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二天晚上，姜万杰被叫到连部，通知他领新战士来，他真高兴，王坤又回到班里来了，马德明也会打仗了，现在又要补充新人，他要领着一班人作战了。一进连长的掩蔽部他愣住了，真叫他吃了一惊，在好多新战士里，看到他从前那么讨厌的人——李小吾。李小吾也认出了姜万杰。

　　“是你，李小吾？”姜万杰忘了一切旧日的嫌恶，只有一个简单的概念，这是从祖国来的人，又是从他的家乡来的，那是他每天都想念着的地方。他挤过去拉住李小吾，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什么时候离开家的，唔？”

　　“后方抗美援朝运动可热火了。……”

　　李小吾感到不自然，无话可说。

　　尚志林说：“你们是一个村子的吗？那更好了。姜万杰，李小吾就到你们班去，你要好好照顾他。”转过来对李小吾说：“这是你们班长。”两个年轻人的脸都红了一下，李小吾的脸红得更厉害。

　　姜万杰想从李小吾嘴里听到一些小凤的情形，可是他没有勇气开口，希望李小吾主动地告诉他，但李小吾一字不提，因为这里有一段事情。

　　从姜万杰走了以后，村子里一下子冷起来，年轻人的心都到了朝鲜去了，尤其是小凤。在他走后的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上来，一股阳光从一个破了的窗孔射进来，像一条红色的细线，衬的整个屋子里其他的地方都成了粉红色了。这光一直照到一面带花的镜子上，又从镜子里反射到小凤的脸颊上。她的脸颊是红润的，也因为是刚睡醒。阳光在她的脸上舐着，一会又移到眼边，照亮了她的眼睛，眼珠像一汪深深的潭水，黑里带点蓝色，睫毛向上翘起，密丛丛的栽在眼皮上。她对着镜子拢了一下鬓角，露出她平光的额。多漂亮啊，仔细的对自己欣赏了一会儿，突然感到这一切都没有意思起来，草草地处理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小凤对什么都表示冷漠了，把一股火热的感情压到心底下藏起来了，很少和别人说笑话，做起事来也是沉默着。

　　谁也不知道小凤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和姜万杰的关系很少有人知道，只晓得姜万杰看上了她，他们分离前那一晚上的事情谁都不知道，左祖明也不知道。可也没有看见小凤和另外的人亲近，别人和她谈话都是正当的工作上的往来。

　　姜万杰是六月离开家的，庄稼正在茂盛的时候，落雨之后，长得飞快，玉蜀黍很快就吐了穗子。谷子、高粱、豆子都长得很好，肥厚的叶子在太阳下闪着绿油油的光。一块接着一块地铺展开，一直铺到天边，望不到边际。清晨，每个叶子尖上都挂着一颗露珠，充满着养分的玉蜀黍秆子，下面滋生着很多的须根，根子的尖头是紫色的，挂着一滴露水似的甜浆。当太阳上升到中午的时候，就能听到哗哗吧吧地响，好像庄稼在伸展自己的关节。地里蒸热，正是这些青苗上长的时候。

　　晚间，庄稼像一片无边的黑海，一起一伏地鼓动着波浪，被风吹得瑟瑟的响。满天星斗，晴空里有一闪闪的白光。老年人说：这是下露水。人们在街上说笑、闲谈，谈些生活琐事。年轻人聚在一起，吹着竹笛，唱着小曲子，评论着哪家姑娘长的漂亮和衣服的样子，没有约束地乱谈着。只有小凤是冷清的，没有着落，谁能和她说两句知心话呢？她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小季，是个爱说爱笑的姑娘，可是只能和她说一些表面的话，还有那么多不可告人的话向谁说呢？最近小季看上了左祖明，也没有心思和小凤来玩了。左祖明又很忙……

　　一天晚上，闷热，人们都挤到一棵老槐树下面。青年团村支部书记左祖明拿着报纸来给人们读报。

　　是抗美援朝总会的号召：

　　“中国人民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运动，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勇士们在反侵略前线的胜利战争，给了美国侵略者以沉痛的打击，使他们不能不承认‘朝鲜战争是无底洞’，因而产生了和平解决朝鲜问题的可能性，现在美方已经接受苏联驻联合国代表马立克六月二十三日关于和平解决朝鲜问题的建议。并接受了金日成将军、彭德怀将军所提出的关于举行停战谈判的时间和地点，准备于七月十三日到十五日在朝鲜‘三八线’上的开城举行谈判。……”

　　人群里起了一阵杂乱的低语，有个别人鼓掌，有人在打哨子。年老的人祷告着：

　　“天爷！快和平了吧！”

　　“这下子打得他听话了。”

　　小凤从左祖明那里知道姜万杰他们还没有出国，在什么地方训练，训练好了就要开上朝鲜。她多希望和平了啊！真的和平是有了眉目了吗？

　　有人喊道：“静一静吧，说不定呢！读完了吗，接着念下去吧！”

　　左祖明并没有给这掌声震动，继续读下去。

　　“我们中国人民是历来主张和平解决朝鲜问题的，正是为了实现这个主张，我们才坚决地抗美援朝。目前停战谈判虽然有了可能性，还没有成为事实，今天朝鲜战争还没有停止，朝鲜问题还没有解决。……”

　　“全国人民务必再接再厉，继续加强抗美援朝运动，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只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和不屈不挠的人民的意志，才能争取朝鲜问题的和平解决。”

　　读到天黑，人们散去，小凤低着头往回走。左祖明追上她说：“我们要努力争取，你看着吧！”

　　不几天，停战谈判在开城举行了，可是就在同时，敌人又发动了疯狂的进攻。

　　小凤从怅惘中摆脱出来，修订了她的爱国公约。要像一个男人一样的工作。整天在地里，给棉花劈小枝权，掐尖儿，摘掉多余的叶子，只留下十几个大枝，好使水分都壮到棉桃上去。一直蹲几个钟头。蹲的她腰酸腿痛，被太阳晒得干渴。这块地完了又跑到那一块地里，那里种的玉蜀黍，有的生了黑胆病，她给它扭掉，找那吃玉米穗的金绿色大甲虫；一会儿又到高粱地里去摘叶子。就是再热、再累，她也舍不得离开这里，她离不开这些庄稼。这些庄稼能把她和姜万杰拉在一起。她一面想着姜万杰，一边工作，把头巾的一角咬在嘴里。捏捏那正在壮粒的玉蜀黍，就好像触着姜万杰的胳膊，又粗又壮又有力气。

　　别的姑娘都在呼叫着、唱、笑，像一群百灵鸟儿一样。时而这里，时而那里，互相呼应着。从前她也唱过，唱的声音最高，最好听，她唱到最高兴的时候，那边地里有个年轻人站起来，用手在额上遮着眼睛，向她这边盯着看，那一双小黑眼像箭似的射过来。小风急忙蹲下去，低下头悄悄地笑，心里说：“他在看我。”现在他去朝鲜了，她的喉咙似乎被关闭似的，一点也唱不出来了，只管埋着头劳动。

　　她时常向姜万杰走去的方向看。

　　小凤是一个大姑娘了，一切都成熟了，心里的感情和花的香气一样的禁闭不住了。谁都要想到自己的将来，结婚、生孩子、成一家人，所有这一切东西，有时觉得离她很远，她像一只笼子外面的鸟儿一样，无牵无挂，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喜欢谁就喜欢谁，都随她的意。但现在什么东西拴住了她了。给一个男人喜欢上了，她心里又高兴义骄傲，得意得很，问自己：“他看中了我哪一点儿呢？”搬过镜子来照一照，也认为很满意，对着镜子笑一笑，镜子里现出一个胖胖的好看的姑娘。她一边看着自己一边想着姜万杰，跟着而来的就想到了她当了妻子，生孩子，做妈妈，这一切的一切都围绕着姜万杰展开了，心里激起一阵温柔又甜蜜的意味。想的她自己也害羞了，脸一下子又红了。

　　妈妈已经觉察了姑娘的拼命劳动和心神不安是有原因的，非常担心，怎么和她说一说呢？夜里，当村子里都静下来的时候，外面没有人声也没有狗声，都睡去了。妈妈听着女儿均匀的呼吸声，好像她心里并没有什么事。夜像一片柔软的轻纱，盖到人们身上，在朦胧中她看到小凤的脸，这张脸多好看哪！一缕头发斜斜地掠过她的前额披下来，盖住她一只闭着的眼睛，小凤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半展开着轻放到枕头上。再看小风的身段，一躺下来显得长了好多，她还以为她是个小孩子呢，可是小凤已长成了，可以当一个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