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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一天老所长自己抱着阳阳到工地上来了。“司马,你还是去给孩子看看去吧,”她热心地说,“这孩子象是有点什么毛病……你这人也真是,把孩子丢到托儿所就不管了,大半天也想不起去给孩子喂奶!……孩子有点怪,一天到晚不知道闹饿,尿布湿了也不知道哭,整天俩眼呆看着屋顶……”

  她把儿子接过来,解开怀给他喂奶。她的奶水不多,不过儿子好象一点不吃也可以。孩子体质太弱了,生下来不足五斤,小猫崽一样,脖子里青筋一根根的,小嘴半天也找不到****。

  这孩子是活不久的。他甚至不会哭。他已经到这个世界上来过一次了,终于明白了茵己是个多余的孩子,一个甚至连妈妈也不欢迎也不爱的人。孩子又把****吐了出来,他自己似乎也想尽早离开人间。

  她的眼泪簌簌地流,心却硬得象铁!可他还是活下来了。

  是他活下来。她感到震惊:他竟真地愿意在这个并不袅鈕下来……

  ……后来“小高炉”倒了,她又被派去参加各种“义务劳动大队”。生活不正常,儿子也就不能离开托儿所。别的孩子都是在自己家里,在父母亲身边长大的,她的儿子却是在那个小院里,同阿姨,小朋友,同某间小屋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他自己的那张小床一起长大的。他会笑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儿子胆小,腼腆,怕见生人,怕走出托儿所的那个月亮门,特别是不爱说活。儿子有了一双沉默的、怯生生的黑眼睛。

  时常会有这样的时候:一项“义务劳动”结束了,另外—项“义务劳动”还没有开始,她从“劳动大队”回到科里上班,生活暂时转入到正常的轨道。星期六下午下班之后,她也象别人一样到托儿所接自己的儿子。每个星期的这个时候,孩子们早就守在那个月亮门边了。远远望见妈妈的身影,就象小鸟展翅一样张开双臂,兴奋地呼喊着扑过来。阳阳却不同。每个星期六的黄昏都要阿姨催着,扯着手,才迟迟疑疑地来到门口,站在别人后面,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目光胆怯地朝前面的甬道上望着。仿佛知道自己同别的小朋友不同。并不指望能等到什么。儿子是认识妈妈的,但也仅仅是认识而已。即使在托儿所门外那条长长的甬道上看到妈妈,儿子也依旧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中没有任何变化。儿子总要等到妈妈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两只小手,才会悄悄地喊一声:“妈妈。”

  回到家里了。儿子忸忸怩怩的,不情愿似地,象是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家里,站着,胆怯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阳阳,你坐下呀!”她说着,给儿子搬过一只小凳子。

  儿子规规矩矩地在那张小凳子上坐下了。两手平平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仍用一种疑惧的目光望着她。“阳阳,给你吃糖。”她给儿子递去一支卷糖。儿子接过去了,但只是拿在手里,并不剥开。她惊讶了:“你怎么不吃?”

  “妈妈,阿姨说过,吃别人家的东西不是好孩子。”她怔了一下,又心疼又生气地喊:“阳阳,这不是别人家。这是你自己的家,你和妈妈的家!”

  儿子堵了培妈妈,点了点头,象是明白了;象是要安慰妈妈,剥开糖纸。兀始吃糖,一颗一颗,但眼睛里那一种莫名的恐惧没有消逝。仍在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好象他嘴里吃的不是糖,而是菜种无滋无味、别人非让他吃不可、他不好不吃的东丙。

  睡觉的时候,她把儿子抱到床上,要给他脱衣服。儿子忽然害怕起来,小心地、低声地说:“妈妈,我回班上去睡。”

  儿子不喜欢星期六,不喜欢回家。不愿意同她在一起。只有熬过星期天,回到托儿所那个小院里,冋到阿姨和小朋友们中间,小脸上才会漾溢出一点笑容……

  这孩子的智力发育有问题吧?那时她常常这样想。他为什么对她有这么深的隔膜呢?她带他到医院小儿科去检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她却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感觉。她甚至想:若不是智力有问题,他是压根儿不会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渐渐地,她开始用看一个智力发肓迟钝的孩子的目光看待儿子了……

  后来才呀白在她和儿子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三岁那年秋天。有半年时间她被派到郊区参加一项水利工程建设,无法带孩子,她就象过去那样把儿子留在了医院幼儿阔里。一天黄昏,她草草地扒完了半碗厲杂着槺菜的红薯饭,提着水罐到山下的水井去打水,突然看到,在那条通市里的大路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一步步挪过来!

  是阳阳!

  她的头“轰”地一声胀大了,手中的瓦罐“叭嗒”一声落在石井沿上,摔得粉碎。三步五步跑上公路。孩子一身土灰,满脸潮红。远远地望见了妈妈,欢喜地,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妈妈……”

  她迎住儿子,脸已经白了,“阳阳,你怎么来的?!”“妈妈,我自个儿走着来的。”“跟老师请假了吗?”“没。”

  她“啪”地打了儿子一巴掌。她以为孩子是自己偷跑出幼儿园找她来了。心里抖得厉害:三十里山路,一个五岁的孩子,中间还要经过那道野狼出入的荒山谷,大白天她自己一个人也不敢从那儿过!“阳阳!……”

  儿子眼里噙着泪,没有哭,抬起红红的眼睛望着妈妈,悄悄地、大人似地说:

  “妈妈,我病了。我的身体不好。”孩子的脑门火烫,头发脱落。她抱住阳阳,“呜呜”地哭起来。

  “阳啊,你怎么不早说!”她又心疼,又难过,儿子是烧得厉害,这才一个人摸出幼儿园找妈妈来了。

  她把儿子抱到邻近的医院里。请一位老中医看了。儿子害的是伤寒。吃了好多剂中药,寸步不离地守了半个月,儿子的病渐渐好了,只是身子还虚弱。为了给儿子补身子,她用手表换了一只母鸡和三十个鸡蛋。一天清晨,孩子醒了过来,望着她,突然轻声说:“妈,你又该把我送回班上去了吧……”……这次她没有再狠心把儿子送走。没过多久,她就惊讶地发觉:儿子的智力发育并不迟钝,相反却表现出了某种聪慧与早熟的迹象。儿子听话,懂事,温顺,很善于理解母亲的心。尽管眼睛里仍有那种消除不去的隔膜,但却似乎也在努力接近母亲。母亲做饭,他帮忙烧火;母亲涮锅,他帮着去提水;母亲下工回到屋里,累了,他给母亲搬来凳子,自己坐在她身边。

  一天晚上,吃完了晚饭,儿子仍旧规规矩矩地坐在门口的一只小凳子上。她在屋里收拾完东西,来到儿子身边坐下。东方的夜空中正浮起一轮皎洁的明月。儿子先是安静地望着月亮,突然靠近妈妈,小声地问:

  “妈,我真是你打洛河滩上捡回来的吗?”她愣了一刹那。猛然间,她明白这些年来儿子眼中的隔膜从何而来了。一下抱住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声苦抖起来:

  “阳阳,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你甭信人家的话!你是妈妈亲生的!是妈亲生的……”

  儿子没有再说什么,仿佛相信了;儿子温顺地依偎在妈妈怀里,黑亮的眼睛闪烁着两片月光。她看得清楚,那深处有一点儿沉重和凄凉。她忽然觉得儿子心灵里那似乎已经根深蒂固的疑惧和隔膜并没有消失。

  一个月后把儿子送走了。也许是因为儿子眼里那总也没有消散的隔膜吧,此时她自己的心里也摸糊地生出了那样一种感觉:这个聪明、温顺、怯懦、纤弱、沉默寡言、总是很难同她亲近而她也总是亲近不了的儿子似乎真的不是她亲生的,而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早上她从哪儿的一片河滩里捡回来的。那是一片荒草离离的河滩,细雨濛潆,远处的地平线上飘荡着遮人眼目的雾岚。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生身父母是谁,哪座遥远的大山才是他的故乡。她从来没敢正视过自己的这种感觉,但那片河滩一经在她的心里存在,就再没有彻底消逝过……

  ……儿子读一年级时“文化革命”就开始了。有一天家被抄了,她作为不同“厶派分子”划清界限的“右派婆娘”被造反派拉去陪斗。黄时回到家门口。突然看到儿子正遍体鳞伤地蜷缩在门槛上。远远看到妈妈,儿子“哇”地一声哭了!

  她慌忙跑过去,抱起儿子。儿子脸上身上到处是血条条。她一阵头昏,一阵心酸:

  “阳阳,谁把你打成这样?!”

  儿子抬起泪眼来看妈妈,那目光是悲凉的,呆滞的孤独无助的。

  是学校和街道上的孩子们干的……儿子经常在外面受欺凌。每天放学回来,他脸上总带着伤,衣服被撕烂,或者上面被人猢上了泥巴,墨水。儿子卜,学去时也不敢再走外面的大马路,而是一个人悄悄地走屋后洛河堤上的小路。放了学也不敢在校园里逗留,总是马上又顺着河堤小路悄悄地跑回家来。

  即使到了夜里,在睡梦中,儿子的小身子也在发抖:

  “妈,我梦见他们又放狗咬我,我跑啊,跑啊,两条腿不知咋啦就是跑不动……”

  “妈,我爸真的是右派吗?”有一天夜里,娘儿俩坐在屋门口,儿子突然问她。“右派真的有罪吗?”隔了一会儿,他又问。

  象往常那样,这时她的心又飘到丈夫存身的那片山里去了。……听了儿子的话,她机械地点点头,突然又心慌起来,“阳阳,谁告诉你这个的!……小孩子家別说这个!”儿子没有再说这个,但渐渐地,儿子眼里多了一种负罪感和自卑了。一天黄昏,她从医院走回象去,突然看到一群孩子正追着背书包回家的儿子,荷的用石头打,有的用脚蹁,还有人往他身上吐口水,一边喊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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