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素卷 我是人间惆怅客(7)

　　“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纳兰的白描写景，真实生动而富有画面感。而今就要分别，“愁”、“暗”、“风雨”这些字眼将气氛渲染得像极了氤氲的乌云，为不舍之情添了几许悲观。篇末一句“更那堪几处，金戈铁马，把凄凉助”不同于其他纳兰词，有一种雄浑苍凉的气魄，把国事和友情相融合，为这首词的境界提升了许多。

　　齐天乐 上元

　　阑珊火树鱼龙舞，望中宝钗楼①远。靺鞨余红②，琉璃剩碧③，待属花归缓缓。寒轻漏浅。正乍敛烟霏④，陨星⑤如箭。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

　　莫恨流年似水，恨消残蝶粉⑥，韶光⑦忒⑧贱。细语吹香，暗尘⑨笼鬓，都逐晓风零乱。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⑩，甚时重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

　　【注解】

　　①宝钗楼：唐宋时咸阳酒楼名，泛指酒馆歌楼。

　　②靺鞨余红：红，又称作芽，也就是红玛瑙。传说产自靺鞨国，因此得名。

　　③琉璃：一种用钠和铝的硅酸化合物烧制而成的釉料，常见的有金黄色和绿色两种，多加在黏土的外表，烧制成盆、缸、砖瓦等。

　　④烟霏：霏，飞扬的样子。烟雾缭绕。

　　⑤陨星：流星，代指绽放的烟花。

　　⑥蝶粉：蝶翅上的天生粉屑，唐人宫妆。

　　⑦韶光：韶，美。韶光就是美好的时光，唐宋词多指春光。

　　⑧忒：副词，太、过于。

　　⑨暗尘：积累的尘埃，前蜀薛昭蕴《小重山》词：“思君切，罗幌暗尘生。”

　　⑩纤纤：形容小巧或细长而柔美。此处代指心中思念的女子。

　　【典评】

　　“阑珊”一词经常出现在诗词中，有零落、将尽、消沉之意。开篇就点明了这首词的时间，上元节夜里火树鱼龙舞，好一派热闹景象，可前面加上“阑珊”二字后，更衬得纳兰心中的苦闷。可见，最孤独的事并非无人相伴，而是就算置身繁华中依然无法自拔。

　　“望中宝钗楼远。”适才喧闹无比的街市酒楼突然静下来，空荡荡的道路上似乎只剩下了纳兰的灵魂在游动。人去楼空后，悲伤加速度般来袭，可见纳兰的苦无人承担。

　　“靺鞨余红，琉璃剩碧，待属花归缓缓。”纳兰词总是那么唯美，就算哀伤的悼亡词也有着一番别致的美。闹市间点缀着无数花灯，远望时如同琉璃一样闪着点点星光，美丽万分。只是，这美丽的生命太过短暂，当深夜蜡烛燃尽时，便只剩下一堆尘土，像衰落后的花朵般令人哀怜。

　　“寒轻漏浅。正乍敛烟霏，陨星如箭。”纳兰极善起兴，看到那些美好的情节时，我们惊喜地慰藉着他已从伤痛中走出来，但笔锋一转时，那悲痛便比之前来得更猛烈了。

　　“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深夜时分，旧事如同一把无形的刀锋刺伤了他的心，灯影摇晃，似一双莲花，情更难断，爱更难了。

　　“莫恨流年似水，恨消残蝶粉，韶光忒贱。”这一句将纳兰心中矛盾的苦楚刻画得淋漓尽致，别怨流水般消逝的时光，只恨那薄凉的蝶粉，太过轻佻的春光。可这也并非纳兰的真实心意，他的自嘲和感慨都是在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而对象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纳兰在末尾处流露出了无可奈何的期盼之情，此生已经无法改变，只盼着来生何时重逢。月亮不解风情，偏偏在伤心时洒下圆满的光华，更为纳兰添了许多悲痛。

　　齐天乐 洗妆台怀旧①

　　六宫②佳丽谁曾见，层台尚临芳渚③。露脚斜飞④，虹腰欲断，荷叶未收残雨。添妆何处，试问取雕笼⑤，雪衣分付⑥。一镜空濛，鸳鸯拂破白去。

　　相传内家结束，有帕装孤稳，靴缝女古⑦。冷艳全消，苍苔玉匣⑧，翻出十眉遗谱⑨。人间朝暮。看胭粉亭西，几堆尘土。只有花铃⑩，绾风深夜语。

　　【注解】

　　①洗妆台：指金章宗为李妃而建造的梳妆楼，在现北京北海琼华岛上，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将之称作“广寒之殿”，现已不存。晚明王圻《稗史汇编·地理门·郡邑》道：“琼花岛梳妆台皆金故物也……妆台则章宗所营，以备李妃行园而添妆者。”其自注云：“都人讹为萧太后梳妆楼。”人们误认为是辽萧太后的梳妆搂，所以有很多人讹而咏之，本词也是如此。

　　②六宫：为古代皇后的寝宫，正寝一，燕寝五，合为六宫。《札记·昏义》：“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郑玄注：“天子六寝，而六宫在后，六官在前，所以承副施外内之政也。”因此后世用以代指后妃或者其居住之地。佳丽：容貌美丽的女子。

　　③层台：有台阶的高台。芳渚：生长着美丽花朵的水边。

　　④露脚：露珠。宋周邦彦《早梅芳·牵情》词：“河阴高转，露脚斜飞夜将晓。”虹腰：本意彩虹的中部，此处指虹桥，拱桥，指现北海太液池之永安桥。

　　⑤雕笼：指雕刻精美的鸟笼，喻指笼中鸟。

　　⑥雪衣：雪白色的羽毛，泛指某些长有白色羽毛的鸟类，此处是指白鹦鹉。《太平御览》卷九二四引唐郑处诲《明皇杂录》：“开元中，岭南献白鹦鹉，养之宫中……忽一日，飞上贵妃镜台，语曰：‘雪衣娘昨夜梦为鸷鸟所搏，将尽于此乎！”’

　　⑦内家：指皇宫宫廷，或者指太监和宫女。装：也就是帕服，为盛服。孤稳丹语的音译。女古：金、黄金，也是古代契丹语的音译。

　　⑧冷艳：本意是形容花耐冷而美艳，也喻指耐冷而美艳的花或者人。玉匣：玉石打造或饰有玉石的匣子，也指精致的匣子，汉代帝王葬饰，也赐予近臣表示礼待，是为“金缕玉匣”。

　　⑨十眉遗谱：十种不同的美女眉型画图，即《十眉图》，为唐玄宗令画工所绘。唐张泌《妆楼记·十眉图》：“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横云、针月，皆其名。”

　　⑩花铃：即护花铃，是古时一种系在花枝间的小金铃，鸟雀飞来时铃铛声响起，将鸟惊走。

　　【典评】

　　实际上这首词就是一个误会。

　　古人热衷于登高悼古，感慨前人事迹，转而抒发个人的情绪与抱负，比如说苏东坡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红楼梦》第五十一回中薛宝琴以所游历过的古迹为题写下了十首怀古诗，更说明了古人的这个喜好。

　　纳兰性德看到的这座梳妆楼，在今北京北海琼华岛上，是金章宗为李妃而建造。只是无法考证是什么原因导致纳兰性德那个时代的人们全认为那是辽萧太后的梳妆楼，许多人都曾写下了凭吊词，纳兰性德的这首《齐天乐》也为此而诵，所以后世评价这首词是个最美丽的误会。

　　杨家将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所以大家也非常熟悉萧太后。萧太后，名绰，小字燕燕，是辽景宗耶律贤的皇后，辽北院枢密使兼北府宰相萧思温之女，历史上被称为“承天太后”，是辽史上著名的女政治家、军事家。萧太后胆识过人，在军事方面有着出众的才华气魄，曾经亲率大军荡平北宋部队，生擒大将杨业。可见萧太后为辽朝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以纳兰性德的本心来说，他借这首词感慨辽太后旧事，抒发引古为鉴之意：从前那六宫里的尊贵皇后妃嫔早就逝去了，谁曾见到过呢？现在只残存下这太液池畔高高的楼台。露珠斜飞，虹桥中断，连连的荷叶上还沾着一些雨水，雾蒙蒙，更为怅惘的心添了几许哀愁。添妆何处？恐怕只有那笼中鹦鹉才明了。一泓碧水空荡荡的，只有鸳鸯在此嬉戏着。辽代后宫不再采用汉家宫中装束，而是以玉饰首，以金饰足。只是现在繁华褪去，玉匣也生出了苍苔，又翻开唐代《十眉图》时，朝夕之间人间已经变了容颜，曾经的胭粉亭早已积满了风尘，只剩下护花铃还在深夜风雨中摇曳作响。

　　齐天乐 塞外七夕①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②又迎河鼓③。清漏④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⑤。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

　　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连理千化，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⑥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⑦啼曙。令夜天孙⑧，笑人愁似许。

　　【注解】

　　①七夕：农历七月七日。《荆楚岁时记》：“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七夕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淮南子》：“乌鹊填河以成桥而渡织女。”

　　②星桥：由星辰组成的桥，喻指神话中的鹊桥。北周庾信《舟中望月》诗：“天汉看珠蚌，星桥似桂花。”

　　③河鼓：星名，属牛宿，在牵牛之北，一说就是牵午。《史记·天官书》：“牵牛为牺牲。

　　其北河鼓，河鼓大星，上将；左右，左右将。”司马贞索隐引孙炎曰：“河鼓之旗十二星，在牵牛北。或名河鼓为牵牛也。”《尔雅·释天》：“何鼓谓之牵牛。”

　　④清漏：漏，古代一种计时工具，此处是指清晰的滴漏声。

　　⑤金风玉露：秋风与白露，也用来借指秋天。秦少游《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⑥羁栖：滞留他乡。

　　⑦冷香：指清香之花或者花朵、水果的香味，后用于代指女子。清侯方域《梅宣城诗序》：“‘昔年别君秦淮楼，冷香摇落桂华秋。’冷香者，余栖金陵所狭斜游者也。”

　　⑧天孙：即织女星。《史记·天官书》：“河鼓大星，……其北织女。织女者，天孙也。”司马贞索隐：“荆州占云：织女，一名天女，天子女也。”

　　【典评】

　　这首咏七夕的词大约作于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当时纳兰身为三等侍卫，第一次扈从巡游塞外，所以无法在七夕时节与爱妻共度佳节。生性多愁善感的纳兰遂写下这首词，用于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与相思之情。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词人在开篇便直入主题。白狼河的秋总是来得早一些，牛郎织女又到了相聚的时间，可自己却远离爱妻，滞留在恶风横袭的塞外。强烈的对比使纳兰的内心弥漫着悲苦之情，“两眉愁聚”。

　　接着词人描绘了一幅牛郎织女相会的情景。前人的诗词也曾出现过“金风玉露”，秦观的《鹊桥仙》里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句子，李商隐《辛未七夕》中也写道“由来碧浪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此处纳兰的运用使得全词呈现出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上片的最后五句词人转向自己，就连无法厮守的神仙都相聚了，自己却只能孤苦一人。“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纳兰盼望着来年的春天可以踏上归路，与爱妻相见后诉说衷肠。但多愁善感如斯，纳兰又觉得只怕是真正相逢之时却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相顾无言。

　　下片的首句“人间别离无数”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是纳兰对自己的安慰，这人间的别离不单只有我一人，可接下来又描述了七夕时吃瓜果的习俗，更反衬出了他内心的悲凉。

　　“相思一叶”化用红叶题诗的典故，这个典故有着不同版本，最常见的是唐范摅《云溪友议》中所记载的：“宣宗时，舍人卢渥偶临御沟，得一红叶，上题绝句——首，后帝出宫人，其归渥者，恰为题叶之人。”可见此时的纳兰悲观之极，他偏执地认为如同连理枝那般恩爱的夫妻，就好像红叶题诗那样的佳缘无非是个传说罢了，随风吹散，不可捉摸。

　　全词以牛郎织女相聚而结尾，更是将人间的相聚无期渲染得无比愁苦。

　　瑞鹤仙

　　丙辰生日自寿。起用《弹指词》句，并呈见阳①。

　　马齿加长矣②，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拚③尊前杯酒，一生长醉。残阳影里，问归鸿④、归来也未？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⑤。

　　无寐。宿酲犹在⑥。小玉来言⑦，日高花睡。明月阑干，曾说与、应须记。是蛾眉⑧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叹光阴、老我无能，长歌而已。

　　【注解】

　　①丙辰：康熙十五年，此年纳兰性德二十二岁。《弹指词》：指顾贞观《弹指词》（金缕曲·丙午生日自寿）。见阳：即张见阳，。

　　②马齿加长：马的牙齿，寓指年龄的增长，此处是纳兰谦称自己虚度时光。《梁传·僖公二年》：“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日：‘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

　　③拚：甘愿。

　　④归鸿：归来的大雁，此处寓指离人归来。

　　⑤冷眼：淡定、理智的态度。华亭鹤唳：华亭谷的鹤叫声，表示对过去生活的留恋。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华亭在现上海松江西，陆机在吴亡入洛以前经常和弟弟在华亭墅中云游。后人用“华亭鹤唳”作为慨叹生平、悔入仕途之典。

　　⑥宿酲：宿醉，三国魏徐干《情诗》：“忧思连相属，中心如宿酲。”

　　⑦小玉：是神话传说里仙人侍女的名字，泛指侍女。

　　⑧蛾眉：本意是美人的秀眉，后用于代指美女，此处是指出众的才情。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典评】

　　比起“性德”，我更加喜欢“容若”这个名字。容若二字出自《荀子》：“君子…恭敬谨慎而容。”是朱彝尊在他成人礼时为他而取的字。许多人说，纳兰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幅最美的画，更何况他的文辞呢？

　　纳兰在自己二十二岁生日时作下这首词，用以抒怀自寿。通读全篇，基调低沉，尽管全词并未像他的悼亡词一样频繁地出现“哀”、“愁”等消极字眼，可依然流露出了对往事的追思以及对未来的怅惘之情。

　　开篇即感慨岁月荏苒，白驹过隙，而自己仍然碌碌无为。谦虚也好，自嘲也罢，都表明了纳兰对自己现状的不满之情，无法实现心中理想的愤懑之情跃然纸上。接着转而抒发了自己不求功名利禄之心，只想追随自己最真实的心意，随缘而适。此处有与好友张见阳共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