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黑洞篇(16)

　　李小队长的话说得很沉重，沉重得令人要哭。谁都明白，龙先生要是不回来，他们就将被太君“撕拉撕拉的”，那就只好奔赴西方极乐世界去开银行了。当晚，所有长海商业银行董事会成员毫无例外地给远在香港的龙四爷打电话，内容完全一样，全部是苦苦哀求他老人家辛苦一下，回长海开个董事会，走个过场，应付一下太君，然后他老人家再回去看病。龙四爷先是被董事们的哀求给困惑了，而后是烦死了，最后则是让步了。他龙四爷可以不听小三子的，能够不理会日本人的，可是，这么多老朋友全都要跪下来求他回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明知前面有险境，有陷阱，有个大坑，可是，他一生就好面子，决不能不给朋友面子，更不能不给老朋友面子！

　　于是，龙四爷答应他们了，答应在三天之内返回长海，返回那个充满险情的危城。在那里等待龙四的，将会是一些完全不确定的东西，可能是手枪，可能是鲜血，也可能是不可预测的迷宫。龙四爷决定走了，决定离开香港了，决定返回那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了，当然他有点心虚，也有些悲壮，心虚的人其实有时要靠悲壮来给自己壮胆。人在走夜路时，为什么喜欢吹口哨？不是为了找乐，而是为了给自己增加一点前进的勇气。

　　第一侦缉队和第二侦缉队可以交差了，第三侦缉队的情况如何？他们的任务较为简单，只是去长海大学家属区把方塞德教授抓回警察局就可以了，这应该说是一趟极为容易的差事，侦缉队王小队长说：“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照说，这次任务简单，简单得就像是裤裆里掏小鸡，只是没有油水，苦差一回啊！”王小队长不是高手，是个庸才，他总是把办案的困难面想得太少了，把教授想得太书呆子了，殊不知，中国的教授穷是穷，但是，社会关系还是有一点的，有些社会关系还是蛮厉害的。王小队长小看了教授，他不能不吃一点苦头。

　　等到第三侦缉小队冲进教授家时，方教授一家正好在吃晚饭，无非是一点家常便饭，炒鸡蛋啊，炒肉丝啊，等等。王小队长当然不会尊重人才，尊重教授，但是，他也知道，不要对读书人太狠毒，毕竟，中国人对读书人还是手下留点情面的。王小队长笑着问道：“你就是方教授吧？”

　　教授看见一屋子的便衣警察，知道来者不善，但他没有站起来，干吗要站起来？教授把一口鸡蛋夹进口里，随后问道：“找谁？”

　　王小队长对于教授的派头很是欣赏：“方教授，你犯案了，跟老子走一趟吧！”

　　“去哪里？”教授还在不紧不慢地吃饭。

　　王小队长是个老便衣了，在枪口下很少见过如此从容的人物，他马上肃然起敬，笑嘻嘻地一脚就把饭桌给踢翻了：“妈的，你以为你是谁？跟老子来这一套！叫你他妈的再继续吃啊！”

　　教授也不生气，他知道是商业银行银库爆炸案东窗事发，要是他一个人，那就跟他们走就是了，大不了不要这条命了。可是，全家人都在这里，他可不能让太太和小冬冬也受这些汉奸欺负。可要是去叫陈克，看来已经来不及了，目前，只能以毒攻毒，把这些汉奸给赶出去。教授笑着说：“队长，我现在就打一个电话，然后，就跟你们走！如何？”

　　王小队长肯定是个庸才，他又犯了轻敌的错误：“教授，你要打电话？打啊，看看谁能来救你！”

　　教授笑了：“队长，你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长海还有谁能比你还大？还有谁能从你手中把我给救出去？”

　　队长爱听这话：“教授，我就看重读书人，读书人知书达理，而且就是识时务！本来案犯是不能打电话的，不过，今天我为你破一次例！”

　　教授拿起电话，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岛中佐！教授在电话中说道：“大岛君，有几个便衣警察来到我家，要把我抓走，你看，我要不要跟他们走？”

　　大岛立刻回答说：“你把电话给他们的队长，我要给他们下命令！”

　　教授立刻把电话交给侦缉队王小队长：“队长，有人要和你说话。”

　　王小队长不知道教授在搞什么名堂，便接过话筒：“喂，你他妈的是谁？”

　　大岛立刻大骂：“八格，我是大岛中佐，你立刻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开！”

　　王小队长一听是日本太君，早就大惊失色：“太君，我的奉命的干活，不能现在开路的！”

　　大岛马上说：“好吧，你等我来！”

　　王小队长不知道教授有什么来头，马上客气许多。没过五分钟，大岛带着两个护兵冲进客厅。王小队长一看，还真是太君，立刻上前敬礼：“报告太君，小人是警察局第三侦缉小队队长王阿泰！”

　　大岛大怒，扬手给他一个耳光：“八格，我的叫你滚，你的不滚，现在还滚不滚？”

　　王小队长被打得眼冒金星，哪里还敢再说什么，立刻回答道：“小的马上就滚！太君，您别生气！”

　　说完，他就立刻带着那些汉奸便衣，一溜烟似的跑了。大岛说：“看来，他们还会来找你麻烦的，我看，你还是赶快离开长海，远走高飞吧！”

　　教授苦着脸说：“沿途全是封锁线，我们是无法通过的！”

　　大岛说：“那好办。”

　　他叫护兵立刻从兵站取来一张通行证，在上面用日文写道：“皇军长海兵站翻译官方塞德前往各地采购军用物资，希沿途军警予以放行！皇军长海兵站站长大岛”。最后，他在上面盖上兵站大印。

　　大岛把通行证交给教授，然后说：“老同学，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长海是个是非之地，我看，你还是赶快离开此地！”

　　方太太抱着小冬冬说：“可是，我们能去哪里呢？”

　　大岛说：“事不宜迟，我估计那些混蛋半夜还会再来的，你们马上就得走！”

　　教授正犹豫着，教授太太说：“还是问问陈克吧！”

　　教授一想，也只好要他帮着拿主意了，便立刻打电话要陈克赶过来。教授在电话中说道：“老兄，出大事了，你快赶过来，大岛也在这里，你们帮我想想办法。”

　　陈克一听，知道事情紧急，可是，全城戒严，如何是好？他便联系老金，正巧佐藤在“彩红院”与小彩红鬼混，老金便立即驾车接上陈克，好在车上有日军通行证，畅通无阻，很快就来到教授家。刚到门口，两名日军士兵就把陈克给拦住了：“你的，什么的干活？”

　　陈克立刻用日语回答：“大岛先生在里面等我！”

　　日军士兵便立刻放行。陈克冲进客厅，教授和大岛正等着他。陈克顾不上打招呼，立刻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教授把来龙去脉如此这般地讲了一下，最后问道：“我们该去哪里逃难？”

　　陈克回答说：“既然有大岛开出的通行证，那就方便多了。我看，你们马上带上现金和首饰，坐老金的车走，立即过江，去江北躲一躲，我在那里有几个好朋友，可以住在他们家中。等局势明朗以后，你们再定去向。”

　　教授夫妇商量了一下，说道：“也只好这样了。冬冬怎么办？”

　　陈克说：“这里更危险，还是先麻烦你们，把她一起带走吧！到了江北，我的朋友们会照顾好你们的。”

　　教授太太含着泪说：“我也舍不得她，就带她走吧！”

　　陈克亲了一下小冬冬：“乖乖，听话，跟干爹干妈一起走吧！”

　　小冬冬也乖，马上说道：“爸爸，下次来接我们！”

　　陈克马上说：“我一定会来接你们的！”

　　说罢，教授夫妇赶忙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就准备上路了。陈克和大岛也从口袋里拿出全部现钞交给教授，教授夫妇死活不接。陈克说：“穷在家，富在路，别推辞了，快走吧。”

　　教授夫妇带着小冬冬，和大岛道别以后，立刻坐上老金的车，就往江边赶，到达码头时，由于有大岛颁发的军用通行证，一路通畅。到了码头，陈克马上雇了一条小帆船，把教授夫妇和小冬冬给送走了。时值初冬，寒风凌厉，江面上一片萧瑟。方塞德在船上望着逐渐远去的陈克身影，心中很是凄凉，国土已破，山河残缺，不知前途如何？

　　陈克返回住地，立刻把事情经过在电话中通知了方若夏。若夏一听，顿时大哭，她马上带着龙公馆的两名保镖，返回长海大学教授楼。半夜时分，小三子果然带着侦缉队王小队长的人马，冲进教授家中。方若夏一见是小三子，马上冷笑着说道：“小三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你有何贵干啊？”

　　小三子赔着笑脸说：“方小姐，是这么回事，皇军木村将军想请令尊大人去聊聊！”

　　若夏说：“小三子，你这人说话怎么老是吞吞吐吐？要想抓人，就明说，别他娘的装孙子！”

　　若夏毕竟是演员，真要是骂起人来，也够泼的。小三子不敢对她狠，只好假装谦逊地问道：“方教授在楼上吗？要不要我上楼去请？”

　　“请你娘个头！”若夏大骂。

　　小三子边赔笑脸，边往上冲，王小队长等人也很干练，马上在家中仔细察看了一遍。若夏只是不断大骂，但不阻拦他们搜寻。过了一会儿，小三子从楼上下来，苦笑着说：“方小姐，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也只是奉令行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您多包涵！”

　　若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了，小三子，你不再搜了？要搜就搜个底朝天嘛！”

　　“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啊！我就是来请教授的，他既然不在，那就改日再登门拜访吧！”

　　小三子自然会说话，他不想把事情做绝，毕竟若夏还是四爷面前的红人。若夏也不想再多说了，正眼也不瞧小三子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你们还赖在这里干啥？还不快滚？”

　　小三子也能忍，忙说道：“是，是，方小姐！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滚啊！”

　　说完，小三子马上就带人撤离了。尽管在方教授家中一无所获，但是，毕竟三路人马还是有两路有所突破。按照小三子的吩咐，朱掌柜在警察局侦缉队的牢房里没有吃什么大苦。他被张小队长送进一间大牢房，里面关押的几乎全是小偷、强盗，诈骗犯等等，牢里很臭，空气极难闻。根据千年的老规矩，新来的囚犯照例是蹲在牢房角落里放尿桶旁边的那个地方。

　　朱掌柜自然也不能逃脱千年老规矩的神力，被牢头给强拉到尿桶旁边。呆了一会儿，可怜的朱掌柜是不呼吸要憋死，呼吸则熏死，怎么办？只好死憋，实在憋不住，只好为了求生，去忍受被熏天臭气熏死的痛苦。朱掌柜开窍了，恍然大悟了，在那个时候，中国大概没有不臭的监狱。人们为什么怕坐牢？其实最怕的不是牢，而是牢中的臭气！朱掌柜为自己人生的新感悟而有些得意，但是，这种得意在片刻之间就被难闻的氨气气体给消除了。朱掌柜正在死憋时，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朱大哥在哪里？你们这些混账，把我大哥给关在哪里？”

　　只见小三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紧紧抱着他，大哭起来：“大哥！这哪是人呆的地方？”

　　说话间，小三子拖着朱掌柜就朝外走，走到牢房外，顺手给了狱卒一个耳光：“你他妈的，让我大哥吃苦，老子就让你小子吃苦！”

　　朱掌柜顾不上说话，先是在门外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新鲜空气真好！真惬意！随后，他被拉进一间单人牢房里，里面还算干净，至少还是个人能住的地方。小三子抱着他哭了好一阵，总算回过气来了：“大哥，我刚回来，就听说您出事了，急忙跑过来看您！”

　　朱掌柜是个何等聪明的人，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他还能看不透小三子所玩弄的一些雕虫小技？对于其中的一些花招，他是洞若观火，一门儿清。不过，他不愿现在就点穿，有些时候，话挑明了，反而没有必要，倒还不如大智若愚，装傻为好。

　　朱掌柜笑着对小三子说：“三弟，真得好好谢谢你了！你是个大忙人，警察局里的事儿多，你先忙去吧，我乐得在这里休息休息。”

　　小三子也就顺水推舟，向朱掌柜作个揖：“那小弟就不好意思了，先外出办点公差，有空就过来，陪您喝两盅。大嫂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她会把换洗衣服给您送过来的，您有什么吩咐，随时告诉我。”

　　说罢，小三子就带着随从，一溜烟地跑了。看着他的背影，朱掌柜心里也佩服，这小三子一肚子坏水，可在面子上，却能做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这长海帮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全有。想着，想着，他直摇头，尽管他自己已经蹲大狱了，吉凶未卜，可是，他还是惦记着方教授，不知道教授命运如何。

　　龙四爷终于返回长海了。他没法不回来，身在遥远的香港，他当然可以独善其身，可是，长海正处于战争的风云变幻之中，一切都在变幻莫测。生存？还是毁灭？这当然是个问题，是个战争期间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对于四爷来说，长海帮的生存，或者是长海帮的毁灭，也许就在他的去留之间，抑或就在他的一念之中。历史上许多大事件，成败不就是在那些关键人物的决策之中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龙四必须成为成事有余的萧何！而不能成为败事有余的罪人！

　　在轮船码头上接他的只有几个亲信，他们接过轮船上茶房为他拎着的行李，塞给茶房小费以后，就陪同四爷坐上轿车，直接驶往龙公馆。日军杉机关的特务长野看到龙四爷下船以后，并没有阻挠他，而是按照木村的指示，派了一辆汽车在后面一直跟踪到龙公馆。随即，长野打电话向木村汇报：“将军阁下，四先生已经下船，直接回到他的公馆里去了。”

　　木村听到汇报以后，得意洋洋地对佐藤说：“老虎归山了，回到长海了，只要他回来了，就再也别想离开了。”

　　佐藤请示道：“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木村下令道：“明天你就去登门拜访，请他出山，先担任长海维持会会长，然后，出任长海市市长，和我们一起共建王道乐土！”

　　佐藤回答说：“哈依！”

　　当晚，龙四爷把小三子叫到龙公馆，四爷阴沉着脸，默默无言。小三子赶紧上去给他点上水烟。小三子说：“四爷，您别生气。您听我给您解释。”

　　四爷抽了一袋烟，徐徐而言：“你就照实说吧，朱掌柜是不是你给抓的？”

　　小三子倒不隐瞒：“是，是日本人下令给抓的。您想，我要是不动手，朱掌柜就会落到日本人手里，那得吃多大的苦啊？在我那里，有弟兄们伺候着，不挨打，还能好吃好喝，少受多少罪。”

　　四爷一听，倒也有点歪理，口气缓和多了：“那你至少还得跟我打个招呼！”

　　小三子解释道：“日本人要抓的，谁也挡不住。我要是跟您说，不是让您为难吗？那还不如让我一个人去做恶人，省得别人说四爷不仗义。”

　　四爷心里直纳闷，怎么好话全让这小子给说尽了？是自己老了，脑筋转不过来了，还是这小子在江湖上混久了，长能耐了？四爷斩钉截铁地说：“朱掌柜可是我们帮里的老人了，立下功劳无数，你得设法把他给救出来！不管要花多大的代价！”

　　小三子也就实话实说了：“四爷，您要是想让他出来，我小三子就是拼了自己的一条小命，也得把他给救出来。可是，他要是出来了，对您老人家可没好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爷有些莫名其妙。

　　小三子笑了，笑得有些诡秘：“依我看，还不如借日本人的刀，把他给处理掉方为上策！”

　　四爷更是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我干吗要害他？”

　　小三子走近四爷，低声说道：“商业银行董事会里有不少人怀疑四爷把银库里的钱给悄悄转走了。现在能够证明此事的，只有朱掌柜了。为了四爷的名声着想，我看还是把朱掌柜交给日本人处置。这么做，一是可以避免别人在背后乱说闲话，败坏四爷名声，二是可以让日本人消消气，省得他们再找四爷的麻烦。”

　　龙四爷一听，董事会的一些成员正怀疑他监守自盗，要是消息给泄露出去，他自己的老脸该往哪里搁？四爷是江湖上最有信誉的帮主，最爱自己的名声，他不能让任何人来玷污这一名声，哪怕有一些潜在的可能性也不允许发生。

　　当天半夜，小三子来到朱掌柜牢房。当朱掌柜看到龙四爷就在小三子身后，马上就要给四爷请安，小三子忙说：“小点声！此间人多嘴杂，要当心。四爷是来看你的，朱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