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黑洞篇(17)

　　龙四紧紧拉着朱掌柜的手，眼眶发红：“朱老弟，你为我受苦了！”

　　朱掌柜也是满眼泪花：“四爷，可别这么说！我朱某人一生欠您的，实在是太多了！您早点走吧，这儿太不干净了，不是您呆的地方！”

　　小三子也同意：“四爷，您来看朱掌柜，这可是天大的面子。现在既然已经见过了，意思也到了，还是快离开吧，隔墙有耳，夜长梦多啊！”

　　“您快离开吧！”朱掌柜再次催促道。

　　龙四爷亲自把一杯酒端到朱掌柜手中，然后，自己端起一杯酒。龙四爷悲伤地说：“朱老弟，你我今日一别，往后不知是否还有重逢的机会，人生百年，聚散离合，全是命，来，我龙某人敬你一杯！”

　　看到四爷举起酒杯，朱掌柜知道，四爷是来和自己诀别的。长海帮有个规矩，凡是有人要为帮会去卖命，四爷照例会与他喝一杯，那是一杯送行的酒，是一杯告别的酒，朱掌柜意识到自己已是大限将至了。朱掌柜感激地说：“喝了四爷的这杯酒，我朱某人是死而无怨！”

　　四爷顿时潸然泪下：“老弟，不能把你给救出去，我龙四对不住你！可是，你放心，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的家人就是我龙四的家人！来，我俩再干一杯！”

　　朱掌柜也掉泪了：“四爷，人生自古谁无死？只要是能为四爷而死，我朱某人真是死而无憾！”

　　喝完以后，朱掌柜放声大哭，龙四爷也不禁大嚎，两人抱头相拥。小三子赶忙上前，对四爷说：“四爷，您要多加保重，千万不能伤了身子骨！”

　　说着话时，他对大秃使了个眼色，大秃会意，立刻带了两个保镖上前，把龙四爷拉开，随即，不由分说，就把四爷给簇拥着出去了。看着四爷的背影，小三子不无羡慕地说：“朱掌柜，你好大的面子，能有四爷来看你！将来小弟百年之后，可就没有如此的场面了！”

　　就这一点来说，小三子确实是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下场，也说准了自己的命运。不过，当他看到朱掌柜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坐在床边上时，不禁问道：“朱大哥，您好像并没有感到悲伤？”

　　朱掌柜是个高人，是个没有忧伤的江湖高人：“为什么要悲伤呢？”

　　“为什么不悲伤？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四爷今天来的意思？”小三子很是诧异。

　　朱掌柜笑了：“四爷那次去香港，把帮里的大事托付给我，我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

　　小三子又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要求四爷出面来救你？”

　　朱掌柜又笑了：“四爷肯定是要救我的，我要是死了，他手下得力的人就又少了一个。不过，……”

　　“不过什么？”小三子追问道。

　　朱掌柜朝着小三子冷笑：“你会让我活下去吗？”

　　小三子一惊，脸上十分尴尬：“大哥，您可别多心，我是一直在四爷面前为您说话的！”

　　朱掌柜闭目养神，不再说话。小三子自觉无趣，只好悻悻地走了。

　　翌日清晨，狱卒发现，朱掌柜在自己牢房里上吊自杀。据法医后来提供的尸检报告称：“死者脸色平静，未见异常神情。根据尸体颈部遗留痕迹判断，系死者自杀身亡，绝非他杀。自杀所用工具为白色床单。”云云。

　　佐藤在小三子陪同下，到牢房里检查了现场。佐藤大骂道：“八格，他一死，线索就完全断了，银库爆炸案的案件如何追查下去？”

　　小三子哭丧着脸：“佐藤太君，我们是二十四小时值班，严密监守。可谁会料到，姓朱的会自尽呢？不过，他死了，这案子也就算是结案了，反正长海商业银行银库的钱早就被炸光了。”

　　佐藤本来就怕麻烦，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理，就宣布将商业银行银库爆炸一案，就此结案。木村看到佐藤的请示报告以后，大不满意，可是，朱掌柜一死，方塞德一跑，知情人全不在了，要查，找谁去查？也就只好不了了之，暂且搁置一边。

　　龙四爷听取了小三子的汇报以后，知道案件档案就此封存，心中大喜，从此以后，自己不会再受到此案件连累，而且，朱掌柜从银库里悄悄转移出来的五千万大洋也再没人知道了。不过，他脸色依旧漠然，不动声色。龙四爷对小三子说：“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该有所奖励。”

　　小三子从来就很谦逊，毫不居功自傲：“四爷，这是小的该做的，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赏罚分明历来是四爷治理长海帮的不二法宝，此次当然也不会例外。四爷抽了一袋水烟，徐徐说道：“据说，你很喜欢滨江路18号那套小洋楼，是吗？”

　　小三子大惊：“小的也就是那天和大秃去小洋楼那里办事，随口说了一句：这小楼真他妈的漂亮，即便能住一天，死了也不冤枉！那也只是有口无心的话，说着玩的。”

　　四爷不悦：“大丈夫千万不可有口无心，说了就要做到！这样吧，从现在起，18号那套小洋楼就送给你了，了你一个愿，如何？”

　　小三子喜出望外：“四爷，谢谢您了，您老人家的恩情重如泰山！”

　　龙四爷一笑，继续抽着他的水烟，咕嘟、咕嘟的水烟袋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具有节奏感，一种深沉的底蕴在缓慢地舒展开来……

　　人之将老，何复英猛可言？他心中有些凄凉，有些悲哀，晚年的江湖英雄能不悲哀？能不凄凉？现在，安度晚年也就是他的最后愿望。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这句话真是英雄晚年最后的豪言壮语，是古往今来豪杰们在走入历史前的终极绝唱！

　　翌日下午，按照木村将军的命令，佐藤在杉机关特工和小三子等人的陪同下，前往龙公馆。在公馆门前，小三子向佐藤汇报说：“佐藤太君，我先进去通知龙四，要他们开大门盛情相迎，如何？”

　　佐藤也是一个很讲排场的人，他当然喜欢隆重的欢迎，他是一个胜利的大人物，是来向龙四昭示皇军对他的恩宠的，皇军将会赐予他龙四一个绝妙的历史机遇，一个大显身手的伟大舞台。

　　得到佐藤的同意以后，小三子立刻进入龙公馆，公馆里面，大秃带着保镖们正如临大敌，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小三子急忙安抚他们说：“别紧张，别误会，佐藤太君只是来拜访四爷的！”

　　等到他来到客厅，客厅里也是气氛紧张，保镖密布，严阵以待。小三子对龙四说：“四爷，千万别误会，佐藤太君只是代表皇军木村将军来拜望您老人家的！这可是一个天大的面子！”

　　龙四爷冷冷说道：“这个天大的面子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可消受不起！”

　　小三子忙说：“四爷，您可不能不见啊！要是不见，后患无穷！”

　　龙四爷一想，可也是这么个理。他对身旁的方若夏说：“不见当然不妥，可要是见的话，日本人肯定要我出来担任伪职，这可是万万不行的！”

　　方若夏虽是一个女流之辈，但看过不少电影，她现场献计道：“装病！可以装病！你重病在身，如何出任伪职？”

　　四爷抚掌大笑：“小宝贝，果然好计！取棉袄，棉被来！小三子，大秃，你们打开大门，迎接贵宾！”

　　龙公馆的大门从来是不打开的，即便南京的要员来，几乎也没有打开过，在长海人们的

　　银库何处印象中，只有一次蒋夫人来公馆参观，龙四爷才下令开大门相迎。今天，佐藤太君从龙公馆的大门口大摇大摆地迈了进来，他很得意，他能不得意吗？这是难得的机遇，天大的面子啊！

　　可是，等到佐藤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客厅时，他立刻呆住了。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老态龙钟、奄奄一息的垂死病人。可怜啊，老家伙真可怜，他那苍白的脸上全无血色，如同僵尸那样，令人恐惧！

　　佐藤怕死，怕传染病，怕一切危害生命，或是有可能危害生命的人和事，在龙四爷这个昔日的老虎面前，他看到一个濒临绝境的老朽！杉机关的特工提醒佐藤说：“这老家伙可能有传染病，可能是虎列拉！要当心，离他远点！”

　　佐藤很愿意听取下属的意见，今天更是这样耐心倾听，简直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他远远地站在客厅门口，用手掌掩住鼻孔：“龙先生，您的好吗？”

　　龙四爷僵卧在病榻上，哼哼哈哈，不断呻吟着。方若夏贴在他的耳边，认真倾听他的微弱的声音，随即转达说：“太君，龙四爷说，欢迎您大驾光临，来到寒舍，他在香港身患重病，英国大夫说，可能是一种难以治愈的传染病，真是抱歉！”

　　佐藤一听可能是传染病，大骇：“龙先生，您的多保重！”

　　龙四爷挣扎着身子，试图从病榻上坐起来，他颤颤巍巍地把枯瘦的手向前伸出。佐藤不解，询问小三子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小三子也不明白，连忙问若夏小姐：“方小姐，四爷是什么意思？”

　　方小姐问明了龙四爷的意图，大声疾呼：“佐藤太君，龙四爷希望和您握手，以表达他的诚挚谢意！”

　　龙四真是十分热忱，他在生命垂危之时，依然要和佐藤握手，这是多么的热情，何等的好客啊！佐藤想到虎列拉，考虑到传染病，甚至于进一步看见被卫生兵隔离，然后处死的悲惨情景，他无法忍受了，他不能再讲风度了！说时迟，那时快，佐藤一个漂亮的向后转，口中大喊：“龙先生，萨约那拉！（再见）”

　　至于什么邀请龙先生出任维持会会长，担任长海市市长，任何军政大事在传染病面前，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或者说，微不足道了。佐藤太君先是小跑，后来就干脆飞奔起来，一直到公馆的大门外，方才恢复他那皇军军官的派头来。等到汽车远离龙公馆以后，他仍然心有余悸，久久不能安静下来。

　　龙公馆的客厅里先是一片寂静，鸦雀无声，静得真是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可是，才过去一会儿，全场哄笑，笑得满院震动，人们无法掩盖自己的欢乐，他们没有想到，四爷的天才表演，简直是独步华夏，无人敢望其项背！

　　方小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四爷，您没看见，那佐藤狂奔起来，真是个快，比兔子跑得还快！”

　　“动如脱兔！”四爷严肃地说。众人皆笑，可是四爷没笑，他没有笑的情绪。他知道，即便是躲过了初一，后面还有十五，日本人就会轻易就罢休？怕没那么简单。他从床上下来，在丫环的扶持下，把几身厚棉袄给一件、一件地脱了下来，顺手扔在地上。四爷说：“把它们送给厨房里的小伙计们！”

　　小丫头当即拿走棉袄，客厅里马上就恢复了往常的气派和典雅，生活仍然在继续。

　　佐藤回到杉机关，依然是心有余悸，他立刻就把他在龙公馆的所见所闻，详细向木村进行了汇报。佐藤说：“真可怕，将军阁下，那个老家伙在世上的日子已经是屈指可数了！”

　　木村听完汇报以后，沉默不语。他能说什么呢？什么也没法说。支那人的聪明是绝顶的，他们的官场权术是全球顶尖级的！龙四那个老家伙行走于江湖数十年，是个最辣的老生姜。在他面前，可怜的佐藤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赤佬！他怎么能和龙四去斗？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对手嘛！

　　看来，要搞定龙老头子，还得他木村亲自出马，历来是棋遇对手，这棋才下得有那么点意思，要不是水平相当的棋手，双方下得都没劲，简直是没劲透了。佐藤去下了一盘臭棋，龙老头子会认为皇军杉机关的水平不过了了，那也好，让他去轻敌吧，先让一个下等棋手出马，让龙四走个先手，让他得意，使他麻痹大意，真正的狠招还在后面，还在木村的手上。龙四，老家伙，你就等着瞧吧！

　　日军占领长海时，黑桃A带人攻击杉机关秘密银库，结果一无所获，反而损失不少人马，虽说是军中无常胜将军，但是，黑桃A在重挫面前，心中还是十分窝火。现在日本人打进来了，自己必须立即执行应变计划，为了使众多部下能够尽快疏散下去，得到公开掩护的身份，黑桃A决定去找龙四爷，要求他予以配合。

　　半夜时分，黑桃A在蓝金刚等人陪同下，来到龙公馆。在大门口的门房里，保镖头目大秃笑着迎了上来。大秃说：“黑区长，没有亲自去接您，实在抱歉。龙爷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战乱时期，按照规矩，还是请各位把武器交给小弟代为保管。”

　　黑桃A沉默不语，姜特派员只是微笑，蓝金刚与黄海山等人四处一看，只见周围警卫如云，各自把手枪按紧。蓝金刚笑着说：“大秃，你这里庙不大，规矩还不小。老子走遍中国，还从来没有把家伙给交出去过。”

　　大秃脸色有些难看，龙公馆的保镖全部围了过来。姜特派员很聪明，连忙出来打圆场：“都是老朋友了，何必搞得如此剑拔弩张的！”

　　蓝金刚气冲冲地说：“连起码的面子都不给，还能算是朋友吗？”

　　黑桃A一想，目前是什么时候？是用得着龙四的时候，还真不能和他闹翻。他微微一笑：“既然龙家有龙家的规矩，我们就入乡随俗，照他们的规矩办！你们把家伙放在大秃那里，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大秃一听，忙赔笑脸：“黑爷，您是大人物，从来不为难弟兄们这些小不腊子，实在是对不起您了！”

　　蓝金刚一行听黑爷放话了，只好很不情愿地把枪拿出来。大秃正要伸手去接，只见背后闪出一人，当即给了大秃一巴掌：“娘的，你小子也配去接黑爷他们的家伙？”

　　大秃抬头一看，原来是龙四爷本人出面了。大秃连忙赔礼道歉：“黑爷，姜特派员，是小的不懂事，乱作主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龙四爷亲热地拉着黑桃A的手说：“黑兄，您能来我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啊！下面人不懂规矩，您多海涵！”

　　黑桃A什么世面没见过，只是淡然一笑：“四爷，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江湖上大抵如斯，不足为奇。”

　　四爷继续说道：“若夏回来多次说起，姜特派员是天上仙女，此女不应人间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姜特派员一笑：“谁说的？若夏才是真正的美若天仙，在她面前，我算什么？”

　　他们边说边笑，龙四爷把黑桃A一行引进客厅，里面布置豪华，清一式的紫檀木中式桌椅，墙上全是名家书画，典雅得很。龙四和黑桃A他们各自分头坐下，蓝金刚等人哪里敢坐，自是站在黑桃A身后，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周围。

　　四爷首先朝黑桃A作揖：“黑兄，姜特派员，有失远迎，实在是抱歉之至！戴局长多次来信，要我关照你们，你们有何事要我办的，千万别客气。”

　　黑桃A微微抬手，笑着说：“龙爷上次全力相助，兄弟是感激不尽。”

　　四爷会做人，忙说：“小事，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黑桃A示意姜小姐出面说话，姜特派员毕恭毕敬地说：“四爷，您是前辈，我们就来向您求救了。”

　　“不敢这么讲的，不敢的。”四爷也谦虚。“姜小姐年轻有为啊，这么年轻就当了几年特派员了。您的事情，就是我龙四的事情，江湖上全知道，但凡朋友提出来的，没有我龙四不办的。”

　　姜小姐点头肯定：“四爷威震江湖，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这义气二字！”

　　四爷最爱听别人说他讲义气：“所言正是！龙某就是靠义气治帮，靠义气结交天下朋友！”

　　姜小姐见好话说得差不多了，就该由黑区长谈正事了。黑桃A直奔主题：“龙爷，长话短说吧。最近的局势你应该清楚，日军控制了长海，我们军统已经不能公开活动，但总还得活下去吧。”

　　“就是，就是。”四爷极诚恳。

　　黑桃A继续说道：“原来我们军统是高高在上，现在是一落千丈，今非昔比啊！”

　　“不能那么说，虎落平阳终归还是虎嘛！”四爷会说话。

　　黑桃A明确提出：“我的弟兄们还得拜托四爷关照，在您的地盘上，给我的属下安排公开的合法身份，以便今后继续为党国效劳。”

　　龙四极聪明：“没说的，黑区长手下人要吃、要住、要钱、要有活干，要有身份，没问题，全包在我龙四身上。但是，有一句话我得说清楚，你们所有的秘密行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毕竟我有一大家子人，还有上万名弟兄要吃饭。这一点还请您和特派员能理解。”

　　黑桃A见目的已达到，便立刻说道：“感谢四爷慷慨相助。您放心，我的弟兄们是不会给您惹任何麻烦的，真要是出了事，也就是我们军统自己的责任，与四爷毫无牵连。”

　　“那就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