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唐仲勋异常焦虑，他真想连机子带电池一下搬起来照着敌人头顶上狠命地砸下去，最后他终于慢慢地放下。联络断了，他这一班人像一个孤儿一样，和整个阵地隔锺了。尘土和烟织成了可怕的云雾压在人们头顶上。他可以丢开阵地不管吗？没有到接防的日期，他请示过，电线断了没接到作战命令，他可以什么责任都不负……他下定决心：绝不能丢掉阵地，看着人民军挨打不管，让敌人前进一步……他唐仲勋可以死去，那是没有关系的，他不能放敌人进来，与其丢了再夺回来，不如不丢给敌人。他提起自动枪，把人们召集起来说：“同志们，干吧！”

　　向主阵地发了信号，把副班长的自动枪和弹盘交给姜万杰。

　　姜万杰欢喜若狂，可有机会打击敌人了。刚一上阵地来的时候，他觉得有些怕，心神不安，但想到他的申请书，姜万杰一下就镇定下来了。他又遇见了廉金泰，看到廉金泰战斗下来之后的神情，那么沉着，不在乎，他羡慕他，于是他那么渴望着作战。一旦听到班长说：“干。”他什么都忘了，他并不知道电线断了，以为是接到了作战的命令。他趴下来就射击，自动枪颤抖着，吐出连珠的火弹。敌人逼得太近了，每一次射出去都有敌人倒下。

　　廉金泰心情沉重。李永和的重伤对他简直是沉重的打击，想到他们一起战斗着的日子，大胆无畏的李永和，多么生动活泼的战士，不知道害怕，不知道疲乏，永远是那么热情的领受战斗任务……又一个得力的助手离开他身边了，一边想着，一边换上一个弹盘，看到唐仲勋爬来，到了他跟前，廉金泰说：“不要这样多人在阵地上，以免遭受伤亡！”说罢又射击起来。敌人正向他这里拥来。

　　唐仲勋爬到姜万杰跟前问道：“怎么样？心里有点底了吗？”

　　从他们参加战斗已经打退了敌人两次冲锋了，敌人并不顽强，一碰到枪响就往后退下去，这对于初次作战的人是很大的鼓励。姜万杰说：“有了一点了！”

　　唐仲勋挨近他，低声说：“我们还没有接到命令，电线断了。”

　　姜万杰从班长话里知道这情况是严重了。想了一下说：“连长不会责备我们的。”

　　唐仲勋说：“责备也不怕，我们为阵地负责。”最后说：“你留下来，我留下来，叫别人都到掩蔽部里去。”

　　姜万杰希望班长挨他待一会儿，唐仲勋没有注意这一点，又爬走了。姜万杰又压上了弹盘，把一切都整理得顺手一些了，感到班长对自己的信任，大胆地依靠他，他真是感激极了，无论如何他要努力。

　　最后一次攻击，持续的时间最长，敌人上来一个团。换弹盘的工夫，敌人的火力展开，压得姜万杰抬不起头来了。这时敌人投上一个手榴弹来，落在姜万杰身边冒着烟。廉金泰看见，一排自动枪弹，把敌人扫倒几个，扑上去拾起那就要爆炸的手榴弹，又给敌人投回去，大叫着：“用手榴弹打！”他是提醒姜万杰。姜万杰投出了一颗反坦克用的手雷。廉金泰一下子把姜万杰按倒，手雷威力很大，把一排左右的敌人都炸倒了。姜万杰感到地把他的胸口震了一下，但他心里真高兴。廉金泰又跑回自己的工事边，敌人已经从这里往上爬，他一排自动枪弹扫过去把第一个敌人打倒。

　　唐仲勋把掩蔽部里收留起来的人都带出来，参加战斗。双方都是短促的自动枪火力，敌人的炮和重机关枪都用不上了，这样敌人在地形上就占了劣势，我军迫击炮弹正在敌人进攻的人群里爆炸。

　　整整战斗了一天，太阳已经偏西了。但人们看不见天日，只是从敌人攻击的动作上，从敌人炮火上看出了他们疲乏的样子。

　　廉金泰郁郁不乐，又坐到李永和跟前。心想：“明天怎么办？”唐仲勋这一天真是战战兢兢，他想：“往后就会好了。”姜万杰是兴奋，他真正参加了战斗，而且打退了敌人。

　　天黑，后面来了担架。唐仲勋把担架领到李永和跟前，李永和抓住廉金泰，廉金泰抱起李永和来说：“李永和！说多少话也不如赶快把你送走。不要难过，多会儿没有战争，也就没有这些了。负伤痛苦，分离更痛苦，我们会再见的。”

　　送走李永和之后，就抬两个牺牲的同志，唐仲勋把副班长抬上担架，放正了他的头说：“同志，应当就埋在这阵地上，叫你看着我们怎么作战，我们给你报仇，对得起你。”

　　阵地上的人们坐着，谁也不愿意打破沉寂，好久的这样待着，好像人们都怕互相扰乱了谁的心事，但这种沉默是难以忍受的。廉金泰想念着朴金玉，姜万杰挨近廉金泰，他们靠着肩坐着，吸烟。当敌人不来进攻，人们又修补了工事之后的这一刹那的安静，好像从肩上掀去了一万斤重的担子。姜万杰说：“多巧啊！没想到会碰到你，又是在一个阵地上。”

　　廉金泰说：“她从没有说过她的苦处。”

　　姜万杰说：“那是我们第一次住房子，联络员告诉我们说：这是人民军家属，你知道，我们祖国军人家属是最光荣的，最受尊敬的。我们本来打算在外边住，谁知她什么都给收拾好了。她谈到你，我们问你叫什么？她说叫廉金泰，把番号都告诉我们了，她说也许在前面会遇到你。夜里她看我们都睡下，把我们鞋子都烤干了。那鞋我真不忍心穿，一穿马上就又湿了。鞋虽说很快就湿了，可是我们的心……她送我们出来，我们者5掉了眼泪了。”

　　王坤说：“姜万杰，你不说实话，你为什么骗同志，不告诉他说孩子病了。”

　　姜万杰瞪他一眼，马上解释说：“是的，我想用不着说，他已经好了，就是普普通通的痢疾。”姚清林说：“小队长同志，我们都喜欢你的孩子，真懂事。那天姜万杰一夜都没有睡，给你的小孩吃了药，四个钟头吃一次，他掌握着时间，到连部去看表，惊醒了我们指导员，也跟来了。”

　　姜万杰不好意思起来，垂着眼皮。廉金泰抓住姜万杰，用感激的眼看着对方，手直颤抖，眼里湿润了。

　　姜万杰说：“你不要操心，她们都好了，孩子已经好了，我们给留下了药。”

　　这时他们挤得更紧了。一天的炮火冲杀过去之后，来了突然的冷静。人们回味着这一天的战斗。死去的同志，他们不再在人世了。打到最紧张的时候，人们倒是无所谓的，很少想到什么。但当那凶杀的怒火静下去之后，人们的心又回到了平静的境地，姜万杰老是想着廉金泰，敌人打在他身边的那颗手榴弹，眼看就要爆炸呀！他自己还没有发觉，亏了廉金泰看见，又给敌人投回去，还用侧射支援他，一面射击一面向他这里看，怕他受了伤。姜万杰心里感激他，他想：仗打完了之后都活着，谁也不要死，活到胜利！他要邀请廉金泰和朴金玉到他的家里去，到那太平原上去逛逛，给他们吃家乡的东西，包饺子，或者是软米的枣糕，杀一只鸡子。吃完了到果园里去玩，那里到处是果园，秋天果子熟了，要不就是春天去，到河边去玩。他又想起小凤，见了面给她介绍：“我们在一块很小的阵地上，有一块院子那么大的地方，一块儿打了四天四夜。”在这阵地上待上一小时，那种感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廉金泰细声地唱起“多拉荠”来，这是朴金玉最爱唱的曲子。

　　……多拉荠，多拉荠…………今天不再饿肚肠。累的我的腰儿像断了一样。唱完又重复着，他似乎已经不是在唱，而是回味着那种生活。忽然他转过身来说：“姜万杰，到那时候我非留住你们不可，再住到我家里，我们一块儿过一个美好的春天，我们这里的春天：黾最好的时候，遍地是鲜花。叫朴金玉给我们做下干粮，咱们一起到金刚山上去。”炮火又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