“大哥”是啥意思。他向来就同情可怜这些走村串户的异乡人,于是,就站下来和货郎拉搭了几句。当他听说货郎和娃他妈都是甘肃同乡人,便把他叫上到家里借一宿。货郎挑着担子走进张乾坤家的土院子,他没顾上把挑担放下,就站在院子里向周围的山势看了又看。货郎进窑把货担放下,就凑到张乾坤的跟前,带着几分神秘的口吻对他说:“大哥,你把院落正好修在了‘龙凤’嬉的‘珠’上了。别的我不敢说,你的儿女必将都会成大器的。大哥你若不信,再过四五年你就知道了。”

  张乾坤知道这是货郎有意对他说的讨好话。他对货郎的讨好话不但不领情,反而在心里挖苦他,“快别给人戴高帽子了,我家的啥事我还不清楚。这女儿成不成大器一时还说不准,至于把张家先人脸丢尽的儿子,他能成大器?下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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