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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也许是元旦就要到了,她盼儿子归来团聚盼得太心切的缘故吧。在那些风雪怒号的深夜,她被这种隐隐的不安猛然惊醒,一刹那间心慌慌地不知所以,这样安慰自己。元旦芷在来临。即使夜深到这个时候,你也还能听到外面风雪中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感受到那种正在来临、事实上已经来临、已经浓郁地弥漫在空气里的独特的喜洋洋暖融融醉醮醺的气氛。在那么多年的全社会的压抑和芮难之后,人们都突然发觉一个真正值得庆贺的节日正在降临。马路上,高大建筑物的屋顶上,整夜整夜灯火辉煌,五彩纷呈。白天里,商店,剧场、公园甩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尽管口袋里并不比过去多装了多少钱,但马路上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姑娘和小伙子们的服装却已经有了很大变化,整个世界变得五光十色,充满欢乐和生气。每一个白天都是喧嚷的,而白天过后又总有一个不眠的、欢乐的夜晚。在世界的某处似乎总在响亮地热烈地演奏着一支疯狂的舞曲,它飘散在一天到晚的风雪之中并且成了它的真正的灵魂,人、树木、房屋、电线杆、大厢顶部积着厚厚的冰雪的电车和公共汽车……都仿佛在这支忘情的舞曲中翩翩起舞。这支舞曲甚至能一直透进每一户普逋人家的小窗,将那些久已封闭的心灵打开,重新旋转起沉默了多年、差不多已被忘却了的青春的激情的欢笑。在这样一种氛围里。你不能不想自己身在远方的亲人,不能不渴望着儿子突然冒雪归来,同母亲和妹妹团聚!

  也许在这个冬天里,关于儿子她想得太多,也太阴暗。有时她又这样宽慰自己。这种感觉同窗外日日夜夜的风雪一起,终于化幻出了她今天的不安。

  也许在新年来临的日子里,儿子也在想念母亲吧。她想。儿子曾经发出过只为母亲一个人活着的誓言。而在这个世界上,在母亲和儿子之!可,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神秘的联系。儿子会要求回来同母亲妹妹一起过节。

  是部队没批准,才搅得她如此心境不安。不过这件事她懂:部队有部队的规矩。只要儿子好好的,好好的……她忍不住给儿子写了封信。

  阳:

  这些天都没收到你的信,不知道你那儿出了啥事。

  快过年了。要是能请假回来,你就回来过个节。要是连里不批准,那也不要勉强。

  真不能回来,就先写封信给家里,别让妈老是等着你。

  这封信被投进了信筒。站在风雪弥漫的马路边,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与儿子的一切联系都中断了的感觉!

  这种感觉来自她蓦然想到的另一件事:往常,每隔半个月或者二十天,儿子连里总有人进城来办事,或是探家路过这儿,转车前停一下,吃顿饭,顺便就给她说些儿子的情况,可这一个多月来,不仅儿子没来信,儿子连队里也没有一个人再来过!

  她呆呆地站在路边上。信还是寄走了。她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下去了。在一种更清醒的恐惧、一种模糊的绝望里,那只绿色的立在风雪中的邮筒乂给了她一些镇静和希望:她忽然异常坚定地相信儿子节前肯定会写回来一封信!

  她没有想到,在这个晚上,距离元旦只有三天,儿子的信没有到,雅莉却跑回家来,向她报告了那样一个消息!

  这天晚上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有一种并不清晰的、一厢情愿的、但却异常有力的意念阻止司马丽君去想一疗亭。她的意识中出现了一座山。她模糊地明白山那边已经全圣于什么事情,山这边的生活仍旧一如既往。她不想也不能够让思绪越过这座山;心中的冰雪荒原广大起来,寒意猛然间透进了骨髓,但她却不能让自己领会这种骤起的酷寒。意识的清醒部分,灵魂的基底部,有一个坚定的、执拗的、不顾一切的声音一直对她说着:那个消息是假的。没有那件事。只要她能将那个消息来临之前自己原来的生活秩序继续下去。那件事,就不存在。她明白夢件事,然而那座山也向命件事隔着命壶山命。余音使她平静,或者说使她坚忍。她接着做完了饭;然后坐下来。同女儿一起吃饭。她喝了一碗面汤,就着咸菜吃了半块馒头。想同雅莉说起一件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又突然忘了。有客人来访。王奶奶来找发面用的酵母。送走了王奶奶。觉得胃里很满,想吐,走出屋来,在屋后的黑暗中恶呕了一回。女儿赶来帮她捶背。吐后觉得胃里空空,心里畅阔多了。但一涉亨并没有被吐掉。那座山依然存在。门又被推开了,是,金肖淑琴来了,坐下,想同她谈一件什么事,觉得她脸色不好,目光散乱,就没说,略坐一坐,问了一下她的身体,疑心她病了,劝她去检查一下,就走了。那庵山又在她心中一闪。她站起来,努力让自己想肖副院长要同她谈一件什么事,竟然想起来了:要她再写一份用冷冻疗法治疗体表肿瘤的学术报告,送交锴科协,参加评奖。肖淑琴已跟她谈过一次。她坐下来,铺开稿纸,写了几个宇。但是门又被推开了。

  没有人来。是风把门吹开的!

  她浑身抖了起来!走过去,沉重地关上屋门。日上门栓。—刹那间她不那么慌了。灭灯。睡觉。她对自己说。她洗了洗,女儿也洗了洗,睡下了。雅莉很快就睡熟了,尽管她不想这么快睡熟,尽管她也在想那件事。小屋里涌满了黑暗,又涌满了寂静。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马上,司马丽君又听到那遍及世界的风雪的咆哮声了!

  在屋外漆黑的夜色里,在遥远的风雪深处,在那片雪原上,一只野兽猛然小声地、惊慌地叫了一声!

  战争……

  这两个字眼一下就从意识深处跳了出来!阳阳去打仗了!

  那只惊慌、绝望的野兽就是她自己,她自己的内心!原来阳阳这些天没来信,原来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就是因为这件事!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如果说刚才在明亮的灯光下,同雅莉在一起,她还能够不让以己去想那个关于战争的消息,此刻却不能再这样做了;同女儿在一起,在灯光照耀下,她至少还容易让以己相信那个消息是假的,但当黑暗中只剩下她自己时,那个消息就突然显得真实了!

  “首先使她浑身颤栗的居然不是这个消息本应给她带来的恐惧,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震骇,这震骇的深处也有恐惧,同神秘相联的恐惧。在这个冬天里,她只不过刚刚隐约觉得儿子的生命中会出现不幸,只不过因为儿子没有按时来信而悄悄起了一种不安,跟随着就来了这样一个战争的消息!这件事本身似乎就有了一种异常可怕的意昧!如果她的预感在这一点上是灵验的,她的全部预感也就极可能是灵验的了!其次才是这个消息本身应该带给她的恐惧。战争,这就是说……

  她在黑暗中坐起来。不,这不可能!接受了这个消息就要接受那所有已预感到的不幸,这不幸又首先联系着儿子!手毕印,这炒事需要证明!

  猛然想起晚上吃饭时想同女儿说却又忘了的一件事了:也是同那吁事有关的一件事。在老城区的翠华街,住着阳阳一位战灰而交母。她该到那儿问问他们,如果他们家顾雷最近还有信来,那就是说,阳阳和他们那支部队还在原来的营房里,学等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消息就是假的!

  心里顿时畅快了许多,差不多有了一种云散天开的感觉。仿佛她要证明那个巧,、是唇的是一件极容易做到的事。她看了看床头的那负杂螽头办而而钟。时间还不晚,刚刚九点钟。她有些欢喜地重新穿衣服起床,又穿上大衣,系上围巾,离开家走到家属区外面的马路上去。

  夜仍是喧嚷的。街道两旁的路灯仿佛只到此时才在周围披雪的树木中真正睁开眼晴亮起来。空中的雪花随着风势飞舞。人行道上结着厚厚的冰。近来医院宿舍区周围新建了许多群众娱乐场所。几家电影院刚散场,因为下雪,没有人骑自行车,于是公共汽车和电车的候车篷下的人群就水一样地漫到马路中央。横穿马路走向九路公共汽车停车点时,一辆急驶中的双轮摩托车在她面前的雪路上滑倒了,车和车上那个戴头盔穿登山服的小青年都被甩出好远,但路滑,雪厚,人和车都没有受伤,只是滑倒的车差一点没撞到她身上。到了停车点上。她松了口气。中间用绞链连接起来的一辆两节车厢的长车开过来,还没等它停稳,乘客就蜂拥而上。她被人流裹挟到车门前,又被推开了;但是又一辆车开来了,没有能上车的乘客纷纷向后面来的车跑去,这时她发现前面这趟车的后车门还没有关,就插空挤了上去。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夹住了她的大衣的后襟。前面是几个穿得贼厚的男人,她推不动他们,只好憋闷在车门前的踏脚板上,一动也不能动。车缓缓启动了。售票员打开头顶的小灯,开始售票。但并没有多少人买票。人们几乎都有月票。她很费力地掏出钱夹,买了一张到翠华街的票。于是那盏小灯也灭了,她同车里的人都陷入黑暗中,只有外面的路灯一闪一闪地映亮着车厢内一张张男人和,:人的脸。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你不知道,有些人家这个年是过不好了。”前面一个男人突然对他身边的几个男人说,他的声调低沉,自信,甚至还有几分兴奋。“前头已经打起来了。有消息说,咱们部队打得不好,伤亡很大。”从车窗外透过来的路灯光将他的半张脸和上半身的衣服映亮了一下,她着清楚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尽管脸相显得粗蠢,但他身上的军装却分明使他的话在一车人中有了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咱们部队到底几十年不打仗了,越南人打了三十多年仗,跟人家比,咱们的战斗力差多了。……据说骨灰盒就要送到民政局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

  车厢里一片寂静。一个女人悄悄地对她的同伴说:“这人是武装部的。”

  车厢里的寂静变得沉重了。听得见车轮和雪地上碾过时发出的沙沙声。

  “越南人有苏联的支持。”这一次是车厢另一端的一个青年工人的声音。听得出来,他对自己发布的新闻并没有十分的把捤,但心中那种强烈的发表欲却使他难以忍耐,而当他说完这第一句,感觉到四周围的人们没有怀疑他的活的真实性,他自己也就不再怀疑它,并且有些激动起来。“苏联人送给越南人一种炮弹,这炮弹一爆炸,我们那些兵的眼晴就瞎了!……”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都象钉子一样敲进了她的心。刚刚在心里升起的那一点轻松烟消云散。车摇晃得厉害。她感到眩晕,一种不是来自灵魂而仅仅来自生理上的眩晕。胃里的东西又在翻滚。车“嘎”地一震,在一个停车点停了下来。车门“砰”地一声开了。她冲下车去。伏在候车篷下一根水泥柱上,大口大口地干呕起来!

  跟随她下车来的人流惊讶地望着她。有几个人围过来,一位中年男人俯下身,关切地问:“她怎么啦?”

  “晕车。”一位剪短发的妇女说,“大概是晕车了。车上人太挤,空气又不好。”

  她没有听到这些议论,直起身,木然地从人们的注视中走了出去,脚步踉跄。

  在不远处那个街心公园边上的蒙雪的水泥栏杆上坐下来。那种想呕吐的感觉又涌上来!——今晚她去不成翠华街了!——全城人都在议论战争,而她却还被蒙在鼓里!——骨灰盒快送到家了……——有一种炮弹专打人的眼晴……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回到家的。远远地就看到了小屋的灯光。跌跌掩掩地扑到门框上。雅莉起了床,在门外焦急地等她。看到妈妈,女儿“哇”地一声哭了!

  一团热气从屋里冲出来,电灯亮得刺眼。她突然觉得刚才经历的那一切象一场梦!

  ——她干嘛要相信人们在公共汽车上的信口开河!第二天傍晚还是去了老城区。在翠华街一条僻塞的小胡同甩,她找到了顾师傅家住的那个大杂院。走了进去。

  顾师傅一家住在院内两间低矮的北屋里。门前有个用破木条搭成的葡萄架。架上爬着些枯干的葡萄藤,藤条上堆着雪。因为阳阳和顾雷的关系,司马丽君过去到这儿来过一次。

  顾师傅门前挤着一堆人。刚走进院里她就发觉这儿的气氛紧张而又慌乱。男人们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女人们在葡萄架下交头接坏,神情凄惶。她走到一个抱孩子的女人身边,问:

  “咋啦?这一家出了什么事?”那女人回头打位了她一眼,悄悄地、不安地说:“顾师母晕过去了。……刚刚接到他们雷雷从边境上来的信!信上说是要打仗!”

  围在门口的人忽然间闪开了一条路,一副用钢丝折叠床临时改成的担架被儿个男人从屋里架出来。担架上躺着顾师母,被子一直盖到脸上。这群人慌慌张张地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只看到了病人从床头披散下来的灰白的乱发。一个低矮瘦小、脸色灰暗,浑身怕冷似地哆嗦着的老头跟在担架后面,那是顾师傅。他的身边跟着一个表情痴呆的女孩,手里提着暖水瓶、脸盆什么的。顾师傅一眼瞥见了她,怔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木木地,无力地晃动一下手,象是要甩掉什么,又象是在说:您来了……可是你瞧……担架加快了步子,他也跟着加快了步子!走出了院门。

  门前的那堆女人刚才还在小声议论,这时七嘴八舌的声咅大起来。身边那个女人对她说:

  “您瞧事有多巧!顾师母只有雷雷一个男孩,偏偏碰上了打仗!他们家的小苹又有疯病,”她的声音小了些,“都是那些年下乡闹的……要打仗也要那些家里弟兄们多的人去……这不,顾师傅到现在还没退休,正等着蜇雷复员后到厂里接他的班哩!”

  身旁另一个女人红着眼晴,气忿地打断了她的话:“看你说的!让弟兄们多的人去……谁家孩子再多,当妈的也没有多出打仗的孩子!”

  “顾师母有高血压,这一次怕是中风吧……”有人猜测着,叹息着。

  她在葡萄架下站了一刻钟。她觉得这一刻钟长过了许多年。旁边那个女人看出她的脸色不对,惊慌地问:“你……你咋啦?!”

  没有什么。她想说,可没有说出口。那种眩晕又家黑色的浪潮一样扑过来,她觉得天旋地转,止不住又想呕吐。“没有啥。”她终于很困难地说了一句。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走出了那个小院。重又坐上了一趟往回开的公共汽车。

  天已经黑透了。雪花飘飞。路灯在披雪的树丛中亮起来。猛然间;她发觉整个世界变得陌生了!

  还是那条直直的、积雪的、因地势起伏也起伏不定地向远处延伸的马路,还是那飞雪纷乱中的树丛和那一盏盏暗红色的、也因地势的起伏而起伏伸展、连成远远的一线的路灯,还是路两旁被这飞雪,夜色和路灯光隐约显现的建筑物群,还是公共汽车,电车,行人,商店的霓虹灯和被霓虹灯明灭显现的广告牌,但是这一切都失去了原来的意义,突然变得奇怪,生疏,不可理解……

  回到了家里。远远看见雅莉腰里系着围裙,手扶着门框,做好饭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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