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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Chapter 20(3)

  在床上飞驰的列车停下后,于金水说了些奶奶听不懂的话。他说:没有人的模型也行,人都融化在铁路里了,融化在路徽里了。哪团煤烟,哪声汽笛,哪块道渣,不是人呢?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条股道,汇合成了在夕照下银蛇狂舞的车站。每个生命都是一列刚刚到达的货车,完成了一日千里的行程,停在一个规模巨大的编组站上。现在,所有的机车已经入库,所有的司机和运转车长已经下班回家,只有这些车厢横卧在站场上等着解挂。

  杭州却说:人生并不是时间概念,而是非常具体的长度单位,米,或者公里。他行驶的过程,就是他的一生。

  失去双腿的杭州依然在行驶。行驶在自己的缅怀之中。他先后换上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让它们拉着长长的车厢呼啸而去。于金水一激动,竟脱鞋上了床。他大概是想飞身跃上奔驰的列车。列车穿行在他的腿裆里腋窝里。

  奶奶说:多稀罕人啊,俩大男人皮的!快家去把那些湿尿布晾到戏台上吧。

  尾声

  红石楼房和人一样,说老就老了。几年前,给各家接水龙头时,工人们还说,铁道兵建的这几栋楼房再住五十年没问题,哪栋新楼的质量也比不上,还冬暖夏凉呢。可能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吧,从那时起,忽然就见红石楼房渐呈衰相,墙面风化得很厉害,连高处也看不到錾痕了。随手抹一把,红粉飘飘洒落,墙角没了棱角。特别是孙家窗下那一溜,因为常有人倚墙晒太阳,蹭脚处便是深深的脚窝,靠背处便是深深的人形。

  红石楼房中间的篮球场上,挤挤挨挨盖满了东倒西歪的小房子,那是违章搭建的厨房和鸡栏鸭圈,也有住人的。因为住房太挤,谁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木制的篮球架仍保留着,却只剩下几根朽木立在那儿,春天盛开着丝瓜花南瓜花,冬天缠绕着枯藤败叶。

  奶奶纳不动鞋底了,也看不清画在衣料上的粉线了。于是,她老眼昏花的晚年,一直旋转在一杆用筷子和铜钱做的捻轴上,一直穿行在针脚细密均匀的鞋垫上。她拆掉家中存留的劳保手套,把纱捻成线,然后用那种纱线绣鞋垫。在那一双双鞋垫上,她的技艺在延续,生命在延续。望着她坐在冬日阳光里做活那副沉醉的样子,阴差阳错穿上警服的枣儿说,技艺就是一个人的生命。

  枣儿是为桂东穿上警服的。她大学毕业,可以留校任教,也可以分配在省城地方上,铁路要人的单位就是新成立的合欢公安段。等待分配的时候,当上段长的小蒋告诉枣儿,“绕地球两圈的人”没能扒上“前线火车头”,是叫他拦下的。蒋段长说,合欢公安一个个火眼金睛,他非常希望枣儿把他们都送上“前线火车头”。

  枣儿正念着回合欢和桂东结婚成家。这时,李振强当着合欢的副市长,靠他提携,桂东“农转非”成了公社干部,又调进了市委宣传部。枣儿对着蒋段长吃吃地笑。枣儿说:能发给我一把手枪吗,我就是双枪老太婆了,一手枪把子,一手笔杆子。小时候没能抓住特务,但愿以后能像你,逮毒贩一逮一个准。

  枣儿到死都含着笑。枣儿倒在西站的月台上,确切地说,是白色安全线里边。她的血把白色安全线都染红了。

  当时枣儿正在接车。桂东在省委党校学习了两年,带着本科文凭回来。孙鹰驾驶的内燃机车拉着票车,恰好让桂东停在她的身边。车门打开后,准备抢先下车的一个毒贩以为女警察正等着自己,顿时慌了神,想退回车厢里,却被往下拥的旅客挤了下来。枣儿凭着直觉看出他不是好人,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要查票。

  谁知,那是个亡命之徒,他猛然拔刀刺向枣儿。枣儿在倒下的同时,紧紧抱住他的腿不撒手,直到他被桂东扑倒在月台下。

  桂东抱起枣儿,抱起一朵凄清的微笑。枣儿轻轻说:我有了。

  枣儿是在送进医院后咽气的。抢救室里的医生护士都说,她一直微笑着。整个铁路新村口口相传,说她直到火化,也没化妆,脸上却是桃红水色。她流了多少血呀,怎么脸色还那么红润呢?就像当新娘子似的。余美丽还看见了枣儿笑脸上的泪,很新鲜的泪。余美丽说,当白布蒙住枣儿脸的时候,她甚至听到了枣儿的歌声。很轻很轻,像在哼“我绫罗不织听山歌”,或是念叨“车头爹车厢娘”。

  孙枣成了勇斗毒贩的烈士。孙枣自己首先登上了《前线火车头》。孙枣英姿飒爽的彩照在俱乐部门前挂着,客站里外的宣传橱窗里都有,孙家墙上也有。那是枣儿刚进公安段时照的。奶奶老是瞅着照片喃喃道:这死妮子非得上彩,不怕叫人说变修呀?

  奶奶眼花了,耳朵也不好使了,还不时地犯迷糊。谁都不敢把枣儿的事告诉她,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受不了。一旦奶奶问起来,安路回答添乘去了,秀说助勤去了。奶奶讥嘲地笑道:不是春运添么乘?枣儿坐机关呢,助么勤?你们当俺是乡下老太太呀?俺可吃了一辈子铁路饭。枣儿别是也去支援新线了吧?

  秀和安路连忙点头。秀说:枣儿不让俺对你说呢。俺家已经有庄儿在新线工作,怕你不乐意呢。

  奶奶说:新线缺人,好些孩子都离家去那儿了,还缺她一个?俺可不乐意啦。桂东咋办?人在地方工作,咋调过去?她有了孩子,谁伺候去?单位上不能这么缺德吧,都叫人两地分居?

  可不是吗?孙庄与张凤小两口子也分居着。孙庄留在了宁赣线上的合峰车站,而张凤没有如愿跟去,进了铁路大集体,跟着杭州妈妈在车站上卖包子。

  秀忍住泪,说:枣儿是临时派去的。要不然的,她哪能不告诉你呢?再说,她么都没带,好些衣服还搁家里呢。最多半年就家来啦。

  不觉间,家长里短的场所又转移到孙家来了。除了做饭睡觉时间,平时孙家整天洋溢着南腔北调。连副市长李振强都来了。奶奶说,多稀罕人呀,你咋想着看俺来了呢?李振强说,奶奶,我还想要双鞋垫呢。我寻思,拿你做的鞋垫,配上精美的镜框,挂在客厅墙上,挺别致的。

  李振强还带来他的一本藏书,是送给杭州的。不知他怎么知道了杭州爱好收藏的事。那本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版的,书名叫《铁路技术规程》。仅由扬旗的图示和响蹾的使用方法,就说明该书所汇编的技术规程早已落伍了。但留在书上的各种痕迹,烟灰、茶渍、头皮屑以及随手记下的电话号码告诉人们,这是李振强经常翻阅的一本书。他是怀念着车来车往的日子,还是追忆着已经消逝的煤台、水鹤、扳道房?也许,他压根儿没那份雅兴,不过喜欢用它做果盘、做茶杯垫、做苍蝇拍而已,上面的确沾有蚊蝇血。

  李振强的出现,让奶奶生疑了。她对秀说:人是大干部,就为要鞋垫子上门来,不能吧?俺咋听着你俩说火葬的事呢?

  秀大声说:俺问他,你当副市长管些么,他告诉俺,管着医院学校,还管着火葬场呢。

  奶奶扑哧笑了,那是讥嘲的笑:别是叫俺找他开后门吧?这孩子,怪热心的!可俺嫌火葬烧得人生疼呢。

  秀说:有为这开后门的吗?

  其实,孙家还真为孙枣开了后门。合欢市火葬场改烧煤为烧电,为了保证山长青水长绿,民政局下文取缔棺葬,并规定所有骨灰必须安放在殡仪馆开辟的公墓里,不得取走另行安葬,确实需送回原籍安葬的,应提供有关证明及保证书,违者必究。殡仪馆组织了稽查人员并配备了一辆吉普车,用以监督、跟踪那些申明要回原籍的亡灵。群众对此甚为不满,群众认为这是利用职权强买强卖牟取暴利发死人财,是继电霸水霸路霸之后出现的殡霸。所以,这个规定仅仅认真执行了几个月,就形同虚设。

  而孙枣偏偏倒在严厉查禁的风头上。她将不能葬在“铁路二村”。范站长夫妇急坏了。他们缠着大女婿,要李振强批条子。李振强说,将来城市规模会扩大几倍,郊区的各处坟山都得动迁,还是安葬在公墓保险。范站长说,俺管不了将来,这阵子俺天天夜里梦见莹莹,俺就想让枣儿去给莹莹做伴,再说,老孙大车不也在那里吗?他还没见过枣儿呢。他身边有俩闺女啦。范家媳妇嘟哝道:你又犯糊涂啦,俺莹莹多大?论辈分,她是枣儿的姑呢,可别岔了辈。

  李振强死活不买老丈人的账。李振强说:这个文件是我主持制定的,怎么能朝令夕改呢?你长期当领导,应该懂得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道理。一句话,气得范站长当场摔碎一只茶杯。

  可是,当范多多领着桂东去找他时,李振强立马就给殡仪馆打电话。理由很简单,孙枣是英雄。

  为枣儿下葬那天,安路哭得嗷嗷的。他怨自己不该那么骂女儿。他不是说由着枣儿嫁公社,让她做一辈子老表嫂吗?现在,枣儿果然迁往她插队的那个村子。“铁路二村”就在那个村子的地盘上。

  枣儿的死,竟对奶奶瞒了两个月,真可谓奇迹。亏得奶奶耳聋。虽说人多嘴杂,可是,每每有人说漏了嘴,都叫别人糊弄过去了。

  小蒋准备为孙枣塑一尊铜像,立在公安段办公楼前。黄辣椒告诉奶奶:奶奶,你看啊,安芯非守着一个残废不可,孙庄偏要留在新线工作,孙枣呢,大学生跑去当警察,你的儿孙一个个太实在啦,就该配铜像呢。

  周葱花赶紧打岔,指着枣儿的彩照说:枣儿长得可像她姑姑啦,她该有了吧?奶奶,你一定盼个重外孙女。

  奶奶问:俺就见你俩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说么呢?

  黄辣椒提高了嗓门:我家小蒋叫孙枣去当警察,本来只是随便一说的。我家小蒋后悔死啦。

  奶奶问:老蒋死啦?俺知道,人不死了好些年吗?人还有小蒋呢。台湾么时能解放呀?

  黄辣椒叹了一口气,说:孙枣是没有经验呀。当时,离她不远处就有男警察呢。她要是不急着抓毒贩,想办法稳住他,就好啦。这是血的教训呀。

  周葱花狠狠给了她一下,这才制止住她。

  人们在悲痛、惋惜之余,也许是冷静下来了,关于孙枣之死就有了一些议论。说她不够机敏,说她低估了毒贩的残忍,说她本可以开动机器智擒毒贩,说她应该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说她应该放长线钓大鱼,就像蒋段长曾经顺藤摸瓜一举端掉毒窝那样。人们有时就在孙家窗下交头接耳,一个个鬼鬼祟祟的。

  奶奶开始警觉起来。因为桂东好些天没来孙家。奶奶问秀:俺枣儿多咱走的呀,咋不家来看看俺呢?别是和她对象闹别扭了吧?今儿个头晌,俺见有个小伙子往老范家去,一闪就不见人了,瞅着怪像桂东的,咋啦?

  秀说:你眼花啦。俺咋没见着?

  奶奶说:你们有么事瞒着俺!俺耳聋眼花,可心里豁亮着。俺寻思,枣儿八成是跟她对象离了。

  秀的眼泪哗哗下来了。孙枣尸骨未寒,桂东居然和多多形影不离。就是安路他们包乘的那台蒸汽机车被淘汰,整个包乘组还恋恋不舍呢,大家都和它合影,都珍藏着它的照片。咋的火车越跑越快,俩地眨眼就到,人心倒是越离越远了呢?

  而此时,秀只能顺着奶奶的判断,承认枣儿和桂东的确离婚了。奶奶说:离就离呗,还躲着不见人啦?这年头离婚的还少吗?那屋里杭州他妈还闹着要离呢。俺见天念娘不随爹爹不念娘咋的咋的,这个好!一个个的!

  秀抹着泪说:俺也是这么劝枣儿的。这闺女任性。

  奶奶说:赶明儿你领俺去挂电话。俺对枣儿说,那个桂东俺还看不上呢,南方人就是不实在。

  一连好些天,奶奶都闹着要挂电话。秀说,铁路电话哪能随便打呀。奶奶说,那就去邮局挂长途。秀说,地方电话挂铁路可难呢。奶奶恼了,说:俺闺女在电话所,俺就使不上一个电话?

  秀只好领着奶奶在办事处借了个电话使,通过安芯插线,要了合峰车站。是孙庄接的电话。秀说:你奶奶要和枣儿说话呢,你给找找。

  孙庄告诉奶奶,枣儿昨天当夜班,还没睡醒呢。

  奶奶说:天又快黑啦,咋还不醒呢?庄儿你快看看去,这死妮子别是病了吧?

  庄儿说:我们中午在一起吃饭,她好好的,她上午赶稿子没睡觉,午饭后才睡下的。

  奶奶说:告诉她,明儿等着俺的电话。明儿她当白班吧?

  枣儿的死,再也瞒不住奶奶了。

  合欢与合峰两地仅隔三十公里。对于孙庄,只要腿勤,每个三班倒的休息日都可以是七夕。

  一个家分成两瓣,因为未明确哪头是中央根据地,孙庄和张凤经常同时回家,闹出擦肩而过、各自扑空的笑话。从两地相向开出的列车,必在中间的小站上交会,他俩一般都是在那里发现对方的,扒着窗相互挥挥手,投以苦笑。

  后来,张凤认为合欢是分局所在地,合峰不过是分局辖内的二等站,孙庄应服从分局领导。也就是说,应该地方往中央跑,不能老让中央受累下去视察。

  当上站长的孙庄说:反正我老去分局开会,我听分局的。

  但是,分局一向把合峰站视作安全的重灾区,头两年那儿出过震惊全路的大事故,至今隐患不少,分局给站长下了死命令:你给我牢牢钉在那里,睡觉也要睁开眼睛!

  孙庄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自己几个月不回家,也坚决不让张凤往合峰跑。就在某次粗暴对待妻子之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的张凤老毛病又犯了。她一回回登上开往南京方向的慢车,却不敢在合峰下车,任由火车拉去又拉回。高山青屡次打电话警告孙庄。孙庄很是无奈。孙庄说,你女儿也许是一只信鸽吧。

  孙庄当站长的运气还不错,自他接手以来,合峰站的安全生产记录节节攀升。他认为这是运气使然,否则为什么说挺勤勉的张段长是个倒霉蛋呢?

  其实,喜人的成绩主要来自他抓管理措施得力。于金水曾想写他的报告文学,被他拒绝了。他说行车安全好比半空中的钢丝绳,站长好比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没准你一喝彩人就掉下来了。于金水最感兴趣的是,合峰站针对职工文化水平不高、工作繁忙的实际情况,制定了二十个工种的《职业道德规范卡》和《围歼旅客列车事故措施卡》,在名片大小的卡片上,印着各种规范和措施,为了高度概括、简洁易记,孙庄亲自对那些规矩进行了艺术加工,孙庄不是起小就能编排顺口溜吗?

  那些规矩,有的编成了《三字经》,有的是五言、七言诗,有的则像京剧唱词,可配上西皮二黄腔唱起来。比如客运服务员《规范卡》上就唱道:助老幼解危难意切情真,堵禁品防逃票眼亮心明。百花齐放的卡片因人而异,人手一套。为了把那些文字刻在意识里融入血液中落实于行动上,合峰站还制定了相应的干群督查制度,规定干部职工每人每天至少要逮住十个人让他背诵卡片。所以,合峰站诵读卡片的朗朗之声不绝于耳,随处可见一帮一一对红的生动景象。工人们相互间冷不丁地敬个礼,这就意味着人家要求你背诵卡片了,你干么活儿就背你那个工种的《规范卡》和《措施卡》。当然,站长得以身作则,站长也有他自己的规范和措施,站长要督促别人,更免不了被群众抽查。

  孙庄的记忆力好极了,对自己的卡片倒背如流,没有这本事,他岂敢出此怪招。此举却是苦坏了他的副手,那个副站长老是叫群众问得下不了台,群众偏偏喜欢拣软柿子捏出他的洋相,每天给他敬礼的次数多达三十次,也就是说,全站干部职工差不多轮着考他一遍。

  副站长憋着一肚火,啪地给孙庄敬个礼,说:你是全站之长,你仅仅能背站长卡片是远远不够的。

  孙庄说:说得对,二十个工种随你点,我背。背错了,群众罚你的分全算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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