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素卷 我是人间惆怅客(2)

　　“握手西风汨不干”，作者在词的开篇就为我们营造了一幅不忍话别的情景，在秋风里词人和好友握手话别，不禁潸然泪下。

　　纳兰身为康熙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时常要随圣驾出使巡游或入值宫禁，所以和亲朋好友们都是聚少离多，难得见面，现在好不容易得见相聚，好友却忽然又要南归，因此他才会发出“年来多在别离间”的感慨。

　　“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前一句纳兰虚写未来，后一句则实写昔日。纳兰想象着千里之外的好友独坐灯前听愁雨的凄苦，脑海里想起了和顾贞观雪后相约看山的惬意。

　　“凭寄语，劝加餐”，这时的词人已经不再伤感，转而叮咛好友要保重身体，而且希望他在桂花绽放时可以归来再聚。

　　“分明小像沉香缕”，从字面看来，小像在缕缕沉香的袅烟中清晰可见，实际在这句里，“小像”本写为“小象”，意谓象形熏炉。

　　“一片伤心欲画难”，尽管可以画出容貌，可是自己的心痛与不舍却无法画出，从而表达出对友人的思念之情。

　　末尾两句与小序里的“为题小影”相互照应。纳兰曾在顾贞观南归时赠以小像，题以词作，令人叹息的是这幅小像于道光年间毁于一场火灾，要不然我们就可以通过小像来一睹这位旷世公子的悲痛愁容。

　　鹧鸪天 咏史

　　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间气属闺房①。生憎久闭金铺暗②，花冷回心玉一床③。

　　添哽咽④，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⑤。只今西海年年月⑥，犹为萧家照断肠⑦。

　　【注解】

　　①间气：为不重要的事情而生气，《春秋孔演图》谓：“正气为帝，闲气为臣。”闺房：女子的卧室、梳妆室或者私人起居室，这里代指萧观音。

　　②生憎：偏恨、最恨。金铺暗：萧观音作有十首《回心院词》，其一有“扫深殿，闲久铜铺暗”之句。金铺，门户之美称。

　　③回心：指回心院。唐宫院名，高宗王皇后和萧妃被囚的地方，词牌名为辽萧后作。玉一床：比喻满床清辉。玉，指月色。萧观音《回心院词·其七》有“笑妾新铺玉一床”句。

　　④哽咽：不能痛快的出声哭。

　　⑤“谁教”句：萧观音《回心院词·其九》：“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

　　⑥西海：本指传说中西方神海，此处指帝京中太液池。今北京之北海、中海、南海，元明时亦称太液池，因其在皇城之西，故又称西苑、西苑太液池、西海子。

　　⑦萧家：指萧观音家。

　　【典评】

　　纳兰性德是王孙贵胄中的异类。他待人谦逊，而饱含豪气。他不耻与平步青云之辈结交，偏爱风骨清高之士，朱彝尊、姜宸英、顾贞观、严绳孙与之结交时皆是一介布衣。

　　而那时的社会环境，满洲贵族大多不屑结交汉人，更何况还是些失意人。

　　如此看来，纳兰不但是良善，更多的是纯真。良善的人能在污浊世间生存下来已是不易，一个纯真的人活在这样的世间，只会为自己徒增更多的悲痛与苦楚。

　　宝剑不能杀敌时只好悬在贵胄的腰间，良驹不能纵横沃野只好行走于豪贵门前。他生性温柔多情，更有冲天豪情，渴望着“会挽雕弓如满月”、“初随骠骑战渔阳”。可是，他别无选择，因为他背后矗立着一个由父亲明珠一手维持的庞大家族。

　　有人说，纳兰在去世时已平三藩，海内一片生平景象，明珠和索额图为首的党争也达到了顶峰。纳兰身为康熙帝的近侍，清楚地看到了这场争斗的前景。而这时的明珠丝毫听不进纳兰的劝告——他也实在无法抽身。纳兰早已预见，繁华的转弯处，等待着他与家族的会是何种悲凉。

　　鹧鸪天

　　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①，真成暗度可怜宵②。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③。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西风打画桥④。

　　【注解】

　　①疏帘：指疏朗的竹制窗帘。素带：白色带子。

　　②真成：确实，的确。暗度：不觉地度过。

　　③犀奁：用犀牛角制成的梳妆盒。翠翘：一种古时的妇人首饰，与翠鸟尾的长羽相似，因此得名。此处指亡妻旧物。

　　④冷雨西风：形容天气恶劣或者凄惨悲凉的境况。画桥：雕刻华美的桥梁。

　　【典评】

　　“尘满疏帘素带飘”，自从妻子逝去后，已经很久没有打扫屋子了，窗帘上已落满尘土，屋中一片寂静，唯有素带飘动。事实上，凭纳兰的富贵家境，府里肯定是奴婢成群，想来不至于那么狼藉，一切都是纳兰的主观感受罢了，任凭“尘满疏帘”，一方面表达了他心里的极度悲痛，另一方面也营造出了今非昔比的意境。

　　转至下片，纳兰把我们的视线延伸到户外。“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这两句不经雕饰，读来似乎纳兰就站在你的眼前，泪流满面地对你诉说衷肠。转瞬就到了五更天，他又是彻夜未眠，但当他来到户外后，看到的并非艳阳高照，而是“葬花天气”。事实上，十月并非落花时分，这也是纳兰的主观感受罢了，进而凸显了纳兰心里的无尽悲痛。

　　全词以景物描写收尾，将词人心中的苦闷愁思予以强化。“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西风幂画桥”，杨叶凋零，景致依旧，我与你却已阴阳永隔。这时的凄风愁抽拍着画桥，怎教人不愁肠顿结呢？

　　这首悼亡词格调尤其低沉惨淡，甚至流露出了对人生的厌倦之情，沉痛悲绝的思绪惹人怜惜。

　　河渎神

　　风紧雁行高，无边落木萧萧①。楚天魂梦与香销，青山暮暮朝朝②。

　　断续凉云来一缕，飘坠③几丝灵雨④。今夜冷红浦溆⑤，鸳鸯栖向何处？

　　【注解】

　　①“无边”句：描绘深秋的景色，化用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②楚天二句：出自《文选﹒宋玉高唐赋序》，后世作为男女情事的常用典故。

　　③坠：落下。

　　④灵雨：好雨。《诗经·风·定之方中》：“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笃，说于桑田。”郑玄笺：“灵，善也。”

　　⑤红：水草，又称水荭。浦溆：水畔、边。唐杨炯《青苔赋》：“桂舟横兮兰触，浦溆回兮心断续。”

　　【典评】

　　纳兰经常选用“风”和“大雁”这两个意象，风过无声，雁过无痕，可能这两种事物更能准确地表达出纳兰的寂寞心境。

　　这首词抒发了词人的相思之情：西风席卷而至，无边的落叶四下纷飞。你我的情意好像楚天云雨一样，朝朝暮暮不绝于期。

　　湿云飘过，滴下几滴灵雨。秋已深，夜渐浓，水边的红草凄凄，寒意逼人，不知那鸳鸯栖息在什么地方，那心上人又身居何地呢？相思是诗词文学的永恒主题，最容易写成的就是男女情感之事，因为这世间最平常的感情。可与此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写好的，因为太过平常而缺乏新意与感悟。可纳兰却迎难而上，绝大部分纳兰词都与相思相爱之情相关，也许是爱得深，才能感得切，他的词清新爽口，而历久弥新。

　　“风紧雁行高”五个字就是寂寞的模样，如同天边的云朵，似有似无。“断续凉云来一缕，飘堕几丝灵雨。今夜冷红浦溆，鸳鸯栖向何处？”此处情景交融，每一种意象都会令纳兰想起心上人，深夜寒意逼人，她会在哪里呢？会不会被寒冷侵袭，会不会未来得及添衣？各种担忧都融入到词中，尽惹得相思离人泪。

　　太常引自题小照

　　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①。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②，唤千古英雄梦醒。

　　【注解】

　　①惊雁：惊弓之鸟。移营：转移营帐。

　　②玉箫：用玉制成的萧，亦作为箫的美称。

　　【典评】

　　这首小令题写在画像上，副标题叫作“自题小照”，是纳兰在当年出使途中，好友为他绘的出塞图。许多朋友都在他归来后在这幅图上题诗，因此纳兰自己也题了这阕小令。

　　纵观纳兰洋洋洒洒数百篇的作品，这首小令非常普通，甚至水平有点低下等，但它具有着典型的纳兰词特点。婉约的形态，豪放的神髓，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尽的困顿和迷茫，在词意上更有一些难以名状的悲痛，这都是纳兰词的显明特点：上片描写了塞上的秋景。秋风顿吹，寒意逼人，惊雁移营。回首远方，千里晚云下长亭紧接短亭。下片委婉地抒发了情绪，无尽的山色，无限的往事都化作了这冷清的秋意浓浓。谁来吹起箫声唤醒英雄的俗尘旧梦呢？

　　太常引

　　晚来风起撼花铃①，人在碧山亭。愁里不堪听，那更杂泉声雨声。

　　无凭踪迹，无聊心绪，谁说与多情。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

　　【注解】

　　①花铃：护花铃。古时系在花枝间用来惊吓鸟雀、保护花草小金铃。

　　【典评】

　　这首词抒发了词人的寂寥情绪：夜风吹来，护花铃轻摇，伫立于碧山亭中的孤独人听到了声响，还夹杂了雨声、泉声。挚友早已踪迹全无，无法找寻，还有谁能听明白我的心情呢？模糊不清的梦境或可解释，可那恼人声却又催人醒来。

　　没有可以将简单的哀愁写得动人心魄、循环往复，只有纳兰可以。这首词以抒怀描写心中那一点欲说还休的情绪，那些心事在词句间委婉流转，终于传唱世间。后人为其笑，为其哭，可真正明白个中含义的，只有纳兰自己。

　　深情的人，自然能写出深情的词句。这首词乍看是在描写春愁，寓情于景，在词中将心头哀伤的心事娓娓道来。“晚来风起撼花铃，人在碧山亭。”夜风吹凉，响起了护花铃铛，碧山亭中的人听见这铃声。远山间，一座小小亭中，立着一个忧愁悲苦的人，独自想着心事，突然听见风吹动铃铛，响起声音。如此孤寂的声音，简直比独立山间还要孤寂。

　　“愁里不堪听，那更杂、泉声雨声。”这是一句无可奈何的写实。这么大的世界，却找不到一处清静地。纳兰的才干无人能及，他的故事流传千古，可他不为所累，偏偏要遗世独立，可照此看来，他怎么才能独立？所谓的独立，只是出世者自说白话的一份慰藉。

　　这首词的上片描写了山间声响，下片开始了抒发对现实的情绪。“无凭踪迹，无聊心绪，谁说与多情。”究竟要对谁来倾诉自己的心声呢？“无聊心绪”，一个有旷世才识的词人，纯真而忧伤，正当风流倜傥时，心头却往事萦怀。

　　四犯令

　　麦浪翻晴风飐柳，已过伤春候①。因甚为他成僝僽②，毕竟是春拖逗③。

　　红药阑边携素手④，暖语浓于酒。盼到园花铺似绣，却更比春前瘦。

　　【注解】

　　①伤春，因春季来到而苦闷、忧郁。

　　②僝僽，悲伤、忧郁。

　　③拖逗，挑逗、引诱、勾引。

　　④红药，红芍药。素乎：洁白的，多用于形容女子的手。

　　【典评】

　　夏天来到，春季就要逝去了，他在为何烦恼？原来是仍怀着伤春愁绪，春愁挑逗。记得从前在芍药花下牵起你的手，那耳畔侬语更似美酒。终于盼来了繁花如锦的时候，但现在孤独的人却更加消瘦、憔悴了。

　　这首词也是这样，冰雪轻盈，娇羞宛然。尽管是描写春日风光，是一首伤春词，可词里流露出来的竟然是一幅生动的春归图。这并非凭空捏造，而是词人敏锐的感觉并捕捉到的美景。纳兰站在春日下，欣赏着这眼前的风光，咫尺天涯，唾手可得。

　　“麦浪翻晴风台柳，已过伤春候。”这首词与纳兰过去的伤春词别无二致，还是开篇点题，描写春光易逝带给他的迷离哀愁。开篇第一句就描绘出了一幅田园美景，麦浪翻滚，风吹拂晴空，云彩跟着麦浪一起游走，此处好像并不是为写愁而写，只是单纯地描绘这眼前美景。

　　接下来这一句可以想见纳兰心中的悲痛愁绪，“因甚为他成潺憾，毕竟是、春拖逗。”这么好的春光，为何还要悲伤呢，难道只是因为春光易逝吗？纳兰在这大好春光中，依然放不下心中的忧虑，究竟是何人令他如此幽思呢？

　　“红药阑边携素手，暖语浓于酒。”想起温暖的从前，曾经与爱人携手饮酒，在那红药花栏边低声软语。但现在，仍然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为何却物是人非，温存不在呢？

　　这句“却更比春前瘦”与李清照词的意境颇为相似。究竟是春瘦还是人瘦，唯有纳兰自己才明了。

　　添字采桑子

　　按此调《词律》不载，《词谱》有《促拍采桑子》，宇同句异。一本作《采花》。

　　闲愁似与斜阳约，红点苍苔①，蛱蝶飞回。又是梧桐新绿影，上阶来。

　　天涯望处音尘断②，花谢花开，懊恼离怀③。空压钿筐金线缕④，合欢鞋。

　　【注解】

　　①苍苔：青色的苔藓。

　　②音尘：书信，消息。

　　③懊恼离怀：心中的悔恨别离的情绪。

　　④钿筐：以金、银、贝等物装饰的筐。

　　【典评】

　　这首词抒发了纳兰的离愁别怨：似乎这悲愁是和夕阳约好的，每当心中满是悲苦时，夕阳就要西下，投下一抹最凄凉的斜影。那蛱蝶来来回回，最后落到了青苔上，而翠绿的梧桐树又映上了台阶。天涯已望断，可音信却依然杳杳无无期，怎教人不满心懊恼？打开螺钿筐，那双金缕绣成的鞋子还在，可那主人却不知去向何方了。

　　“红点苍苔。”青苔怎么会是红色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是“蛱蝶飞回”，才使得青翠上多了点点红花，犹如片片落红。

　　纳兰在上片结尾写道：“又是梧桐新绿影，上阶来。”单纯一写景，没有诉及自身感情，就连开篇时的闲愁都在这新绿景致里化解掉了。一丛绿荫跃上台阶，韵味而雅致。上片写景清丽绝尘，下片转而抒情，开始一句就是“天涯望处音尘断”，天涯都望断了，音信还遥遥无期，词人心中不禁地更愁了。

　　接下来“花谢花开，懊恼离怀”更表明了纳兰等待的焦急之情。几度花开花败，还未得到一丝半点回应。闲愁在此时再次喷涌而出，与开篇相比更加猛烈，让人读罢唏嘘不已。

　　心上人无法陪伴身旁，只好睹物思人了。打开箱子，又看到了那双金缕鞋，可它的主人却不知何方。纳兰以“空压钿筐金线缕，合欢鞋。”收尾，貌似一个爱情故事在最高潮时戛然而止，却引起了人们最无限的遐想。

　　寻芳草萧寺纪梦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①。薄嗔佯笑道②，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③。乍偎人一闪灯花坠④，却对着琉璃火⑤。

　　【注解】

　　①吟和：吟诗唱和。

　　②薄嗔：佯笑，假装嗔怒。

　　③准拟：准备，打算。晓钟：清晨的钟声。

　　④灯花：灯心燃烧时凝成的花状物。

　　⑤琉璃火：这里指琉璃灯，用玻璃制成的油灯，大多用在寺庙里。

　　【典评】

　　自古英雄出少年。清朝男儿的事业就是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奋勇杀敌。可纳兰偏就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的心中女儿般轻柔，就算他武艺高超，领有侍卫之职，在那毫无理想的仕途上也不见快乐半分。

　　纳兰的心是惨淡的。每一首旖旎词的背后都掩藏了他的惨淡心事，这首词为了纪梦而写，抒发了对恋人的怨离之情：如何度过这客宿山寺之夜？梦中和伊人相会，诗词唱和，假装嗔怪地说：“假如不是太过冷清悲凄，你愿意前来陪我吗？”可惜好梦来去匆匆，惊破晨霭的晓钟扰得美梦忽而醒来，灯花坠落，自己却孤对着琉璃灯，令人无限惆怅。

　　这首词的副标题是“萧寺纪梦”，所谓的萧寺就是指佛寺。纳兰寄宿在佛门圣地，度过了一个有梦的长夜，不禁心生感慨。

　　其实恋人在梦里的质问也是词人的扪心自问，假如自己不是太过孤寂，还会不会想起从前的恋人，和过去相恋时的美好情感？肯定不会，因为早已习惯了孤独陪伴在身边的日子，怎么还会去让自己再置身于想念里呢？“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可不容他细想，好梦难存，在钟声里，纳兰醒了，甚至来不及与恋人分离，就那么匆匆地醒来了。晨曦从窗口照进来，照亮了屋中的每一个角落，纳兰心里满是悔恨。

　　为什么这好梦就不能多停留片刻呢？难道世事都是这样吗？总是在最美的时候，便戛然而止，留给人们无尽幽思。“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无法在美梦中寻找慰藉，只能孤自一人在冰冷的现实里空对琉璃灯，看着灯花坠落，好像看着自己美好的从前凋零，心中无限凄惶。

　　菊花新送张见阳令江华①

　　愁绝行人天易暮②，行向鹧鸪声里住③，渺渺洞庭波，木叶下楚天何处？

　　折残杨柳应无数，趁离亭笛声吹度。有几个征鸿相伴也、送君南去。

　　【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