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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是一个星期五,还没放下午学,徐瑞星就接到了吴二娃的电话。这些天,吴二娃一直在县上采访,昨天才回到市里。他给徐瑞星打电话,是想请徐瑞星喝酒。
  徐瑞星害怕自己请客触到了最敏感的部位,但别人请客他非常高兴。说真的,他太想跟朋友们聚一聚了。特别是吴二娃。跟何维的关系虽然好,但两人接触时都太“正”,并不能做到无话不谈。吴二娃就不一样了,你夸他也好,骂他也好,他都是那副德性,跟他在一起感觉特别轻松。徐瑞星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轻松。尽管高三没有周末,但周六和周日毕竟不像平时那样坐班,只要没课,就可以不上办公室去。徐瑞星明天的课安排在下午,周五晚上正是难得的休闲时光。更重要的是,那两个电话,他是清早打出去的,中午,他又在那家曾经去过的茶楼与黄川见了面。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撂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至于这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没有去想。已经试探过了,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现在,他的心情很不错。中午,黄川将九千元钱给了他(汪文强跟花远辉一样,值五千,江玲略次,值四千,这都是根据学生在全市的排名来确定的),从茶楼回家的途中,徐瑞星给儿子买了盒拼图,给老婆买了件夏装。那件肩头镂空的白色夏装是邹静两个星期前就打算买的,都试过两次,徐瑞星都把钱掏了出来,但邹静还是挂回衣架上去了。她没有收入,得从自己做起,为家里节约开支。徐瑞星当时很生气,说怕啥呢,我不相信买件衣服就把人买穷了。正是丈夫对她的这份好,坚定了邹静不买的决心。这些日子,丈夫待她有些冷,那只是因为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丈夫太累了,其实他还是像先前那样爱自己的,这就够了。没买那件衣服,邹静倒反比买了还要满足。可徐瑞星不这么看。他想她那么年纪轻轻的就嫁给我,我究竟给了她什么呢?他觉得妻子跟着自己太亏了。对儿子也是,每当丁丁哭闹着要一个玩具而他坚决不给买,尽管明知道那玩具对孩子的心智发育是有害的,他同样会想,人家的娃娃都到香港迪斯尼去玩过了,我的儿子只不过要个玩具也让他失望,我这个当父亲的是怎么当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份心思是有道理的,中午回家,他把拼图和衣服递到儿子和妻子手里的时候,他们简直乐坏了,邹静立即进卧室把新衣服换上了身,丁丁趴在地上,饭也没吃,就开始拼贴那张多达一千块的外国油画。
  徐瑞星正需要跟朋友分享这份好心情。
  吴二娃虽吃过那么多苦,可摆起谱来,谁都以为他从小就长在富人区。跟徐瑞星他们聚会,他不一定找最好的酒楼,但包间是必须要的,对服务生说话时大口大气的架势是必须有的。他老婆陆霞似乎很习惯也很欣赏他的这副姿态,倒是他们儿子显得格外本分。由于有了那一长串经历,吴二娃结婚晚——陆霞的年龄虽只比吴二娃小五岁,但她自称是新新人类,最看得开的事就是婚姻,她说要不是吴二娃胡搅蛮缠,她这辈子根本就懒得嫁人。她这话有可信的一面,因为说实在的,她长得够漂亮,带着三分优雅,七分高傲——儿子只比六岁的丁丁大三岁,可他的神态完全不像个孩子,一举一动,都很谨慎,爸爸妈妈只给一个眼神,他就懂得其中的含义。徐瑞星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过去的吴二娃。而且他也明白了,吴二娃在外面摆谱,其实他的家教是很严的,孩子不像丁丁那样在餐桌上东一爪西一爪地乱抓,穿得也很朴素,收拾得很干净。一个穿着朴素却整洁干净的人,总能显现出一种别样的庄严,哪怕他仅仅是一个孩子。
  六个人吃饭,桌上却大碗小碟地摆满了菜,服务生还在继续上,徐瑞星知道吴二娃的脾气,没予理睬,邹静却看不下去了,邹静说吴哥,霞姐,你们这是要把我们胀死呀?陆霞像她惯有的那样,眯着弯弯的眼睛笑了一下,吴二娃却将桌子一拍:小嫂子,怕啥?大胆吃!再说我今天请客,还是沾了瑞星的光呢!
  徐瑞星和邹静都不解地望着他。
  陆霞说,真是这样的。徐老师你每介绍一个学生,五中都给我一点奖励。
  徐瑞星面色如土!
  他把二中的尖子生卖出去了,最怕两方面的人知道,一是校方,二是老婆和孩子,校方知道了,他的饭碗保不住,老婆孩子知道了,他的尊严保不住。
  在老婆孩子面前,他就跟在学生面前有着同样的心态,他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从各方面都靠得住的人。卖掉那三个学生得到的一万多块钱,他之所以没交给邹静,不是想建小金库,而是他意识到,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伸手从黄川手里接钱的时候,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屈辱感。他不能把这份屈辱传递给妻子。他是打算等高考结束后,说是学校发的奖金,再将那笔钱交给妻子的。
  接到吴二娃请客的电话时,他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以为作为普通职员的陆霞不会知道有三个二中学生通过他的手到了五中,他甚至都想好了,如果吴二娃和陆霞问起那件事,他就以坚定的口气,说自己根本不可能答应黄川的请求。
  吴二娃和陆霞都没注意到徐瑞星神情的变化,因为徐瑞星那时候假装被辣椒呛了喉咙,抻长脖子,夸张地、声嘶力竭地咳嗽。邹静忙喊服务生送来一杯白开水,递到徐瑞星的唇边,徐瑞星喝了几口,捂着胸口喘气。
  在这当口,吴二娃又说,他妈的我没想到黄川那么讲信用,你的电话一去,他再按你说的号码拨过去,确信你没谎报军情——徐瑞星朝他投去凶狠的目光,但吴二娃没在意——他马上就去找校长批条子,条子一批,就去财务室领钱,钱领下来,立即数给陆霞,三个学生共给了一千二。说到这里,吴二娃把脸转向邹静:小嫂子,这桌菜花不了一千二吧?你怕啥,吃!
  徐瑞星恼怒了。他既恼怒吴二娃不理会他的眼神,也恼怒黄川竟然不相信他,还打电话去查证,尤其让他恼怒的是,他一再对自己强调:我给出那三个学生,并不是为了钱,可吴二娃请这趟客,却是沾了他的光!吴二娃说到“一千二”时的那种口气,分明把他的全部目的都归结到钱字上去了。而且他认定,当时陆霞把他介绍给黄川,并不仅仅是在领导面前讨好卖乖,还想从中赚取好处费。一定是这样的!也就是说,这件事情一开始就和钱挂上钩了。
  他睥睨着斜对面的吴二娃,目光冷漠而锐利,他说你就不能闭闭嘴?改不了的德性!
  这话说得含混不清,却很打人。吴二娃和陆霞都同时反应过来,关于那件事,看来邹静还一无所知。吴二娃张大嘴,哦了几声,说吃菜吃菜。可陆霞不依了,她不能容忍别人这样说她丈夫,她用翘起来的手指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略显宽阔的额头,说徐老师,吴二娃他是啥德性?你们是老乡、老同学、老朋友,你可不要帮着他瞒我啊,平时看上去他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儿,说不定背后做了多少腌臜事呢!是不是吴二娃?
  包间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平时,徐瑞星回家都只希望给妻儿带去快乐,从来不谈自己的工作,对学校的那一摊子事,邹静完全不了解,尽管吴二娃和陆霞说了那么多,她依然如坠雾中。但是,丈夫的恼怒她看得明明白白,陆霞后面说的这段话,肉少刺多,她也听得明明白白,由于不知道原委,她只是可怜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直到吴二娃用手肘拐了一下旁边的陆霞,说吃菜吃菜,还剩这么多呢!她才咕哝一声,你们……到底说的些啥呀?
  吴二娃挥了一下手,说没啥没啥,瑞星,这里还剩半瓶啤酒,我们兄弟平分了。
  徐瑞星没动。他被陆霞的话割得鲜血淋淋。其实他内心清楚,陆霞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她说那些话,仅仅是因为他挖苦了她丈夫,从而也侵犯了她的高傲,她才想到还击,但她并不认为徐瑞星就是表面光鲜内里肮脏的人,她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但这时候,脆弱的徐瑞星啥都往自己身上扯。他想说点什么,可张了几下嘴,却说不出来。他并没有失去理智,知道这时候稍不留心,就会泄露了全部秘密,如果邹静不是从他口里,而是从别人口里知道了那些事,他就更加无地自容了;而且,他瞒着不把那笔钱交出来,该如何解释邹静才会相信呢?
  陆霞见徐瑞星像遭霜打过的茄子,知道自己占了上风——这就够了。与人交往的时候,她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自己占上风就行,哪怕是形式上的。她躬着水蛇腰把徐瑞星的酒杯端起来,说我来倒酒,今天我还没给徐老师倒酒呢。吴二娃顺势把啤酒瓶给她,同时给她递了个眼色,陆霞会意,将酒平分后,亲热地对邹静说,小静,还吃吗?邹静说我早就饱了,陆霞说那好,我们带娃娃去广场吹吹风——两个孩子都已经吃饱,到外面坐电梯玩去了——让他们两个男人喝酒。言毕,她不管邹静是否同意,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吴二娃叫了声:陆霞。陆霞和邹静同时回过头,吴二娃却不说话了。
  陆霞说,啥?吴二娃嘿嘿嘿笑,用一根指头抠自己的下巴。他是让陆霞不要在邹静面前多嘴。徐瑞星和陆霞都懂了他的意思,但陆霞还是装着骂了声,神经病!
  吴二娃的这份细心,让徐瑞星隐隐地有些感动,气也消了许多。
  两个女人找到孩子下楼去了,吴二娃关了包间门,问徐瑞星,你小子,不会是还想结一次婚吧?
  徐瑞星直想捣他一拳。没有过二次婚姻的人,不知道经历者心中的隐痛,何况徐瑞星的前妻还是病故的。他说吴二娃,你说话怎么也不过一过脑子,张开嘴就乱嚼?
  吴二娃把陆霞倒下的酒一口干了,抹了抹嘴说,要不是还想结婚,你为啥把钱藏起来?虽然黄川给了你多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至少比给我老婆的多吧?
  徐瑞星咧了咧嘴,带着几分鄙薄地说,吴二娃,你好坏也是读过大学的,也算得上个知识分子,为啥满脑袋里只装着钱?
  吴二娃肥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他油光光的背梳头也一明一暗的。好,说得好!他朝徐瑞星竖起了大拇指,我层次低,满脑袋只装着钱,你徐瑞星高贵,不想沾铜臭气——可是,为啥卖掉了那几个尖子生,你总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吧?
  当然有说法!徐瑞星气呼呼的,给第一个,是因为同情黄川,他们学校最好的学生都被二中挖过来了;给第二个,是因为这个学生太不像话了,把他班主任都打了。
  吴二娃斜着眼睛,点着头说,嗯,的确很高尚。你这个给字也说得很有意思。你不是“给”出了三个学生吗,那第三个学生是怎么回事?
  徐瑞星不回答。他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回答。想当初,要不是你吴二娃两口子牵线搭桥,我徐瑞星怎么会认识黄川,又怎么会做后面的事?现在,你倒有脸审问起我来了!何况你吴二娃不是也说过,掐尖儿的人往往能给学生优厚待遇,解决他们经济上的困难,算不得卑鄙的吗?
  可吴二娃并不打算放过他,吴二娃说,你“给”出那三个学生,收没收黄川的钱?
  徐瑞星用两根指头敲击桌面,敲得那些空出来的碗碟叮当乱鸣,我收了又怎样?
  吴二娃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盯着徐瑞星。因为肥胖,吴二娃的眼睛被赘肉挤得越来越小,但徐瑞星感觉到,那目光的每一瞬间,都刺透他的心灵,探测到他灵魂的最深处。吴二娃这么盯了足足一分钟,才说,对了瑞星,你就应该这样说话!我知道你希望保持自己精神的纯洁,这没有什么错,这非常好,但我要提醒你,越是有这种追求的人,越是不能装!
  吴二娃接着说起来,声音很大——尽管我很卑微,但我打心眼里对那些高尚的人充满敬意,可即便再高尚的人,也不是吃喝拉撒睡都高尚,他们也有平凡的时候,甚至跟我一样,也有卑微的时候,这有什么关系呢?把这些承认下来,一点也不减损他们的价值。比如你徐瑞星,在我看来,你能在二中当火箭班的班主任,本身就证明了你作为教师是非常合格的,至于那件事情,你收了钱不可耻,“给”出那三个学生同样不可耻,学生到哪里都是考试,你并没耽误他们的前程;问题是你得承认,你不能装!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的所谓“给”,难道没考虑钱的因素?你不是表白自己在二中教了十多年书,跟它有感情吗?怎么这么短的时间,感情就没了?
  有好几次,徐瑞星都想抓起一只碗砸在吴二娃的脸上,可他越来越没有这份力气了。
  他不断地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可到头来,那些理由都只不过是一块遮羞布而已。

  如果可能,徐瑞星将从黄川那里收回汪文强和江玲的全部信息——但那是不可能的,那是泼在烙铁上的水,最多发出嗞的一声响,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尽管徐瑞星下午才有课,可上午九点半钟他就去了办公室。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汪文强和江玲已经跑了,但预感是有的,出门之前,他反复掂量:我现在去合适吗?不会引起怀疑吗?怎么可能呢,以往的星期六,我都是上午就去办公室,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我不去才让人疑心呢。还没上到六楼,他就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像烧电焊的那种。走了,他暗想,肯定走了。
  他想得一点没错,今天早上,汪文强和江玲就从二中消失了。这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都是住校的,大概走得太匆忙,同时也为了走得万无一失,寝室里的被盖衣物,全都没要。
  侯校长、两个副校长和桂主任都已到了高三办公室,杨组长、康小双及岳兴明,也都在。他们三人今天的课也是安排在下午的,平时,杨组长会在上午晚些时候来象征性地检查一下,岳兴明根本就不会来,康小双倒是必须来的,虽然没她的课,可她比有课的教师还来得早,她要利用上课之前的那点时间,给学生讲几句。
  正是康小双首先发现汪文强的位子空了。那是一粒被挖掉的眼珠。康小双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了刀尖剜进骨肉的疼痛。她说同学们,你们知道汪文强哪里去了吗?这句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同学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汪文强同寝室的男生说,昨天夜里汪文强还在寝室睡觉,今天早上他们醒来,他就不见了。说到这里,有人提供了另外的情况,说昨天放下午学的时候,他跟汪文强一同出教室,两人走到底楼大厅,看见有人在外面洋槐树下向汪文强招手,汪文强就向那人跑过去了。康小双问朝汪文强招手的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那同学说是个男的,卷发。康小双明白了,那是汪文强的父亲。她什么话也没说,就往校门口跑,跑了前门跑后门,查看来人登记簿。每天来学校看孩子的家长都要记几大张纸,但昨天没有一个是找汪文强的。
  康小双绝望了,那个生着天然卷发的人分明就是汪文强的父亲,他却不照实登记,证明他是有预谋的,是成心要把孩子带走。
  康小双重新跑回教室的时候,已经上课,生物教师李和平在板书课题,但康小双完全没有注意到李老师的存在,她大声说,同学们,你们要给我作证,那天汪文强骂了我,还把我的手背打了一巴掌,我没有还嘴,更没还手,连批评他一句也没有过,同学们你们要给我作证啊!李老师左手举着书,右手举着粉笔,身子朝向黑板,脖子却扭过来,看着站在他背后的康小双。康小双脸上热腾腾的,汗水能一抓一把。所有学生的头都低垂着,这时候,李老师才注意到了,汪文强的那个位子是空着的,他知道出大事了,拿着书本,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教室。他刚到走廊上,发现去五班上课的何老师也出来了,两个教师仿佛心有灵犀,跨着大步走到一起,一个说,汪文强不在了!一个说,江玲不在了!
  两个人同时啊了一声。
  李老师去把康小双叫了出来,告诉她,这次失踪的,不仅是汪文强,还有五班的江玲,也就是说,汪文强的失踪,与她那天与汪文强的“冲突”是没有关系的。
  康小双闭上眼睛,深深地吸着气,那样子像从深水里钻出来,有一种得救的感觉。可紧接着,她又被另一个事实打倒了。这个事实就是,她班上的尖子生被人“掐”掉了一个,今年高考,能上国内一流大学的学生少了一个,这对她是多么巨大的伤害。是的,那不仅仅是损失,还是伤害。她是把每一分力气都抠出来交给学生的,为此,她没当好妻子,也没当好母亲,可到头来却收获了这样的结果!她哭了。
  李老师说哭有什么用?赶快报告吧。他用手机给年级组长杨全打了电话,杨全迅速赶来,查看了高三各班,确信只有两个学生失踪后,又给领导和岳兴明打了电话。
  徐瑞星来得正是时候。他不来也要被招呼来。侯校长指示,把高三教师全都招到办公室。徐瑞星进去的时候,杨组长正拨他的电话,看见他后,杨组长消掉了摁出的几个数字,又开始拨其他人的,每拨通一个,都极小声而神秘地只说一句:立即来办公室。除了杨组长摁键的声音和通知人来的声音,办公室里阒无声息。几个领导都没坐在凳子上,都站着,一律抄着手,黑着脸。老师们则神态各异。岳兴明在批改作业,多少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徐瑞星知道,这一是因为他妹妹的肾病越来越重,没精力为损失一个尖子生焦虑;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岳兴明对而今的中学教育深怀不满。康小双就不一样了,她显得那么虚弱,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别的教师被这种凝重的气氛压迫着,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徐瑞星把各位扫了几眼,拿出了备课本,可他马上又想,这时候把备课本拿出来,好不好呢?我是不是该做点别的呢,比如说,问一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当然,我必须问一下,要不然人家就会想,他进来分明看到气氛不对,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未必他早就知道两个学生不在了?徐瑞星打起精神,用教棍把他旁边的老师捅了一下,用眼睛问了,那老师悄声说,汪文强跟江玲跑了!徐瑞星的嘴使劲地张开,而且就那么一直张着,直到那老师又把头低到了胸前。
  所有教师都到办公室来了,大家都以为侯校长要像花远辉失踪后那样骂人,甚至会暴跳如雷,可是他没有,他只嘟囔了两句谁也没听清的话,一句正经的指示也没有作,就离开了!
  自从得知这个消息,他就陷入了沉思,直到离开高三办公室,他也没能从沉思中走出来。
  侯校长这一走,两个副校长和桂主任就完全摸不到庙门,彼此看了几眼,也跟着走了。
  办公室的教师,凡有课的,都齐刷刷站起来,奔赴各自的岗位,没有课的,就坐在那里,继续发呆。
  大约过了十分钟,桂主任又上来了。他走得那么急,横格白衬衫的衣襟直往后捋。他进来后,把办公室门关了,说,大家注意,我在这里透个底,我们学校出了奸细!
  很显然,他发布的观点就是侯校长沉思的结果。
  像一粒子弹打在徐瑞星身上,坚硬,滚烫。他抽搐了一下。
  什么叫奸细?桂主任接着说,就是帮助敌人刺探消息的人!——徐老师,你是教语文的,我这个解释错没错?
  所有的目光都聚到徐瑞星身上,但徐瑞星却像傻子似的,反应不过来。他说桂主任你说啥?
  桂主任却并不需要他回答,目光又盯向了别处,娘的,他说,两个学生同时走掉,只能是奸细干的!特别从江玲身上更能看出这一点,她父母那个样子你们也知道,如果不是被出卖,江玲绝不可能走!
  尖子生被挖走,通常有三条途径,一是外校管事的人跟某尖子生的家长认识,暗中与之接洽;二是家长为获取高额奖金,主动去找外校领导,让孩子转学;三就是被线人出卖。因新州城南北两大片区相对独立,往来不多,彼此要不是有亲戚关系,相识的很少,江玲的父母都是南城鞋厂的工人,在北城也没什么亲戚。那两口子老实得让人吃惊,江玲从初一开始就是家事的决策者了,凡是大宗支出,比如是否买空调,是否换电视机,全由江玲说了算,他们也心悦诚服地听从女儿的指挥;对江玲的学习,他们历来不管不问,几年来,两人从未踏进学校一步。这样一对夫妻,却养了这么好个女儿,都说是憨人有憨福——他们哪里想得到去找五中联系!
  大家可能已经知道,桂主任接着说,我们在其他学校也养了奸细,否则像张泽君这样的学生我们就没法挖过来,但实话告诉你们,我每次去跟那个人见面,表面上跟他称兄道弟,心里却在作呕,没有人看得起吃里扒外的家伙!
  说了这些话,桂主任气宇轩昂地开门走了。
  他人走了,却把一个问题留了下来。大家的心里被一种奇异的惆怅弥漫着。此前,他们听说好多学校都有奸细,但并没有实感,除了徐瑞星,都不知道张泽君是被五中自己人出卖到二中来的,现在证明奸细真的存在,不仅存在于别处,还存在于近旁!在没弄清事实之前,每个人都是被怀疑的对象,教师们尽量不去观察别人的脸色,但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往往是刚抬头看某一个人,那人也正抬头看自己,两人的目光还没碰上,就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错开了。
  只有徐瑞星才没看别人。他回味着刚才的所有细节。什么叫奸细,桂主任为什么要问我?语文老师又不止我一个。他问了我,为什么又不让我回答?……徐瑞星真想看一看别人,他把握不住桂主任的这些举动,到底传达出了怎样的信息,又给人造成了怎样的印象,可他的脖子像被打断了,直不起来。他拿出一套试卷来研究,但他完全明白不了题目的意思,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乃至每一个标点,都变成了人脸。那是黄川的脸。黄川开始笑嘻嘻的,可突然一变,满脸都是鄙夷,对徐瑞星说:别看我表面上对你恭恭敬敬,其实我看不起你这种人!……
  高三领导小组眼下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挖出那个奸细。这工作首先在外围开展,把认识花远辉、汪文强和江玲家长的其他年级教师,全都盘查了一遍,之后才缩小包围圈。高三教师因为更了解学生情况,当然是重点怀疑对象,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讯问,讯问地点既没在校长室,也没在教务处,而是在四楼一个小会议室里,这个会议室平时是校党组成员讨论重大决策时使用的,可见问题的严重性。
  徐瑞星是第几个接受讯问的,他并不知道。每个教师都是单独被校长秘书请走,回来后也都滴水不漏。这天徐瑞星刚下课出来,就看到校长秘书坐在他椅子上了,秘书说,徐老师,请到四楼会议室来一下。徐瑞星把书一放,说好的。显得特别的兴奋,特别的积极主动。秘书站了起来,往外走,徐瑞星也跟着走。但他已经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这份态度是不恰当的,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对秘书说,你先下去,我洗个手就来。他的手上沾满了粉笔灰,的确应该洗一洗,可他把这个平常的事情说得太一本正经。秘书走了,徐瑞星来到墙角的洗手槽旁边,暗暗地骂自己,你应该冷静,他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他把水龙头扭开,清凉从手心漫过,他就想起了吴二娃,你就应该有吴二娃的那种精神!他又对自己说,吴二娃在几家报社之间周旋,谁都知道他做的事,但谁都拿他没办法,这才是本事!这样鼓励了一阵,他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出办公室之前,他还吹了一声口哨。
  恰恰是这声口哨,使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是徐瑞星,不是吴二娃!
  从小到大,他就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吹过口哨,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吹了一声?
  会议室中间放一张椭圆形桌子,四周搁几把椅子,差不多就把空间占满了。门窗紧闭,虽开着空调,但那股热烘烘的气息却相当闷人。校党组成员加上桂主任,全都在这里。
  徐瑞星进去后,桂主任把一张有靠背的木椅拖了一下,示意他坐。正对门坐着侯校长,他是主审官。徐瑞星朝侯校长笑了笑,可侯校长并没回应他的笑。侯校长显得很疲惫,厚实的背有些驼,这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他的威严。徐瑞星心里咯噔了一声。
  侯校长看了看自己面前放着的一张纸,说徐老师,凭你的观察,你觉得何维、康小双和岳兴明平常是否把学生花名册保管好了?
  徐瑞星说应该是吧,特别是康老师,你知道她这人,谨慎得不得了的。
  侯校长说你不认识那三个学生的家长吧?
  徐瑞星几乎想也没想,就说,花远辉和江玲的家长我不认识,但认识汪文强的母亲,他母亲常给他送水果来,好几次我都在办公室给碰上了。
  他对自己的这个回答很满意。尽可能地承认明显的事实,承认那些看上去紧要其实无关大局的事实,这对自己有利。
  侯校长短促地嗯了一声,仿佛以此表明: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徐瑞星感觉到自己的聪明并没达到预期的效果。侯校长接着说,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汪文强和江玲都跟花远辉一样去了五中,你想想,你跟五中哪些老师相熟?你跟他们的教务主任黄川熟不熟?
  徐瑞星左手的虎口卡住下巴,闭着的嘴唇凸出来,作思考状。好像跟他们都不熟吧。
  侯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徐瑞星又开始骂自己了:不熟就是不熟,为什么要加上“好像”?
  如果侯校长继续问,徐瑞星会想办法把刚才的不慎挽回来的,可侯校长不再问啥了,他把头低着,看着面前的那张纸。没有人说话。空调的声音像河吼。在这难堪的沉默中,徐瑞星故作轻松地东张西望,好像对这间会议室的结构很感兴趣似的。他以为侯校长把问题想好了,会接着提出来,谁知他一直不开腔。既然这样,其他人该提吧,但徐瑞星发现,那些人全都面无表情,根本没有提问的想法和准备。
  好了,侯校长突然抬起头说,回去吧,不要乱说一个字。
  徐瑞星站起来了。他坐下的时间很短,站起来时腿却有些麻木。T xt+~小<说+天>堂ww w . xia oshu otxt.NE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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