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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大雨,卡车沿着一带山根奔驰。车上也没有篷布,一簇人挤在一起,披着漏水的雨衣。雨太大了,浇得人不敢抬起头来,只有把头低下去忍受着,谁晓得这场雨要继续多久呢?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紧咬着嘴唇,显然她的背上在流水,这使她很难堪,身子逐渐地失去了温暖,开始打战。她撑着劲,一直看着前面,盯住车灯照到的地方。雨丝像粗粗的玻璃管,斜斜地射下来。四处什么也看不见,黑黑的一片,好像汽车钻在一个黑洞里,而这个洞是没有尽头的。在车灯所照到的地方,显出奇妙的景致:一会儿伸出一枝鲜红的枫叶,细细的叶柄上带着一个五角星,被雨丝打得摇摆;一会儿又出现几棵小橡树,橡树叶在秋天变成紫色的、黄色的,紧密地簇在一起,被雨洗得发亮;一会儿,又出现一团小松,翠绿色带水的叶子像一簇簇的针。尔后又是一堆野玫瑰,一簇小野菊,金盏花,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它们好像突然跑到路上来的,在灯光下眯着眼,是那样的媚人,比平时所看到的不知要鲜艳多少倍。难道这前面就是战争吗?朝鲜的秋天原来是如此的美丽。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依然望着车灯前面的景致:雨丝、花丛和树丛。谁也没想到这会是王淑琴,她为什么这样匆忙地到前方来?而且也没有写信通知尚志英一声。

  尚志英走的那天夜里,王淑琴就没有躺下睡觉,虽然离天明还有六个钟头,她就这样木木地坐在床上,肩膀下垂着,两手夹在膝缝中间,睁着凝呆的大眼,盯住门上坎。往常尚志英出入,他的头离门上坎只差一寸,她就看着那一寸的地方。神情既不是愉快也不是悲伤,而是焦急和想念。战争把他们撕成了两半,打乱了平静幸福的生活。尔后的一个月,她都是这样过的,思想像乱麻一样,扯了多少根丝,又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多少事情都牵连着她,和她有切身的关系:朝鲜战事正紧,敌人连连发动攻势;美国破坏着停战谈判;尚志英没有信来……她给尚志英发了一封信,是托人带的,可是信刚发出,她的主意改变了。原来她计划到十个月给孩子断奶,现在不行了,要六个月给孩子断奶,她要到前方去。这决定是果断的坚决的,虽然也有过动摇,但没有改变她的决心。

  断奶是个很大的问题,孩子要闹,她的奶涨得又痛,尤其是夜里,孩子哭得很凶,王淑琴起来抱着他,在地上走着,孩子哭,她也哭。做噩梦,要不就是彻夜的睡不着想尚志英,想着炮火连天的朝鲜战场。她从来都是愉愉快快地过的,现在却不能了。孩子在梦中还是抽涕,不安,她搂着孩子,不叫他单独睡一个小床了,和妈妈睡在一起,因为就要离开了。叫毛毛枕着她的胳膊,把他的小脚放到她身上,这时她心里是又甜、又酸、又苦啊!舍不得离开:“毛毛,要是能行的话,妈妈一定抱你去找爸爸。”

  王淑琴把毛毛给她妈妈抱去,连孩子用的一切东西,都交给妈妈,她留下孩子穿的第一件小汗衫,是用很软的布做的,现在还带着那吃奶孩子的气息,还留了他第一双小鞋子,带在自己身边,这是作为纪念的,准备带到朝鲜见了尚志英叫他看。

  妈妈不同意她去,说:“你疯了,把孩子丢下……”老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满脸都成了皱纹。王淑琴是她最小的女儿,所以特别爱她。

  王淑琴什么也没说,只请妈妈原谅她。

  “平安了再去不行吗?”

  王淑琴说:“我得去工作,我们一个单位都走了,就是打仗才需要人呀!”她安慰妈妈说:“孩子交给你比我自己带着还放心……”

  妈妈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含泪望着女儿,这是她生的孩子吗?多么听话温存的姑娘,现在却成了这样……

  “我是不放心你呀!”

  “放心吧!妈,不怕。”

  从母亲这里离开,王淑琴是咬了牙的,硬着头皮走出来。真难说她是什么心情:刚毅、坚决、兴奋?又不完全是那样。心痛孩子,这一场离别使她同样的痛苦。又是希望,又是害怕,希望战争结束,一家人团聚。又害怕这次的分离……也可能再见不上面了。因为这是战争啊!那边见了尚志英,这边撇了孩子,也可能见不着尚志英。但是她要工作,这一点支持了她,争取战争的胜利,哪怕她是一个很渺小的人,但总有她一分力量啊!

  一整天她都在办理手续。从这里到朝鲜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这是一个方便的条件,可是到处都受到阻碍。转青年团的关系,开介绍信,开通行证……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办妥。

  事情办妥了,王淑琴疲倦透了,跑回家向母亲告别,一进门就抱起孩子来,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越亲孩子越哭得厉害,但又不敢叫孩子看见眼泪。

  妈妈一边哭,一边骂着:“我想着把你嫁出去我就省心了,现在就你叫我最操心……美国鬼子杀千刀的,多会儿把他们一个个都叫雷劈了……”骂完又带着教训的口气说:“睡会儿吧!还要赶路呢!”

  王淑琴心里早想好了,现在不睡,抱着孩子玩,等晚上到火车上再睡。这一刻是最难得了,睡着过去多可惜呀!当孩子睡着的时候,她又给他赶做了一件小花衣服。总觉得对不起孩子,丢下他不管了,没有尽到当妈妈的责任,愿意尽量多做点事,好像赎罪似的。

  一边做着活一边看周围的东西,干净的房子,粉刷的白白的,暖和的炕,厚厚的被褥。所有周围的一切,她都看过了,这些东西散发着亲热的气息。从前只平平淡淡的过着,不注意这一切,现在连墙角上的灰尘,小蛛网都可爱了。而她就要离开这一切,战争像一把大钳子,把她从这里一下子拔走了。

  火车开动,黎明,大地清新而凉爽、多露。

  王淑琴本来什么都不打算想,坐在火车上可以安心地睡觉了,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也不想给尚志英写信,反正到前方会见到的,信没有她走得快,所以没有事情好做。但她睡不着,用头抵住凉凉的玻璃窗向外面看着。又想起她的孩子,粉红的小脸、小手、小脚,两个月就会笑了,吃奶的时候,他总是扳着自己的小脚,一边吃,一边玩,睁着两只小黑眼睛看着妈妈,总是笑着,用小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

  火车开得快了,她的心情也激动起来了,思想也跟着眼前奔跑着的大地、丛林、村庄展开了。广大无边的土地,黑压压的树林,村镇,她看到远处村庄在移动,好像要在前面把火车挡住,又像和火车赛跑,跑得很快。火车也加快了速度,尔后追上了那座村庄。那村庄停住,站在火车路边,忽然涨大起来,房子、门、窗格、院子里的一切:犁、扫帚、大车、牲口粪堆、人的活动,都看清了,刚要仔细地看,那村庄刷的一声,从火车边跑掉了。前面的村庄和大地又旋转起来。火车吼叫着,冒着黑烟。南满的辽阔的草原,树立着一棵棵高压线的铁塔。前面一片红色的房子,那是工人住宅。一边有很多的烟囱,冒着烟。有一列马车在南面和火车并行着,载着那样多东西,据说这些都是抗美援朝的大车。又看到一个集市,很多牲口,很多的人,好像挤在一个地方不动。忽然集市的尽头,王淑琴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挨得很近,一边说话,一边在低着头笑。女的穿着蓝花白底的衣服,短发,用一根浅绿色的绸带代替了发针,结在头上,长得很漂亮。男的是一个黑眉毛大眼睛的小伙子,一脸调皮的样子,但很可爱。她的经验告诉她:这一对已经在爱上了,或者在私下计划什么时候结婚呢!集市的中心,女人们都穿的花衣服,至少要穿一双粉红色的袜子,而且把裤筒吊得高高的,叫人们看她的腿和脚。有的一对对的在街上走着,亲热的样子好像周围的人都不在了。

  王淑琴的心跳起来,这繁华的集市,富饶的土地,人们的幸福和爱情……这就是她的祖国,这一切是那样地紧连着她的心啊!于是又想起她的尚志英来……

  她早就看中尚志英了,但她不敢说:“我爱你。”害怕一个女孩子说出自己爱谁,假如人家不爱她呢?那多难为情,可是总有一种东西冲撞着她……

  有一天晚上,星期六看电影他们坐在一起,王淑琴看到他就感到像驾云一样,尚志英的胳膊挨着她,她的脸在发烧。在灯光下看到她是那样的美丽,好像两朵红霞笼在她的面颊上。

  当电影放完了的时候,尚志英说:“不如出去转一转……”

  王淑琴的眼睛活泛起来。像墨晶一样的闪亮。他们走出去,向那灯光稀少的地方走。外面异常的清凉,街上的树木都发芽了,一簇簇小叶聚在枝头,也像在谈心。跳舞的音乐不时从这里、那里播送到街上来。美丽的星期六的夜晚啊!这一晚对他们更是不同。

  走了一段路,两个人沉默着,挨得这样近,倒把人禁住了。王淑琴从前只叫“团长”,现在叫不出口了。可是她怎么好叫一声“尚志英”呢?难道就这样平淡吗?她平时想的多么热烈,亲密,现在为什么倒这样冷淡呢?如果仔细地听一听两个人的呼吸都不正常了,短而急促。只是谁也没能打破这种沉默。一直走出郊外了。

  尚志英触着她的肩膀。王淑琴放慢了脚步,他们的手碰在一起,被尚志英抓住了,用力握着。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抱住她激动地问:“你愿意吗?”

  王淑琴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她气都喘不上来了,眯着眼笑着。

  结婚的那天晚上,她止不住地流出了眼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极度的兴奋吗?这是她新生活的开始,她是尚志英的妻子了。她那样大胆地答应了一个男人,决定了自己终身大事。啊!如果在她面前展开的生活并不美满呢?自己太轻易相信一个人了吗?什么使她这样大胆呢?就因为她太爱尚志英了。他作过战,在枪炮底下爬来爬去,他的心和感情都经过了考验了。她并不是动摇,而是爱得更深了。“我不是难过,是高兴的哭了。我想,从前咱们一点也不认识,忽然一下子到了一块儿,干什么都在一块儿,要生活一辈子,成了最亲近的人了……”

  他们幸福地谈着将来,夜安静地过着。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孩子呢?”她问。

  “你知道我喜欢孩子吗?”

  “我知道,人家都说你喜欢孩子,孩子也都要你……”

  “我也不知道。”尚志英说。

  王淑琴说:“男人们大概都喜欢孩子。”

  “你不喜欢吗?”

  王淑琴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孩子会麻烦人,把什么都弄坏了,弄得天翻地覆的,我怕管不了……”

  尚志英说:“那是小事,孩子是我们的希望,我们老了,孩子们起来了,一二十岁的青年小伙子,接了我们的班。这批新的人,他们会建成共产主义社会,没有他们能谈到什么呢?”

  现在,孩子还没有长成,刚开始建设,敌人又来了……

  在安东办事处的冷清的大房子里,王淑琴等了两个钟头。人们出来进去地走着,没有人来和她说话,但是有很多人都注意她。有一个人在办公室门口立了一会,望着她,像是要和她谈话的意思。后来那人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一转身又走了。隔壁的那间房子在小声地说什么,有时可以听到几句。

  “这女人长得很漂亮,干什么的?”

  “不知道,你去问问。”

  “我是干什么吃的?又不是干部科长。”

  一会儿走来一个人,立到王淑琴的对面,爽直地向她问道:“家属?”

  王淑琴很不高兴地答他:“工作人员。”她说明了自己单位的番号。

  那人摇摇头说:“不行,你们部队正在行军,你先在这里住下吧!给你找一间房子……”

  王淑琴说:“我并不是来住招待所的。”

  那人又说:“部队连天连夜往前边赶,马上就要和敌人接触了……”

  王淑琴说:“我就为这才去的,要是住招待所的话,我可以在家里住。要是你们不负责办出国手续,我也不来找你们……”她准备坚持到底。

  晚饭以前,卡车弄好了。

  有一个小鬼,从办公室的另一间走出来,有人把他带到这辆卡车上。他拖着一个小背包,爬上去。王淑琴腾开·个地方,叫他坐在自己身边。汽车开出了安东,奔上鸭绿江大桥。

  鸭绿江水在桥下流着。一会儿,桥留在后面了,汽车奔驰在朝鲜丘陵起伏的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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