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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或者在暮气浓郁的傍晚,或再在薄雾朦胧的拂晓,内心苦到极点,感情激烈到炽热的程度,她常常会悄悄裹紧大衣,头上包一条旧毛线围巾,一个人离开家,走到屋后的洛河岸上去。河岸上林带巾的酷寒从四面八方紧逼黃她的肌体,她的半露的面颊,这种冷得沉茧的空气使她呼吸紧张,浑身上下灌了冰水一样僵硬和微微颤抖。雷花落在她的头顶,肩部,附带头巾和大衣的纤维上,不一会儿就会将她变成一个雪人。她一动不动,微眯着眼睛,将目光投向严前的世界:宽阔的洛河河道里有一座断桥,在河道中心高耸着,周身覆盖着甶皑皑的冰雪;河滩全被积雪埋没了,只有一棵棵干枯的残苇或是一根直直的光禿的灌木枝条竖出来,簌簌地摇动着;河道中的细流象一条长长的弯曲的灰白色的冰蛇,蜿蜓地从西北方的河湾里伸过来,在断桥下盘转着,伸向西南方模糊的风罟之中。眼前的冰甭世界使她内心的那片沔原清晰起来,而内心的那片荒原又使眼前的这片冰鸳世界有了一种特殊的凄凉的情调。她审己并没有感觉到其中的区别,此时的她已经物我为一。她的眼咕论久地凝视着那痄断桥:它为什么还要在这片他界中存在呢?它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它是一个具体的存在物,它被世界遗弃了却仍不能不存在,亦或仅仅是眷恋这河,这冰雪中的草木,远处的村庄和山影呢?生命对它来说已没有仟何意义,但它却不能不照旧经历一年一度的严冬。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顫。河岸上太冷了,这个冰雪的世界太冷了。

  一种从没有过的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和愤怒就在这一点新起的觉悟中熔,一样于内心甩翻滚起来。她是那样一个女人,大半牛串。从没有想到仅凭自己的力量也可以冋到那个世界去,而没有丈夫,没和结婚后两年那样一个宁静和芡的家,这个世界在她就形冏虛设。二十年来,她在那片荒凉的人生沙漠中跋涉,眺嗜,了觅,呼唤,这种牛活不仅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内容,甚甲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需要。她并没意识到自己已成了一个寧原冬,她身上的一切,连同她对世界的观察和思考方式,尚金特的心理机制,都明显地带有典型的荒原人的痕迹。她需要那片荒原。章玉歧的死和他的“平反”结束的不仅是他自己艰难坎坷的一生,也还结束了她这些年来已习惯了的这种荒原上的生活,使这种生活没有了价值,没有了对象,没有了目标。她可以习惯苦难,但却无法习惯这突然使她的生命一无意义的空虚。

  一个零原+开始了新的自谴。空虚以及由它所带来的痛苦和愤怒一套释。多少年来,生活已使她习惯于对身罹的苦难找寻自身的原因。今天她对这个世界已充满了冰冷的弃绝的感情,它愚弄了她,使她过去、今天乃至于日后的生活成了一种虚妄,一场骗局。然而仍旧需要解释,残存在躯体内部的生命的热情需要新的对象物。也许在她的命运中真有一个至高无上而又时刻盯着她时刻都在给予她苦难的主宰?也许她在过去的人生中真的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个命运的主宰因此才给了她这样的惩罚?她不能不要求自己从以往二十年的经历中寻找那造成这一切的更神秘的原因,而她也居然找到了!

  刚刚把内心的目光投射到在外地当兵的儿子身上,她的心就揪紧了!

  一棵孤独的,孱弱的,总也长不大的小树,在那片冰雪荒原上模糊地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过去二十年里,在她对丈夫和那个正常人生活的阳光灿烂的世界的眺望中,也曾隐约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只是在她的心灵充满绝望,疲惫已极,需要寻找慰藉,需要生命的支撑物时,才看它一眼……

  小树自己长大着,在一场又一场暴风,中可怜的、半死不活地摇曳着……这就是儿子……

  阳阳出生在一九五八年深秋。还没来到世上,孩子就受,到命运的诅咒了。

  这年早春,丈夫刚被划为右派,还没有判刑,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怀了孕。晚上,当她惊慌地对他讲这件事之前,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玉歧,我……我有了!”

  “有了什么?”他惊讶地望着她那变了色的脸,问。她没有回答他。渐渐地他的目光改变了。变得严峻、清冷而悒郁。“这孩子命苦。”他喃喃地说。

  这句话就象一道悲惨的谶语,刀刻般留在她心底了。随后就有了四月的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她在车站告别了被遣送去“劳改”的丈夫。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觉得不能要这个孩子了!

  她的生活已经全部改变了面目。这个孩子的出世只会给她带来新的沉重!

  内心中还有一团更黑暗的意识,阻止孩子的出世:他们这个家庭已处在不幸和厄运中了,命运的罗网正抓紧家里的每一个人。它也不会放过这个孩子的!

  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右派”的儿子或者女儿!一个细雨濛濛的傍晚,她披一块塑料布,有意躲开熟识的人,悄悄地来到医院,推开了妇产科医生办公室的门。

  科里只有一位年老的姚大夫值班。抬头看到她,惊诧地扬了扬粗重的、男人似的眉毛,问:“司马,有事吗?”

  她红着眼圈,低着头,急急忙忙地说:“姚大夫,你……帮我做流产吧!”姚大夫浑身微微一震,她感觉到了;随着这一髏。这位—向和蔼亲切的老妇人的目光变得严厉而且愠怒起来。老妇人言视着她。一刹那间。同马丽君觉得她的目光已经X光透视般地窥到了她心灵里最隐秘的角落。

  “我不能做这种事!”这位当年在教会医学院读过书的老处女缓慢地,态度生硬地说,“每个孩子都有出生的权利。屠杀婴儿是野蛮人也不敢做的……”

  窗外的雨大起来,唰唰地打响着树叶。远处的黑夜里,夏日的闷雷在隆隆地滚动。一道犀利的,银蛇似的闪电在高空中划过。茁声又响起来,这儿那儿,带着某种可怕的威力和愤怒,充塞了整个中宙。她恐惧地、羞愧地、泪流满面地跑出了医生办公室,跑出了崧院,奔向了雨中!

  路灯全熄了。狂风一下就从她手中夺走了塑料布,暴雨马上将她的全身浇得透湿,冰凉的水流从她脸上汩汩而下。她奔跑着,猛地撞到路边一棵粗大的树干上!啊啊!

  她恐惧,羞愧,泪流满面,是因为在这闷雷、闪电、黑暗、暴风骤雨之中,在刚才大夫睿智而又冰冷的目光里,猛然感觉到了那种自远古以来就潜藏在每一个心灵深处、也潜藏在自己心灵深处的、至髙无上的、使人类成为人类的自然法律的审判,感觉到了那也从人类成为人类之时就潜藏在每一个女人心灵里的、神圣而不可亵渎的母性的法律的审判;她恐惧,羞愧。泪流满面还因为就在刚才的一串闷雷炸响起来的时候,腹中一向安静的胎儿猛然用一只肥硕的小腿有力地、愤怒地朝她的心脏那儿蹬了一下。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在她心里引起了那么大的惊恐:孩子在这一瞬间里由一个概念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的躯体、思想、知觉、感情、意志、愿望,不属于母亲而仅仅属于他自己、并且象母亲一样同属于雷声中那个至高无上的主宰的人了!那隆隆的雷声里不仅有来自大自然本身的愤怒,还似乎夹杂着混合着儿子对她的愤怒〃它币它那一个有力的动作已经给了她这个做母亲的人严苈的瞀告!

  我也是一个X,字命!

  她脚步踉跄,浑。龕汆,回到了冷清清的家里,站在窗前的黑暗中。大雨在继续,闷哲仍在广阔的漆黑的夜空里隆隆地炸响着,车轮般地滚动着,银蛇似的闪电不吋地惨白而明亮地将这个世界从夜雨中显现出来。蓦然,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对儿子说丁一句什么样的话。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准备让他活着来到世上。越是到临产期,她心里就越频繁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孩子不会活着生下来。孩于巳经平到丁那句。医院建起了“小高炉”,大食堂的伕备女壷―侮袅么骨头,却硬要挣扎着象那些壮男人一样做最苦最累的活。她常常会突然明白自己正在渴望着……但他还是活着被生下来了。儿子生在这年深秋的一个大雨滂沱的黎明。为了生下他来,她在产房里痛苦地折腾了二十四个小时。当儿子象所有的婴儿一样大哭大闹地来到人间时,她感到了一种极强烈的失望!

  他居然愿意活着来到这个世界上!这就是说,她以前感觉到的那黑暗、沉重、不幸的一切就要降临到她和他的人生中了……

  半个月后她就回到了“小高炉”上。没有谁催逼她!但她不愿在家里多呆。她得用汗束和苦难为丈夫和自己赎罪!只有她和丈夫重新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儿子命运中才有灿烂的阳光!第一天将阳阳送进与“小高炉”只有一墙之隔的医院托儿所,走出那个月亮门,心里猛然一阵酸楚:好象是阳阳在哭1她没有回头,却加快步子跑起来。心里升起了一种残忍:儿子,既然你到这个家庭来了,就得跟着父母一起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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