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绿卷 山一程，水一程(2)

　　本词咏的是楚怀王“巫山云雨”之事。在我国历史上这个故事流传非常广，历代文人将这个故事用作男女情事之典。可见纳兰是有理由咏它的，可以视为咏史，更可以看作是他在倾诉自己对从前爱情的追忆与对世界的看法。词里的巫山神女可以视作纳兰的故妻、红颜知己或恋人，而他自己与楚怀王何其相似，不管感情曾经有多么深厚，也不管多么值得自己和后人追忆，终究只是一番云雨，烟消云散过后，一切都将是虚无。词人以“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作为全词结尾，更表明了纳兰的人生观是非常悲观消极的，可以视为人生悲苦的总结。

　　纳兰词继承婉约派的传统，而包括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柳永、李清照、晏殊，他们的个人经历都非常坎坷辛酸，因此婉约派在取材方面大多描写儿女情长与离愁别绪，情感含蓄委婉，细腻低沉，风格绮丽悲凄。

　　相见欢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

　　红蜡泪，青绫被①，水沉浓②，却与黄茅野店听西风。

　　【注解】

　　①青绫：青色、织有花纹的丝织物，古代贵族经常用来制成被服帷帐等。

　　②水沉：水沉香，用沉香制作而成的香。此处是指这种香燃烧时升起的烟或香气。

　　【典评】

　　有人认为这首词是词人思念妻子时所作，时间尚存争议，大概是在出巡塞上时所作。纳兰生情多情，用情非常深。早年间失去了青梅竹马的表妹后，在二十岁时迎娶了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卢兴祖之女卢氏为妻。这对少年夫妻感情甚笃，非常恩爱，可惜好景不长，爱妻在三年后难产而死。纳兰深深地陷入了悔恨与愧疚中无法自拔，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伤令他终生都无法忘怀爱妻。尽管纳兰的生命只有短短三十余年，但可以肯定，他的这些坎坷经历都成为了日后诗词创作的灵感与素材，所以悲凄与伤感成为他词之主旨也完全在情理之内。

　　这首词的意象选用非常恰当，整体“温度”清冽有加，气氛悲凄而伤感。用素描和工笔相结合的形式去表现意象，比如一抹微云，山如眉黛，雾岚菲薄，伊人独倚，秋风落叶，黄昏野店都是素描；而工笔有如红烛滴泪，未整青绫。

　　意象的的“冷”，情思的“真”，艺术感染力非常强烈，读罢令人觉得酣畅淋漓，感同身受。

　　相见欢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①，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②。

　　【注解】

　　①麝烟：焚烧麝香时所散发的香味或烟。

　　②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化用柳永“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典评】

　　纳兰的这首词受花间词风的影响比较大。以女子身份抒发了伤春念远的愁思，将女子的神情心思刻画得入木三分。这首《相见欢》细致有加，一嗟三叹，十分巧妙，更如小说之流。细细品味，无论是环境氛围的渲染，神情体态的描写，心理变化的刻画，无不生动鲜明，细腻而深刻，令人为之倾倒。

　　尽管这首词　　没有其它悼亡词那么悲痛欲绝，哀凄绵长，可那份孤独凄凉、悔恨懊恼的悲苦有着灼人心脾的力量，整首诗都笼罩在一片“灰色”下，读罢让人唏嘘不已。

　　描真景，抒真情，写真意，没有丝毫造作，也绝不搔首弄姿。王维诗评价这首词有“如诗如画”之境。看起来有着无限风光，而又凄凉倍至，明着描写闺怨，却暗道宫怨。每个字都暗藏蕴味，字字欢欣而字字悲绝。所以，这首《相见欢》实为难得佳品，有着纳兰的显著特征。正像况周颐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蕙风词话》

　　尽管这首纳兰词也属上品，而与李煜相比却逊了一筹。李煜和纳兰都是纯真之人，有着赤子之心，而重光的悲在于家国沦丧，是谓大悲，比如《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艺术价值非常高，早已超脱了一已之悲。意境深远而悠长，用一瞬繁华写尽了人世的悲凄惋惜，意蕴丰满而有力。

　　而纳兰未曾感受亡国之痛，就连家破之时也有幸躲过，就算悲愁凄凉也只是自己的感情不顺，他的经历与后主相比非常单薄。因此说，绝唱之为者，关照天下也。

　　可见纳兰词的美，在于薄恨怨怼，在于婉转低回，惆怅无期。从某种程度来讲，可是说是对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一种反映。

　　昭君怨

　　深禁好春谁惜①？薄暮瑶阶伫立②。别院管弦声，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③。

　　【注解】

　　①禁：深宫。禁，君王的宫殿。

　　②薄暮：傍晚，太阳即将西沉的时候。瑶阶：玉砌的台阶，也用作石阶的美称，此处指宫里的阶砌。

　　③承恩：蒙受恩泽，谓被君王宠幸。

　　【典评】

　　从内容看来，这是一首宫怨词。词牌《昭君怨》，本来是琴曲名，《琴曲谱录》云：“昭君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

　　可望而不可及的悲哀，不但应和了词的内容，孤独宫女“梦承恩”却紧锁朱门，而且也暗合了词人自身境遇，近在咫尺，却不能触及衣袂，匆匆一瞥，却沉默无语，这份忧郁和悲伤，还有深深的无可奈何之情都浸透其中。

　　尽管是一首宫怨词，可在感情上和唐代花间并不相同，特别在词风上，其清秀脱俗和花间派的艳丽词风有着鲜明的区别。温庭筠作为花间派的鼻祖，曾写过了许多宫怨词，可他大多选用色彩艳丽、感官刺激强烈的意象，比如“凤帐鸳被”、“香腮雪”等。但纳兰的词却流露出了一股清新，如同出水芙蓉一样天然清丽。未经雕饰，没有专门甄选的意象，整首词从头至尾浑然天成。起笔描写了女子的低头感慨，再从远景着手勾勒出了女子伫立的孤影。“惜春”是惜无人赏春色，也在“惜己’’；“薄暮”描写了微薄的暮色，也在刻画女子的单薄身影。

　　下片“梨花欲谢”，春光将逝，是否也在暗示“弹指间红颜老，刹那芳华”、“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悲哀？“绣被春寒”，一个“寒”字令整首词的温度凄冷冰凉。

　　薄暮将临，夜凉如水的“寒”，悲凄清冽的“寒”。“别院管弦声，不分明”，貌似单纯地描写景象，却又流露出另一番悲凄。这歌舞管弦是为了谁？那“不分明”是听不清，还是不愿听、不愿明呢？与“歌舞管弦”对应的是“朱门紧锁”，这是反差，与“不分明”对应的是“梦承恩”，那是承袭。听不清别院的歌乐舞声，却依然记得那梦里的缱绻云雨、深情呢喃。

　　这样的“一往深情”，那般的“痴痴盼望”，更教人“寒”透心底。

　　昭君怨

　　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

　　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谯鼓已三更①，梦须成。

　　【注解】

　　①谯鼓：城楼上的更鼓。谯，古代城门上建的楼。

　　【典评】

　　这首《昭君怨》情景交融，是伤秋感怀之作。抒发了词人对伊人不在、深夜徘徊的一片悲凄情思。

　　细细品读，上片表达的是“瘦骨成愁”的锥心之痛。词人连用了两个“愁”字，凄苦心绪跃然纸上。王国维语“有我之境，以我观物，则物皆著我之色彩”，因此这里的暮雨实际是柳之倦、愁之形、风之急、荷之愁，更不是实景，是词人心里的虚幻之景。

　　词人在下片承接上景而抒发清愁，“别有心情怎说”一问出，万古皆静，道是家家争唱饮水词，却是纳兰心事几人知。无论是青梅竹马的表妹，还是贤淑良德的卢氏，最终还是孤影暗销魂，孑然独立。

　　“未是诉愁时节”是本词里第三次写到“愁”。宋朝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如果不是那分离的缠绵愁绪难以消解，又怎么会几次三番推敲这一个字，如果不是那伊人回眸、巧笑盼兮的音容历历在目，又怎会在痛失后生出那无限悲凄。

　　而自语“未是诉愁时节”更像词人恍惚间发现此情难诉，对应发问那句，所以更凸显了那份无可奈何的孤苦之情。

　　“谯鼓”之声，则将这份愁绪升华之极。谯楼，原本是城门上的瞭望楼，谯鼓则是这楼上的更鼓，三更仍未眠，因此浅道：梦须成。却不点明为什么纠结于胸，家国之意隐于字间。

　　这首词，言有尽而意无穷，引发无限深思。

　　清平乐

　　烟轻雨小，望里青难了。一缕断虹垂树杪①，又是乱山残照。

　　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②。日夜河流东下，锦书应托双鱼③。

　　【注解】

　　①断虹：一截彩虹。树杪：树梢。

　　②平芜：草木丛生的旷野。

　　③双鱼：也称为“双鲤”，一底一盖，将书信夹在其中的鱼形木板，用于指代书信。

　　【典评】

　　有人说这首《清平乐》是纳兰词的代表作之一，是他用心血写就的一首离情之作。

　　“烟轻雨小，望里青难了。”古时的文人墨客要抒发分别之情，总会把情景置放于迷蒙的烟雨中。这首词也不例外，放眼望去，一片蒙蒙烟雨，满目皆青，广阔之极。如同词人这时的心情，迷离而朦胧。

　　写完绵密的雨，纳兰接着就把笔触延伸至远方。“一缕断虹垂树杪，又是乱山残照。”雨停了，，天上挂了一截彩虹，落在树梢上，夕阳的余辉照耀着那座乱石山。

　　“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登高远眺，才能胸怀宽阔，有许多古人的登高之作得以传世，而这首词也有着与其它纳兰词不同的豪放气概。登高临远，看尽了天涯路，前方漫漫征途，望不到边界，可是在眼前，暮云留驻，而云霞的下面就是万里旷野，草木丛生，好像相思的荒地生满了杂草。

　　词的收尾处点明了消解相思的方法，那就是“日夜河流东下，锦书应记双鱼。”好像是要给远方的爱妻写去书信，可从那时的景象看来，纳兰并没有思念着的女子。无论这词是为何而写，总之都是纳兰托给双鱼的一番思念之苦。

　　清平乐

　　参横月落①，客绪从谁记。望里家山云漠漠②，似有红楼一角③。

　　不如意事年年，消磨绝塞风烟。输与五陵公子④，此时梦绕花前。

　　【注解】

　　①参横月落：，落月与横斜的星参差不齐的样子。

　　②漠漠：这里指大面积分布的样子。

　　③红楼：就是家园的楼阁。

　　④五陵公子：因为后代以五陵代指京都繁华之地，所以五陵公子指京都富豪子弟。。

　　【典评】

　　“参横月落，客绪从谁托”，月亮已经下落，星辰横斜参差，正是破晓之际，纳兰将军已经要从汉儿村开拔了。而“客绪”两字一出，行旅怀乡的愁思表露无疑。

　　凡是经过古典文化熏陶的人能自然而然地理解客愁。若真的要逐条逐字地分析究竟愁些什么，那实在是一种焚琴煮鹤、破坏诗意的行为了，这其中不仅有思乡，还有怀亲，另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与迷茫，而这些情绪融合起来的那个被称为“客愁”的整体，又有比他们它们之和更高的更深层次的含义。

　　所以，纳兰在这里也说得无奈，“客绪从谁托”，这满怀的情绪，真是该从哪里说起呢。在这样的茫然无助中，词人写出了化虚的两句，“望里家山云漠漠，似有红楼一角”，那么多执著的情绪肯定容易让人产生幻觉，而纳兰似乎并不介意用这种方式体现他思乡之的情真意切。红楼即是指家园的楼阁，尽管是想象之语，但是在这里，“楼”却不是重点，在红楼一角之下，必然是有佳人倚栏相望，翘首等待着词人的归期吧，此情悠悠，两心知。结合武陵公子迷奢的生活，加之这两句，“不如意事年年，消磨绝塞风烟”，就明显看出，纳兰已经在抱怨了。此时独自远行在外，孤单寂寞的自己，与京城里过着悠闲生活的人们，特别是公子们相比，纳兰实在是难忍满腹牢骚。短短四句，言浅而意深。

　　清平乐

　　角声哀咽①，袱被驮残月②。过去华年如电掣③，禁得番番离别。

　　一鞭冲破黄埃，乱山影里徘徊。蓦忆去年今日，十三陵下归来。

　　【注解】

　　①角声：古代军中吹角告知黄昏黎明。哀咽：悲伤哽咽的样子。

　　②袱被：用包袱捆的土衣被。

　　③电掣：急闪而过的电光，比喻行动迅速、转瞬即逝。

　　【典评】

　　纳兰以风流斯文的诗文传世，而在当时，却是以英俊威猛的武官身份位于朝堂之上，

　　那时，他对凡能轻取的身外之物无心眷顾，而对求之却无法长久的爱情，还有对心与境合的自然状态，却一直流连不已。这种种情绪，都可以在这首词里窥得一斑。

　　“角声哀咽，糇被驮残月”，角声就是画角之声，这里是说时间，后人用糇被作为谦词，表明忝列某官列中，此处则是指马背上驮着行李的意思。词人每天地在哀角声声中、在马背行囊上看着日升月落，由此，旅途的艰辛凄清由此可见一角。

　　接下来两句纳兰慨叹青春尽在频繁的别离中飞逝。“过去华年如电掣”，因为时间根本就留不住，对于内心敏感的纳兰，就更易觉得时光流逝，何况别离时多、相见时少。之后，上阕先景后情，写来很是伤感。“一鞭冲破黄埃，乱山影里徘徊”，下阕开头加之一句白描。“一鞭”指一道残阳，纳兰眼前的景色，正是黄昏日暮之时，黄尘起，山影重，加之行路匆匆。此情此景则更令人不胜怅惘。

　　最后两句以回忆去年今日的情景收束，因为一代帝王终成尘土，万里江山换了姓氏，古今多少事，当时虽然执著，然而却都抵不过时间的磨折。在这种惘然失意中，怀归之意便倍加浓厚。

　　尽管短短几句，一首清平乐却能够写得跌宕婉曲，转折回环，这在小令中是特别难得的，也因此可见纳兰的功力。

　　清平乐

　　画屏无睡，雨点惊风碎。贪话零星兰焰坠①，闲了半床红被。

　　生来柳絮飘零。便教咒也无灵②。待问归期还未，已看双睫盈盈③。

　　【注解】

　　①兰焰：即烛花的样子。

　　②咒：祈祷。

　　③盈盈：双目流泪的样子

　　【典评】

　　纳兰天生痴情，早已是声名在外。纳兰词多愁善感，也都是因纳兰本是多情痴情的性情之人。

　　在二十岁时，纳兰与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成婚，婚后两人情感甚好，娇妻是贴己又为他知已。两人性格不仅相和，而且志趣相投，经常诗词唱和，琴棋作对，解语知心，实在是神仙眷侣。

　　新婚幸福的生活虽然激发了纳兰的诗词创作激情，但也同时带来了另外问题。因为纳兰本是康熙的贴身侍卫，必须经常跟随康熙帝出巡，所以每次夫妻离别都是恋恋难舍，由此引出了许多埋怨。

　　这次写得就是这情景，别前之夜，夫妻两人彻夜不寐，互相絮语绵绵，所以空使灯花坠落，锦被闲置。

　　“画屏无睡，雨点惊风碎”，自是两人诉不尽的缠绵情意，一到此时，，纳兰就忍不住埋怨了，“生来柳絮飘零”，因为他们也知道，这种离别皆因皇事当头，自然身不由己，所以祷告无灵，赌咒也不行，命中就是柳絮漂泊的命了。

　　既然离别已无法改变，那只好盼望归期了，文中那种小儿女的婉媚娇痴，缠绵欲问归期而先已含情脉脉的情态，已然跃然纸上，婉媚俏丽，绝对是传神之笔。

　　清平乐

　　青陵蝶梦①，倒挂怜么凤②。褪粉收香情一种，楼傍玉钗偷共③。

　　愔愔镜阁飞蛾④，谁传锦字秋河？莲子依然隐雾⑤，菱花暗惜横波⑥。

　　【注解】

　　①青陵蝶梦：离别的妻室。

　　②么风：一种鸭鹉。体形比燕子小，五色羽毛，每到暮春都要采集枫花。

　　③玉钗：玉制的钗。用两股结成，燕形。也代指美丽的女子。

　　④恃暗：幽深、寂静的样子。镜阁：指女子住房。

　　⑤莲子：即怜子。隐雾：隐遁待时，“隐约”。

　　⑥菱花：指菱花镜，古代铜镜名，镜多是六角形或者背面刻着菱花的名为菱花镜，也泛指镜子。横波：眼神流动，有神采。

　　【典评】

　　《清平乐》，这个词牌淡雅如清荷，长短句交替，好像荷塘里的月色流转灵动，那洒落于荷叶上的并非只是月光，而是盈盈柔情。很多词人都用过这个词牌名，其中蕴含的温柔细腻深受文人墨客的喜爱。

　　这首《清平乐》笔法细致温柔，寥寥几笔就将一份思念清晰地勾勒出来，好像一幅工笔画似的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可供观摩也可触碰。

　　“青陵蝶梦”是一个典故，据传大夫韩凭的妻子有着绝世容貌，被宋康王看中后夺走，这位贞烈女子不甘凌辱，选择了自杀。最后她的衣服竟然化作蝴蝶，远远飞去。这个典故指的是离别的妻室，此处是隐喻逝去的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