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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象他的父亲一样,儿子也是一去就消逝在山里了。儿子不象别的孩子,二天两义从知青点跑回来,向家长要钱要物。阳阳下乡沿难得回来一趟,偶尔回来一次也是给生产队办事,或萏受乡亲们之托,送一个危急病人到城里就医。她有那种感觉,儿子一下乡就成了一个地道的山里小伙子了。每次回来,还总要捎一点生产队分的红薯、玉米或者青菜,象是到城觅看一个亲戚。到家了,陪母亲坐着,也无话。“阳阳,你在那儿干啥?”她问他一句。“跟人学牛把式。”他回答一句。后来又给生产队开拖拉机。他住在一户无儿无女的老山民夫妇家里,他让她知道的就是这些。总是急着要走。难得在家里住上一两天。“队里活忙。”儿子说。

  儿子走了就不愿再回家来了。在儿子对这个家的冷漠中,她隐隐地感到了一点什么。

  只是每年春节,才回来住上三、五天,不声不响地帮妈妈干活:到煤场买煤球,用油迠堵帛顶上的窟窿,洗衣服,做饭。儿子身上穿的还是在家上学时那些旧衣服,不穿下乡时她给他做的新衣服。这些旧衣服被磨得稀烂,缝口到处炸着线,打着各式各样拙笨的补7。儿71的个头在继续艮高,肩宽了,胸脯厚实了,脸膛发黑,皮肤变得袓槠,嘴唇上生出了毛茸茸的汗毛胡子。后来连说活的腔调也变了,满口尽是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的土语。

  “阳,你们那儿日子可苦?”有时候她问他。“不,妈。”儿子说,有些惨淡,“要说苦,都苦。……俺泊和奄坶咭我可好。”

  伯和姆就是爹和妈的意思。他说的是照管他吃住的那一对老山民夫妇。

  就是这几天在家呆着也是不自在的。就象当年从幼儿园回家来吋一样。儿子不上街。看得出来,他盼着回那个小山村。就象他在星期天在家时盼着回幼儿园一样。

  那片荒河滩又在她眼前一闪。她伤心,落下泪来,说!

  “阳,你要是真想走,就走吧!”“不,妈,我再住一天。”儿子说。儿子避开妈妈的眼睛,他是在违心地执拗地对母亲尽一种表面上的做儿子的义务……

  终于还是走了。这时,她不仅觉得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自己竟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有一年冬天,一个风雪呼啸、滴水成冰的深夜,凌晨三点钟了,她突然听到院子里“咚咚咚”地响起一台拖拉机开进来又停下的声音。接着,她那间小屋的门被“砰砰砰”地擂响了:

  “妈,开门!我是阳阳!”

  她拉亮床头灯,慌慌忙忙地打开了门。一团风雪将儿子推进屋来。阳阳用一顶旧棉帽把头脸包裹得严严的,只露着眼睛和鼻孔,棉祆的脖领,腰里,棉裤的裤腿,都用麻绳胡乱扎得紧紧的,从头到脚一身厚厚的雪,眉毛上也结了冰,哆哆嗦嗦地进了屋,连话也说不成趟了。他招手让门外那位同样一身冰雪的山里老汉进屋来,回头对她说:“妈,快做点热饭,饿坏了!”

  原来他同队里的老会计到一百多里外的某县山里为生产队的小工厂拉焦炭去了。她慌忙捅开火,给他们下面。两个人又冻又饿,蹲在煤炉子前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满满一锅面。末了,儿子抬起头来,问:“妈!还有吗?”

  “有有。妈再给你们下!”她背过脸去,不让泪水流出。

  “不能等了。”儿子看了看家里的那只旧闹钟,“天明队里急着用炭呢。”

  她死活也没有留住儿子和那位穿得既单薄又破烂的山里老汉。儿子在风哲交加的黑夜里回来,又在风雪交加的夜里走了。天这么黑,风这么冷,雪这么大,他们到家还有一百多里山路呢!但是儿子眼睛里有一点冷冷的执拗的光,那光是母亲熟悉的,它从心底将母亲从儿子身边推开了。儿子的拖拉机开动了,又停下了,没有熄火。阳阳跳下车,匆匆从随身带的一只挎包里摸出一小卷湿乎乎的票子,塞到母亲手里,说:

  “妈,这是队里补助的三块钱。一留家里给雅莉买个新书包吧!”

  儿子重新跳上拖拉机,走了。她站在门前,看着他同他的车一起消逝在风雪和黑夜之中。朦朦胧胧地,她感觉到一种耻辱,一种同这耻辱连在一起的愤怒。手里攥着的那三块钱冰一样冷炙着她的心,使她发抖。她没有留住儿子在家过一夜,在儿子的目光和他留下的这三块钱里,都有一种对母亲心中那一点温情的亵渎。

  儿子在山里插队四年。四年间,她一直准备到那儿去看看他,但终亍没有去。家里总有很多事情。但真正的原因却是她既不愿说出又不愿在心里承认的:儿子已经是个地道的山里小伙子了;她这么多年来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将会一生都呆在那个小山村里,做一个世界上可有可无、微不足道、永远灰尘满面、衣衫褴褛的农民,这不能不使她从心底感到失望;儿子心里已经有了那样一种感情:在他对母亲和家的态度里,分明透着鄙视和弃绝,这也使她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当然还有更直接的原因:如果说在自己工作的这家医院里、她对自己右派家属的身份巳经麻木、已经习惯了。那么当她准备去看儿子时,这种身份却不能不使她踌躇起来。别人的家长都是以工人、干部、教师的身份到那去儿的,她去那儿也许只能给儿子带去更深的羞愧和自卑。也许儿子压根儿就不想让她去那儿。还有一种潜藏得很深的、痛苦而又冷漠的感情:在那片荒草离离细雨濛濛的河滩上,儿子孤独地长大了,现在终于回到了他从童年时就渴望回到的自己的故乡,回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身边去了。儿子已经不再是她的儿子……那片河滩突然在她眼前化幻成了一片荒原。以为儿子永远也不会回这个家了。但四年后的那个冬天,他还是回来了。

  已是一九七七年的年底,中国社会在经历了巨大的政治****之后对象他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的看法也在改变,于是他插队的那个大队党支部就给了他一个应征入伍的名额。经过体检和政审,儿子被录取了。最初这个消息给她带来了多少激动和欢乐啊!按照政策规定。儿子服役期满后可以不回那个小山村,直接复员回城来安排工作!

  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云散天开的感觉!隔着那片荒原似的河滩,他终于又遥遥地望见了儿子:当兵三年之后,儿子就要回来了!她那个被什么人引到山里去的、迷失了的儿子就要回到这座城市,回到她身边来了!

  接到入伍通知书,换了军装之后,儿子回家来住了五天。儿子的个头已高过一米八〇,头颅,府,胸、背发达而匀称,四肢修长有力;儿子的脸型也改变了:一张孩子气的!脸变成了一张黝黑的、皮肤上有许多暗褐色疤痕的、棱角分明的大人的四方脸;眉毛粗重,眼睛大而亮,呈椭圆形,瞳仁深处似乎有许多公里的景深,环绕着这双眼睛的睫毛黑而长,基底部有一种润湿的乌色的光泽。这双眼睛有点象女孩子,是她给予他的;而这张棱角分明的四方脸,这四方脸上由那些粗重有力的线条和明暗层次显示的眉骨、颧、鼻、唇、下巴,则是父亲给予他的,正是它们突然使这双眼睛又有了一种男性約力度。

  最重要的是,在儿子的举止中已经有了某种成年男子的缄默。每一个眼神里都有了沉思的光亮。

  看得出来,儿子是现解自己命运中发生的这一变化的意义的。对丁一四年捆队生活的结朿和…种新生活的开始,他心里充满着欣喜和激动。只是他似乎已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不大愿意在母亲面前表现自己的这种心情。

  能做的都做了:帮妈妈买回了足够烧一年的煤球;粉刷了房子;重新用油毛毡和水泥补了屋顶。

  突然发觉儿子正用自己的手翻过自己那漫长而凄苦的童年的最后一页。

  常在家里一坐就是半小时。眼里的光是明亮的。时时问起自己小时候的事。问起父亲被打成“右派”后的情况,父亲的死。

  一天黄昏,他悄悄走到读过书的小学和中学的校园里去了。校园里一片冷寂,冬天的夕阳快要落了,残存的枯树叶在枝条上泛着黯淡的黄亮。一天黎明儿子不见了。

  儿子在小屋背后积雩深厚的河滩里!在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辨认出来的小土包前坐着。

  她想了起来:那是他的鸽群的土冢。儿子的眼里有一种凝重的、与年龄不相称的悲苦和冷峻,同时又有一种温暖。儿子似乎在感激地沉默地注视着自己人生的黎明,注视着这黎明的地平线上正在缓缓升起的一轮圆而大的旭日,他自己新生命的旭日,尽管地平线上还弥谩着一片迷潆的、寒冷的、乳白色的雾霭。

  儿子要回他插队的小山村去,从那儿入伍。她说好要去送儿子的。也许是天意吧,头天夜里,雅莉又发起烧来。

  “雅莉呀,你呀……”她伤心地、有些恼火地嘟哝着,叹着气。她察觉出儿子这一次的态度不同于上次下乡时,这一次他是渴望母亲去送他的,虽然没有明说。他巳熬过了生命中最困难的时期,他希望母亲能在临行时祝福他一路平安!这一次儿子仍是孤零零一个人上路的……

  “妈,你别太难过……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这一辈子就只为你活着,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开完父亲的追悼会,母子三人坐在家里!儿子突然说。阳阳的语调是悲愤的,有一种难言的痛苦和暴烈。小屋里的气氛压抑,悲伤,雅莉还在抽抽嗒嗒地哭,电灯泡“咝咝”地响。她抬起一双泪眼看儿子,突然发现儿子右手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烟。

  儿子又抽烟了!儿子满二十周岁了!

  儿子的眼睛里任何一点幼稚的光都不存在了。儿子似乎正在越过一切具体的景物望着一座远山,那决不是一座白云瑷叇林木葱郁阳光灿烂的山。儿子遥望的是一座白雪皑皑的冰山。它是这个过早成熟的男人眼中唯一的景物,全部世界的映象。她猛然感觉到:也许比今天更早,儿子就已经确定了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那是一种冰冷的敌意和憎恶……

  这个漫长、阴冷、潮湿、多雪的冬天里,谁能想到在司马丽君内心中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呢?新发现的生命的空虚使她对整个外部社会给金了一个不信任的和弃绝的态度,残存的生命力要寻找它的新的对象物,她那荒原人的独特的阴暗和疯狂的心理又迫使自己在自谴中为过去,天经历的苦难寻求解释。她的世界一片空矿,只剩下了儿女,女儿在她身边,心灵的附着物自然就是儿子了,就在这时,却发觉阳阳已经孤独地在同一片冰雪荒原上走完了自己漫长的童年和少年的人生。儿子已经长大,但那片荒草离离的河滩。那片雪原,并没在他心中消逝!他自己的有限的人生经历,父亲的凄惨的一生和母亲大半生悲苦的命运,都终于使他内心深处形成了一种对世界对人生的独特解释。在父亲追悼会后儿子对她发出的只为她一个人活着的誓言里,在他那与其说悲愤不如说冷若冰霜的目光中,都蕴藏着某种比自己更甚的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和敌意。她是在自己凄苦的命运无法找到解释时才开始这一种自谴的,没想到却在自己的不幸之外又发觉了另一个人的不幸,也就在这同时,她似乎真的在自己过去的生活中发现了罪恶,并且模糊地为儿子和自己未来的生活惊恐起来!

  儿子用那样的目光看待世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个世界将会惩罚那些对它心存敌意的人们,给定他一条充满苦难的人生之路!儿子今天之所以有这样一种人生观念又是她一手造成的:在过去二十年间,为了丈夫和自己内心的那一点欲望,她已经亲手在儿子和自己命运中播下了不幸的种子!儿子还没出世她就在心里遗弃了他,她甚至差点儿成功地阻止了他的出世;然后又是她给了儿子一片荒草离离细附豢濛的河滩,一片冰雪茫茫的荒原。她自己从小就懂得的:在这个充满禅秘的寒意的世界上,孩子是不能没有母亲的,失去母亲温暖的胸膛的庇护,儿女们肯定会遭到厄运的,处在这个冬天她那特别的心境里,司马丽君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结论或者对即将来到儿子和自己命运中的苦难的预感有不真实的成份。充满苦难的心灵一旦空虚,它最倾向的充填物仍是苦难和对苦难的预感。这种预感本身就是苦难。然后也就在这充填中,那丙对旧生活的绝望一时间被压抑的生命力却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司马丽君的眼睹盯着冥冥之中那个至商无上的主宰,她觉得自己已在一片混沌里看到了它的真实的存在。那个人看到了她生活中的全部经历,每一个细节。不论足因为真有一团命运的黑睹始终在追逐她,她才会有今天这种关于儿子的不样的顶感,还是因为她真的在自己的经历中发现广呢恶才有了这仲顶感,反正她人生的苫难并没苻结朿这件事对她来说都足明显的。但是,今天的司马丽衬,:经不足二十年前甚至一年前的司马丽君了,今天的司马丽打对这个世界再也不存在任何温情和幻想,现在儿女足她在仝部惨蝻的人生中仅有的东瓯了,绉儿子喊出只为母亲一个人活着这句活的时候,母亲也已经不可能或者不会再为别的什么人活眷了。过去是丈夫,现在是儿子,她不能不承新鼓起生命中残存的力量,时刻注视着阳阳。

  司马丽苢在人生中第一次把内心的全部注意力转向儿子的身影,准备为儿子承拘那几乎挥定会来临的讴难与不幸……

  她那种隐隐约约的关于儿子命运的不祥的预感还刚刚同现实中一些细碎的异音联系在一起,它就膨胀起来,成了一种真实可信的惊恐,完完全全地占据了这个女人的心。

  开初只是些小事。譬如说,某一天早上,她忽然想起:儿子已有一个多月没给家里来信了。

  但这件事无论如何不应成为引起惊恐的理由。儿子的部队驻地离家不远。儿子当兵一年间就先后回来过三次,一个月不写信也是常有的事。说不准哪一天他就突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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